21 万国旅馆

彭先旺从重庆回来不久,又登门找来。广诚招待他品茶谈心,感谢此次赴川的一路照顾。

先旺谦虚过后,问道:“叔叔听说过法租界的‘运通旅馆’吧?”

广诚反问:“是陈家的产业吧?就在法租界复兴街过去一点。那是很气派的临街四层高楼的大旅馆啰!听说陈老太爷中风走后,他那个独儿子在管,是不是啊?”

先旺含笑道:“叔叔知道得好清楚!陈家这个小开,是被捧在手里长大的,只怪他交了一帮狐朋狗友,吃喝嫖赌,样样都学熟了,就是没学会做生意,还特别喜好雲遊。接手后不到几年,把家产败去了十之八九,一条街的房子、铺子卖光,还不思悔改,现今又积下了一屁股新债了。被债主逼得无路可走,托人求我帮他找个下家,脱手卖掉‘运通旅馆’和一处地皮。”

广诚听了虽然心动,但几乎本能地回答:“那不成了‘乘人之危’?”

彭先旺笑着回答:“侄儿晓得叔叔心里是一片宽厚仁德。不过,放到当今,这事叔叔该这样去想:你第一你是救他一命,他就算不卖给你,也会想法快点卖给别人,不然那些放高利贷的要剁他的一只手。第二是救了那个旅馆,那地方靠着粵汉码头和大智门火车站,又在法租界。旅店的装潢,叔叔莫怪我直说,比你‘大智旅馆’要气派多了,放到你手上,迟早有一天,会叫‘太平洋’、‘旋宫’都不敢小看!”

广诚压下自己心头那点同情,在商言商嘛,情不自禁地说:“你这话倒是说得倒是有理。不过,他这么可怜,我要是价出低了,有些不仁义,价高了,我又不合算了。”

先旺岂不知道自己该说啥,笑道:“叔叔你真是我见过的心最善、又最实在的人。那这样,价,我来谈,你不要问这背后的事,只要你觉得划算,出钱收房、地契就是了。”

广诚乐得顺水推舟,忍不住问:“地?地在哪里?汉口光听说为没有建房子的地皮的产权扯皮。再说,铁路外的我可不想要,像民国二十年那样,遇到发大水就惨了。”

先旺说:“不是铁路外,陈家的还会有赖货么?就在原来德租界旁华清街的边上,现在租给别人建了房的,每月还收地租,叔叔可以去看了再说。”

广诚入川前就已还清了所有债款,此次旅行又跟着赚了一笔,虽说买这个大旅馆远远不够,但他心已动了。便立即去找另外两个董事戴承喜、赵丙文商量。两个一听有这等好事,乐得差点跳起来。但是很快戴承喜的脸色就变了。他说,买下来是不成问题的了,只是不能由“大智旅馆”来买。当年“喜文客栈”他吃的亏最大,虽说当年他的房产后来成立“万方”时折成了股,但是他毕竟是丢了房产的人。所以,这旅馆买下来要归“万方”。

广诚乐呵呵地笑着说:“戴老板,你不消说了,广诚心里就是这么想的。”

广成同情老戴,一生中没少吃大亏,时常想帮助这个朋友。老戴自从被郭梓璜霸去女儿后,一直郁郁寡欢。幸好梨花在那边过得还算好,有时还带点酒菜、点心回家看看父母,他总算略有解脱。不过郭梓璜老奸巨猾,具体到金钱上、是一点不会让他的这位岳父大人沾半点光的。

戴承喜嘴角掠过一笑,心里却在想:“你滑头,哄鬼啊!我不逼得你没有话说,你肯这样么?以为我好糊弄哩!”

赵丙文听了却觉得不公,广诚如果不告诉我们,自己就去买了,你戴承喜能有一份么?这还不看到广诚为人坦**忠厚么?不能让厚道人太吃亏了!便说:“‘运通’嘛,既然广诚兄弟这么顾我们两个,就这么办吧!但是德租界那块地,该是广诚一个人的事了。广诚,你也莫谦让了。你的一片用心,我懂,我的凯鸣能跟你,真是他的福气。”戴承喜立即附和,也来劝广诚莫太客气了。因为他已迅速盘算了一下,一年前因为急需用钱,他主动要求广诚买过去了“万方旅馆”一成半股份,结果自己只剩四成半股,哪里还拿得出钱继续投资。

按戴承喜的意思,“运通”用万方董事会的名义买,股权还是照“万方”的来。广诚本来只占三成半股,但是因戴承喜、赵丙文都拿不出钱,所以干脆又找谢三金帮了一回,再次找谢家的钱庄借了两万元。因上次提前还贷的信誉好,所以这次几乎没费什么周折。

