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父女交心

无论是广诚还是昭萍,都感到了彼此间的不理解已造成了冷淡和疏远,并内心因此不安,都期望能在剩下的越来越少时间里来一次促膝交流。

广诚是不愿意开这个口的,那样不又“坏了规矩”,多少是向下辈服软的表示,今后更驾驭不住自己的其它儿女。但是昭萍仿佛比他沉得住气,回乡、游武汉大学、去日租界……看上去只在等假期满回上海了。他忧心这么混下去,今后两人的感情将很难再恢复到以前。他越来越怀念那些年头,带着女儿晨练,切磋武术,谈点见闻。记起广瑞受伤时昭萍表现出的冷静和干练,多令他欣慰啊!怎么变成这样了呢?哎,女儿到底是别人家的人哪!

自打昭萍进了《申报》,他每天看《申报》仿佛是在听女儿说话,看得比以往认真多了,身边有田贵义指教,他的阅读能力和语言表达水平早已不是往日能比的了。秀才不出门,天下事尽知。广诚也变成了事事通,不过他还是习惯低调,无论什么场合都很少主动参言。

每天早晨,最晚十来点钟,前面的一切都忙完后,他回到自己的账房,报纸或信件一般就已经放在外客室的红木茶几上了。他在八仙椅上坐下后,不用发话,佣人就会泡上香浓的茶端来,这是他看信、粗阅报纸的休息时候。

今天一张《号外》摆在眼前,上面几个大字让他冷汗出了一身:“史量才先生被人枪杀!”

史量才,这不是昭萍的老板么?广诚屏住呼吸一口气看完,果然是的,报道中影射暗杀不一定是刑事仇杀!广诚脑中跃出一种可怕的推断:难道《申报》又和政治拉上了关系?早就听说杨杏佛是特务杀的?昭萍千万莫要扯到这些事中去啊!

茶几上还摆有一封薄薄的信,信封上的书法很差,寄信人也不落款。广诚烦心地撕开信封,里面仅一张信纸,寥寥几个字:

“曾老板,你知道你女婿是日本人吗?望多保重!”

他再次吃了一惊。这个字体他曾见过,曾提示过他乞丐闹店、万方失火都是有人暗算,他相信是位不愿露面的朋友在暗中帮他。事后童瑨还告诉过他,那些事还真都与日本人有关。现在那位朋友又一次给他信了,看样子那朋友的消息来自日租界。叶知秋是日本人么?要真是,昭萍岂不上了大当了!那不是引狼入室吗?昭萍啊昭萍!你那么聪明精细,怎么会上这种傻当的呢?当初真不该让她去上海读书!

他心烦意乱,再顾不上那么多了,立即叫女佣去楼上喊昭萍。

昭萍其实比父亲早几小时知道了史量才先生的死讯,她和叶知秋都断定与邓演达、杨杏佛等人的被刺差不多,是特务所为。为什么这个国家宁愿在日本帝国主义的**威面前屈服,却绝不能容忍和他们不同的声音呢?他们居然在冒天下之大不韪签订《中日塘沽协定》后,用暗杀来对付敢说真话的报界人士。

她刚和母亲说了提前返回上海的打算,准备与知秋去买船票。听父亲叫,便独自下楼来,见父亲低着头在看报,她便如同儿时般喊了声:“爸爸!”

广诚抬起了头,见昭萍梳着半长短发,穿一身缎面夹旗袍,外套一件宝蓝的细毛线开衫,亭亭玉立地站在门口,似有几分怯生,却更显得楚楚动人。广诚怜爱女儿之心顷刻就占了上风,他轻轻说道:“昭萍,来,去里头账房和爸爸坐一下。”自己站起来去掩上了门。

昭萍在爸爸对面坐下,广诚开门见山地问道:“昭萍,叶知秋到底是哪国人?”

