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梦想再升级

六月,昭瑛从上海回来了,还给父母各带了一套新夏装。父女都不提往事,看来都已将不快放下了。

昭瑛在上海的几个月过得很充实。昭萍不仅带她认识了她的杰出的同事们,还专门为她找来了一位数学老师,与自己一起帮她补习和辅导功课。昭萍还为她在‘量才妇女补习学校’谋到历史课的代课职位。在满口苏州话的母亲养育下长大,曾家姐妹在上海语言方面是没有什么问题的。这样一来 ,昭瑛有了收入,不仅几乎没给姐姐增加什么经济负担,而且还独自为继续求学准备了一些学费。

广诚来到昭瑛的房里,见他正在与静娴说话,便也坐下来听,知道她也准备报考昭舫要报考的武汉大学,心里暗暗吃惊。昭瑛果然有志气,她从高小起,就一直是靠自己在求学,现在居然要与名牌毕业的弟弟一样、考同一所大学了!他不禁为自己一些往事感到惭愧,昭瑛本该是读书的料子啊!

静娴则从昭瑛的奋斗中想的更多,作为女人,她曾为自己的命运中广诚的出现而感到幸运,但女儿们不这样,她们都相信自己的力量,根本不需要去找一个男人来搭救自己、作为自己一生的靠山。她们是与自己不同时代、不同想法的女人。

那天广诚正在大堂中欣赏冷饮的火爆场面,他盼望的喜讯很快传来了。

昭瑛被武汉大学历史系录取了!

田爷和师傅们争着向他祝贺。广诚脸上挂着笑,心里却暗暗吃惊,天哪,昭瑛可真不简单哪!家里只给她读了个初小,她硬是靠自己苦读,居然读成了大学生!汉口有几家女孩是大学生?数都数得出来啊!有几个不是靠钱堆出来的啊?几曾听说过像她这样靠自己读成大学生的女孩啊?一个昭萍都叫自己出尽了风头,昭瑛哪昭瑛,爸爸打心里佩服你!爸爸欠你的哪!

但他此时还顾不上心花怒放,因为心里还揣着一份不安,他正焦急地等待儿子昭舫的消息。怎么回事呢?昭舫千万别……花那么多钱,还不如读书全靠自己的二姐,那人就丢大了啊!

忽然间,淘气的儿媳葵花从大堂后面的厨房穿了出来,她现在是家中佣人的头,当着众人就大声喊道:“老爷,太太叫您回去,大少爷的榜喜来了!”

广诚一弹跳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向家里奔去,田爷也跟着去了。

原来昭舫的喜信是送到家里去的,他考上了武汉大学机械系。

武汉大学,民国当代五大名校之一啊!广诚几乎激动得要流出眼泪来,多少年经历的一幕幕经瞬间涌现到眼前:从初进城时招工把头挥手吼着将他们撵开的神气,赚取第一个铜板时熊道昌叫他“滚开”的口气,刘婆警告他“下人”不可痴心妄想的语气,刘茶头把他赶出茶园时的霸气……他完全可以相信,曾家的后代再也不会像他一样,去为了生存忍受“上等人(狗屁上等人,呸!)”对自己尊严的践踏,他们将不再会像他为填饱肚子而挣扎,而将跻身有文化、有身份的尊贵领域,成为社会精英!