借债付款完全是广诚的名义和一手操作。但是在交易完成后,他竟没有要求他们二人签一个承认系由他垫资购买“运通”产权的字据。

他沉浸在一系列的成功的满足中,虽说生意越做越大,但还想继续做大做多,这不仅是作为商人的本能欲望,还因为他的安全感始终不够,不知究竟要积累多少、才能放心地留给昭舫接班。

他在昭舫回家时特地把他叫到账房,给他一笔笔讲了一次,但昭舫的反应却不像他希望的那么欣喜。

“怎么样哪,儿子?你老爹的钱就是这样赚来的哪!不然那够你那样花啊?”他有些扫兴。

昭舫的眼里却充满疑惑:“爸爸,我记得你说刚刚还完了贷款,你哪来那么多钱购这么大的产业?”

广诚转为高兴,昭舫的回答显然是进入了角色的,儿子还是有做生意的脑子。他便耐心地给他讲了“借船过海”的商业策略。

但是昭舫仿佛还想知道得多些,直问他戴、赵两家有没借款。

“跟办‘大智旅馆’一样,我一起帮他们借的哪!没有你老爹的名义,他们哪借得到啊!嘿,凭你老爹在汉口的信誉哪……”广诚在儿子面前忍不住有点飘飘然。

但昭舫显然不是想的这,“那,你借了两万,他们借了多少?我怎么看不出来呢?”

“你原来问的这啊?一共两万,我只借了五千,我不是说我们还买了块地吗?你赵伯伯借了三千,戴伯伯一万二。”广诚以为昭舫不懂股份的构成,便又耐心给他讲了一次。

“他们给您打借条了吗?”昭舫小心地说出了自己关心的事。

“你这是耽的那门心哪?”广诚不以为然地说,“你还没生出来,爸爸就和赵伯伯一起了,大江大河出生入死,还信不过?你戴伯伯是他老乡,民国十三年我们就一起合股了,也是一起经历过生死的。爸爸还有哪点耽心的?”

“您说的是交情,可是据我所知,经济上的事一定要有文字契约才好。”

广诚笑起来了:“亲兄弟、明算账?你那些道理在生意场上说倒是不错,可拿到我们这样的朋友间就伤感情了。你晓不晓得?赵伯伯在苏州遇难,爸爸和他一起钱财被抢光。后来有贵人搭救,赵伯伯好不容易捡了条性命,钱是一个都没有了。爸爸还是靠你妈吧当丫鬟的积蓄拿出来才重新起家,这我对你们说过多次了。说件你不晓得的事吧!你两岁那年,爸爸在大舞台做不下去了,想自己出来开馆子,正在家里愁钱不够咧!刚好你赵伯伯靠在上海的兄弟为他报了仇,讨回了当年在苏州失去的钱。他就连本带利给我送到家里来了!四十多两银子哪!你看这是隔了多少年的事了?我那时看到那多钱回来都认不得了!吓傻了!不敢接,可你赵伯伯那个诚心哪……” 广诚想起往事,声音都颤抖起来,眼泪珠子禁不住打转,再也说不下去。

昭舫虽然没有被说服,但见父亲动了感情,这么真挚的感情的确不是一般人都有幸享有的,便不再说这,却将话题引开了。

一年后,广诚先垫付还清了钱庄贷款。至于昭舫耽心的事是否多余,那都是后话了。民间合作历来就有这些习惯,为面子、交情在关键问题上模糊不清,契约反被认为是不信任的象征,是伤感情的。广诚确信他们之间完全具备君子般的信任,这样做很正常很惯例,甚至连静娴和田贵义也都没有意识到这样有什么不妥。

“万方”董事会买下“运通”的消息传开,全武汉商界都为之一惊。戴承喜未掏分文就顺理成章地成了“万国旅馆”的董事长,不久又进了汉口商会,实在让他心满意足。

旅馆被接手后,只进行了简单的装修整顿就营业了。“万国旅馆”的招牌从此就挂到了这里,比“大智旅馆”都要洋气。有电梯直通顶楼,卫生设施在汉口也能够上一流。有些单间、套间和双人间还有独立厕所,高档房间还有独立的浴室浴缸。出街便是法租界的“美尼西餐店”,不到百步远就是玛领事街和“明星大剧院”、“中央电影院”,是法租界最热闹的地段。

原来兰陵路口对门的“万方”旧旅店也仍保留着,用以接待需要三、四等房间和大通铺的客人。这样,高、中、低三档的旅馆,他们都拥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