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昭萍抗婚
翘首等待昭萍回家的广诚此时是另一番心境,两年多,他的事业跨了一大步,而一件大事已经在他心中升到了首要位置。昭萍已快二十二岁,女儿家,独自一个离家千里、独身在外,可千万不能有什么闪失。当务之急是给她找个婆家!免得她在外读书时被不知底细的男人纠缠、或上了圈套、一步失踏,那可是辱没祖宗的大事。把女儿教养得如此“能文能武”真不容易,这就像是他生意中积累的本钱一样,配得上昭萍的人家当然必须是上好的。
王兴汉曾遗憾地说过,他“两个儿子都没出息、只能认她做个干女儿”,这就不去说了。熟人中私下托人来探口风的倒还不少,淑兰家就是一个。水莲没生过男孩,淑兰哥哥是姨娘所生,这倒不要紧,但他那个老子总给人鼠头獐目的印象,所以被广诚否了。再一位便是赵丙文的长子赵凯鸣,可那孩子读书看来不怎样,连大学都没考上,能配上我们昭萍么?静娴听得懂丙文堂客的意思,却故意装着不懂,打岔回避了。第三位是南洋商行的代理商董鑫贵,广诚听他打听昭萍的事就岔开了。他不喜欢董鑫贵为人精明得滑头,对他曾诱逼过自己在对不起师父的《请愿书》上签字一事也耿耿于怀。
但是童瑨亲自提起的一家却叫他动心了。童家比昭萍年龄大的都是女孩,否则很可能也会看上昭萍。童瑨介绍的是金城银行高级职员吴先生新近留日归来的二公子吴放鹰。像童瑨的每一言行那样,这也经过他的深思熟虑。他觉得广诚是可以为他所用、而且很有作为的商界新人,何况是结拜兄长,那么对广诚子女的婚姻应该加以关注,做生意的人结交金融界人士当然是求之不得的。
金城银行是依托政府的银行,通过债权控制、股权渗透和人事参与等方式、参与和摆布民间工商业,是中小业主心目中的财神。广诚以往只能偶尔求助于钱庄,得到的帮助非常有限,这无疑限制了他的事业的发展。如果在银行有个亲家,他将摆脱小打小闹、点滴积累的缓慢步伐。广诚觉得这是做梦都想不到的喜事,他很快说服了静娴,并回应了童瑨。
昭萍回家了,她带回了全优的成绩单和学校为优等生发放的又一份奖金。广诚和静娴当天高兴得睡不着觉。昭萍用自己省下的钱为弟妹买了好多书,其中特别为喜好美术的三妹昭琳买了昂贵的英国出版的水彩画集。她自然成为了弟妹们的楷模。姐妹们彻夜聚在一起,听他们杰出的大姐讲她在上海的见闻。
昭萍第一天就去了集家嘴,看望又搬回那边的师父王伯伯,王兴汉送给了她一根可快速两截分合的武术棍。她又和妹妹们一起去“新市场”游玩了一整天,还打算次日到“晴川中学”去看昭舫。
但是快活得像春风的昭萍没有想到,她那个时代,女孩生下来,就注定要被那张编织了几千年的大网所束缚,要被绑架到“疼爱”她的父母为她预备的婚姻牢笼中。
在昭萍回来的第四天晚上,广诚专门在自己房里生了一盆火,把昭萍叫来,郑重地向她讲明了精心为她预备的“这门亲事”。
昭萍完全没有思想准备,听完竟目瞪口呆。她多年受着新式教育,早融身时代的潮流中,做梦都没想过自己此生还会面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些烂套子。这是回到了哪个朝代啊?
她惊叹这个社会的封建意识这么顽固、又这么切身。赶紧回答说,自己还年轻,不想太早考虑婚姻,打算先集中精力读完大学再说。但父亲却马上说,订婚与读书并不矛盾,并强调这是童大爷(!)亲自保的媒,男家两天后就会上门正式提亲。
昭萍暗暗叫苦,竟然就在劫难逃了?但有胆识、又见过大世面的她,立即稳住了阵脚。她不会像大多女孩那样手足无措。她的命运当然不能任人宰割。
昭萍理清了思路,十分平静地回答说:“爸爸,妈妈,我感谢你们对我的良苦用心。但是,婚姻问题,你们自己有切身体会。爸爸和妈妈这么幸福,是因为你们的婚姻是自己选择的。如果依了我在乡下的爷爷,你们会有什么结果呢?为什么到了自己的女儿,爸爸就又要学爷爷了呢?”