儿子是曾家的“正统”,以后曾家要靠他一辈一辈传下去!这男权至上的观念早从他的父辈和社会的各个方向渗进了他的头脑,并已深深扎下了根。昭舫考中大学给他带来的最重要的升华,是他真正感到曾家已彻底摆脱了最后一点“下等人”的阴影,是让他真正有了自己跨入上流社会的自信,是完全可以告慰列祖列宗的。

他决不让这么大的事就在汉口“衣锦夜行”了,决定好好风光一盘。他想起旧戏中考上状元的情节,便雇了人、由淘气带着、到汉阳永安堡义田湾家乡鸣锣报喜。

他原还想要租匹马让昭舫披红戴花回乡游街的,看到昭舫听到这打算后明显不快的脸色,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多达二十几人的报喜的队伍,先在“晴川中学”前的大街抬着喜报大肆吹打了一阵,然后在马沧湖包了一艘机渡船,一路吹打驶过纵穿汉阳的各个大湖,到松林嘴上岸、翻山,刚进入义田湾的山路,就又开始沿路燃放鞭炮、吹响唢呐、敲锣打鼓,让整个九真山地区的各个山乡为之轰动。

队伍一直将喜报送到曾纪奎老爷子家堂屋。曾纪奎的眼睛也湿润了,他此刻也陶醉在了人生最大的满足之中。曾家的孙子中了进士哪(他不知根据什么换算过来)!这还够不上“光宗耀祖”的境界吗?至于昭瑛(他早忘了他曾断言“养着糟蹋钱”而命溺掉)录取,他当然也高兴,不过在与族长和父老说起来时,却自然地放到了“附带一提”的位置。

报喜队伍继续在曾家大门外的坝子里吹打,乡亲们则争先恐后地地围过来,在曾老爷子耳边高声奉承。乡下人到了这种境界还不陶醉吗?现在他腰板挺得直直的,自己有个“有出息的儿子”还不算,这下又有了“更有出息的孙子”,足见他“教子有方”,对得起曾家列祖列宗了。这一切,对曾经下无寸土、挣扎在饥饿线上半生半死的曾老爷子来说,已经达到了他做梦都不曾想到的生命顶峰。

他现已是义田湾、乃至永安堡和九真山区数一数二的有面子的名人了。广诚带出去了二十来个乡亲到汉口,让这些家庭的状况有了一定程度的改变,生活水平比其它农家明显要高些,有的甚至还攒下钱买了地。曾纪奎理所当然成了义田湾最受尊敬、最受仰慕的人。族里但有大事必定要请他到场。他的菜地,决不会有人顺手捎带摘去瓜豆。相反,只要他透露出某种需要,马上就会有几个人家迅速凑上来帮忙。农忙时节,经常都有乡亲们不请自来帮他一把。每逢过年,各家送来的年糕、豆丝、糍粑多得吃不完。曾纪奎几乎想不出这辈子还缺什么。

除了在家乡风光一盘,广诚在汉口又将“通成”张灯结彩,向来客和“大智旅馆”的用户免费三天供应冰镇酸梅汤。商界的朋友们纷纷登门祝贺,田贵义、刘半仙、顾警官、汪科长等老朋友都争着强调自己如何看这孩子从小就有出息,把个广诚乐得飘飘欲仙。

现在他在子女身上寄予的希望已经上升为新的梦想,他不再以自己跻身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群为满足了。他将所知与自己一样出身贫寒的汉口富商一一“盘点”了一遍,那些人或奋斗、或苟营、或攀附、或撞运、或有见地、或无顾忌……发家后,几乎都没忘记原来大字不识、受人奚落摆布的经历,多会叫儿女读书,但一般每家只有一个儿子出头就算不错的了,而多数人都急着去忙花天酒地、三妻四妾、巴结官府、疯狂捞钱。他广诚决定不学他们这样,那太俗了,他看不上。他决定不再以钱财“多多益善”为目标,而是要子女个个成材,个个向昭萍那样!他期待昭舫和昭诚成为国家栋梁之才。他侥幸昭瑛昭琳的顽强求学没有被他当年的有心无力所拖累,让他没有被归入那些俗人之列。

现在他树立了自己奋斗的明确目标,他对子女们庄重地宣布:“你们要给我戴回五顶‘方帽子’,让我成为当今的窦燕山。”

到那时,他将以此告慰祖宗们。他一生的辛苦奋斗,他所遭受过的种种屈辱都是值得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