“朝鲜人哪!不过我们听您的,对外都说是东北奉天人。”

“你哪!”广诚痛心疾首地说了一声,将匿名信递给昭萍。

昭萍一眼扫过,不以为然地笑了,“我不说这张纸条根据的是什么,有没弄错,我猜是那天我们在日租界吃料理有熟人见了,听见他一口好日语。爸爸,就算他是日本人,又有什么关系呢?日本也有好人和坏人呀!”昭萍再次简单讲述了一遍知秋的身世。

“你相信他说的都是真的?”广诚也想起了昭舫他们说起的知秋满身的可怕伤记。

“当然哪!我和他不是才交往几天,我们在‘九一八’事变后的赴京请愿中就认识了,经历过很多考验人真情品性的事件。哦,爸爸还记得那次韩国义士在虹口公园炸死那么多日寇军官的事吗?”

“嗯,记得。”

“那义士叫尹奉吉。”

“唔,好像是叫这个名字。这和他有什么关系?”

“我见过他,他是知秋的朋友和同胞,我们还一起吃过饭。”

“啊?”广诚吃惊的同时,也大大松了口气,原来自己女婿和那个英雄是朋友!他的腰板瞬间为之一挺。

“当时知秋加入了朝鲜流亡青年的‘韩国人爱国团’,也到流亡到上海的韩国独立运动家金九先生那里参加了死士抽签。他当时匆忙来见过我,对我讲述他受尽折磨的往事和对日本侵略者的仇恨。他亲历的那种切骨之恨,没有体会过的人是绝对编不出也装不出来的,我很受感动。但我当时不知道,原来,他已准备去做那件赴死之事,是抱着见我最后一面的诀别之情来的。”

“啊,英雄啊!”广诚已被打动了,顿时对女婿肃然起敬,“昭萍,你怎么不早说,爸爸一点都不知道?”

“但是金九先生选中了尹奉吉。爸爸,你也不要以为日本人个个都是魔鬼,我在上海就认识几个很正义的日本朋友。再不要跟着人说韩国人‘高丽棒子’了!每个民族都有好人,都有我们一样的人,都有中国人的朋友,他们也爱和平、讲道理。其实,知秋的言行就对我的帮助特别大。”

“不说了,不说了,管他是哪国人,爸爸再不会听那些鬼话了。不过,好人归好人,结婚又是另外一回事了。听你说,你们都认识了几年了,怎么一点风都不透给爸爸呢?你从不爸爸把放在眼睛里是不是?是不是有了点学问,就这样来和爸爸讲民主、讲婚姻自由啊?”

昭萍理解父亲的失落,不加在意,半带娇嗔地说:“爸爸,女儿最在乎的就是爸爸怎么想了,但是爸爸你自己说过,婚姻让我自己作主的嘛!”说着,对爸爸完全拿出女儿家的口吻:“爸爸,女儿没选错人,女儿要选的就是有男儿气、有头脑、有意志的人,您不就是为了女儿幸福吗?您到底有什么不如意的呢?”

广诚不如意的事虽多,却说不出口,想了好一阵才说:“爸爸是想你找个家境好一些的,门当户对,这……没家没业的,送了我一块表,就把你娶了,我对外人说起来都不知怎么开口。”

昭萍笑了,说道:“有什么不好开口的,重要的是,他胸怀大志,和女儿志同道合。”

广诚终于说出想要说的:“我原以为……唉,不说了。”

昭萍不紧不慢地说:“爸爸的心,女儿不是不知道。爸爸处处都是为我好,一辈子含辛茹苦,两个妹妹都没钱读书,让我一个人进好学校。养我这么大。送我读大学时,您正好手头紧,连‘万方旅馆’的股金都按下来,为我交学费。全国最贵的学校就是这上海复旦和天津南开了。两个妹妹还在不花家里钱靠自己读书,昭萍哪点不知道?”广诚抬起头,“你还说知道?”昭萍说:“昭萍要是找个有钱的女婿回来,爸爸的事业肯定少走很多弯路,昭萍也就回报了爸爸。这昭萍不是没想过,也不是没有过有钱人追求女儿。”

广诚见说到这份上,便问:“那……你到底心里怎么想的?”

昭萍十分耐心地说道:“但是昭萍愿意做更大的事业来报答爸爸!爸爸,上海‘一·二八’以后是什么样,你都看到了。那里多少和你一样辛苦几十年、甚至几代人积累的家业,在日本强盗的炮火下顷刻化为了乌有。有句古话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就是说把窝都给你掀翻了,窝里的蛋还能保得住么?”她声音不知不觉地激昂起来。“爸爸,日本帝国主义像最不要脸的小偷一样、跟在欧美列强后面欺负我们中国,算来有半个多世纪了。这些侵略者里头数它做得最绝!昭萍这代人该和它算个总账了!我想,昭萍就是为此任降到人世的,我们这代人要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和日本强盗算账!我和知秋立志,要让爸爸和千万中国人能保住自己的家园!我将以此报答、孝敬我最爱的爸爸。”

广诚忍不禁动了感情,“乖儿,我的乖女儿啊!你简直和谭襄农师父一样,那样你一辈子都没有安身的时候啊!我刚才从报上看到,你的老板被人暗杀了。乖儿,你到底和些什么人在一起、在做些什么事啊?爸爸为你耽心啊!昭萍哪,你们些读书人,那里斗得赢政府呢?他们的枪就是用来杀不服他们管的人的。我们住吉庆街时,一天到晚都看见杀人,你还见少了?前几年就在我们店门口大街上用刀砍共产党的头。这是民国啊!我连满清都没见过当街砍头的啊!有颗头都快滚到店门口的街沿上了啊!那血好多天才冲洗干净啊!儿啊,别看他们现在装得斯文些了,杀人是不会手软的!你说的这些事太危险了,哪是女孩子该做的呢?你从小什么事都胆大包天,爸爸就最怕你走这条路,再三嘱咐,可你一点都听不进去。爸爸常常后悔,不该让你一个人去上海,事到如今,哎!你这样、你这样、你这样……叫爸爸怎么放心得下呢!”

昭萍道:“秋瑾、张荫兰不也都是女人么?两天前女儿去看望王兴汉伯伯时,和他谈起过一些往事。知道爸爸曾经在生死关头挺身而出,掩护革命党人。是你,我的好爸爸,才能教出我这心系国恨、懂得是非的女儿啊!”

广诚再次感动了,他自己当年的行动仅出于义气,为朋友两肋插刀,哪配谈什么挺身而出?何况他根本就不喜欢革命,每次一革命,他就无法做好生意。他曾想过很多怎么说服昭萍、把她留在汉口的方法。但他现在懂得,那是白费,自己再也无法改变昭萍了。她从小凡事只要拿定了主意,就会做到底。不过她从来行事都很稳。那么她要去做的、也一定会是了不起的事了。但这些事都是“天降神人”才能完成的啊!也许,曾家也该出这么一个。这难道是“天命使然”?她,一个女孩,难道也“上应天星”?

他几乎都要想通了,便抑制住父爱的冲动,走到昭萍身边,将自己的硕大的金戒指取了下来:“昭萍,你结婚连个戒指都没有,哪像我的女儿?把爸爸的拿去。戴着它,记得爸爸总在耽心你,念着你。爸爸的心高志远的女儿啊!”

他几乎要流下眼泪,心里很为昭萍和知秋耽心。他决定自己从此吃斋念佛,每日祈祷上天赐给女儿平安!

在他心里,其他几个儿女从小就没一个能赶得上昭萍,她那与生俱来的坚毅、踏实和冷峻,也正是广诚最爱她的原因。广诚仍希望其他儿女们能有昭萍的造诣,而不要走上昭萍那条充满凶险的道路。他劝慰自己,女孩毕竟是别家的,管不了就算了。但愿儿子昭舫、昭诚,好好按自己的意愿成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