广诚微笑着说:“昭萍,爸不会害你,这做媒的是对我曾家帮过大忙的童大爷,是汉口数一数二的头面人物。就不说得罪不得罪吧,人家是看得起我们哪!他介绍的吴家二少爷是一表人才,日本留学归来,他家在金城银行当高级职员。要不是童大爷,我们哪里高攀得上?怎么会配不上你呢”
昭萍问:“他的思想、爱好、健康、个性、志向、党派、社交、情感、能力、经历,这些又都怎么样?我在乎的还不止这些咧!所以未必是我喜欢的。”
广诚耐心地说:“昭萍,量体裁衣,哪个女孩像你这样挑剔?难道爹还没你会看人,会害了你?”昭萍不客气地反驳道:“爷爷也疼你,不也差点害了你吗?”广诚的火开始上来了:“那更证明你爸爸看人看事比哪个都准!”昭萍迅速接口道:“可是现在,你和我的标准完全不同。”
广诚压着火气问道:“什么不同?”
昭萍道:“我把自主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便是条条都好,只要不是我自己选的,我就不会要!”广诚忍不住了:“你这么不讲理!你这口气是跟哪个在说话?你是不是读了几天书,瞧不起你爹了?别忘了你这书是我供你读的!”昭萍不愠不火地答道:“这就是我为什么耐心和爸爸讲道理的原因。但是,女儿绝不会拿婚姻来尽孝。爸爸你冷静想想自己的体验吧!”
广诚不由得后悔让女儿知道了自己年轻时的事,此时又说不过昭萍,便大声说:“这婚姻大事是几千年的规矩,反正由不得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呢?爸爸已经答应了,你不应也得应。不然我怎么在外面做人?你这书,哪怕不读也罢!”昭萍听他这么说,声音也高了些:“你的面子比女儿的终身还要紧么?便是不读书,我到外面做工,也不会嫁到那家去!古人都懂以死抗婚,我昭萍难道做不到!”
听昭萍说的这么绝,广诚气急了,大声喝道:“你反了!”忍不住把手中的盖碗对着昭萍迎面砸去。昭萍凭练武人的本能一手接住了盖碗,放低了声音求道:“爸爸,您莫要发火,莫要逼女儿了!”静娴连忙站起来劝阻,一边喊王妈拿抹布来擦地上的茶水。她这才发现,昭瑛姐弟都在门外偷听。
广诚看到,昭萍居然自恃有武功,胆敢接住他扔过去的盖碗,而且让她弟妹都听到了,气得双手发抖。大声吩咐将房门锁上,把昭萍锁在静娴的房中,不答应婚事、不给饭吃。静娴没想到一下就闹成这样,泪水满眶地说:“还不是学你一样的脾气,简直像神了!”却只好先答应照办。
广诚说自己去账房睡,下楼去了。昭萍听真切了,便在屋里喊妈妈。静娴一开门,昭萍就说:“妈妈,我想听听妹妹说。”静娴以为有转机,连忙答应,又悄悄叫送饭进屋。
昭萍吃着饭,小声对昭瑛说:“你去把我的东西清理包好,放在昭舫房里的大衣柜里,把你的跳绳也放到那里。做完后在门上敲三下,别让妈知道。”
昭瑛出去办完事、并给了信号后,昭萍小心打开母亲梳妆桌的抽屉,里面有她为跑马场饮食摊日常经营用的几十元钱。
她可是多次读过《娜拉走后怎样》的,牢牢记得鲁迅的话:“梦是好的;否则,钱是要紧的。”
她脸上掠过一丝苦笑,把钱包好了放在身上。在房里几个小时,她已经将一切都考虑得十分清楚。她心里并不恨父亲,反而觉得父亲是中国旧文化和商人的功利主义的可怜俘虏,以至于要拿女儿的幸福去换一个今后发展资金的靠山。父亲以为对方家境好,不会亏待女儿,但他哪会理解她这代人所追求的理想、情操,哪会理解她要的“真正的人格状态”!
她想好了切实可行的行动计划,决心不仅要抗婚抗得全胜,还要为两个妹妹做一个榜样。
她知道父亲就在楼下,这么下去是走不掉的。她喊了母亲,说要上厕所。昭舫房里大衣柜正好遮住中房的视线,绕过去,再下那几步楼梯,就是厕所兼浴室,那个窗子不高。
等静娴觉得时间太久,去敲卫生间没有回应时,一下心就慌了,生怕昭萍寻了短见。一推门,原来是虚掩的,连忙大声喊广诚。广诚听见喊声不对,慌张地赶上来,立刻发现了系在水管上、甩出窗外的麻绳,猜昭萍从窗子里逃了。果然,窗台上压着一张纸条,上写着:“爸爸妈妈,恕女儿不孝,社会已到了今天民国时代,儿以为婚姻必须自己作主。且国难当头,女儿暂无意考虑婚姻。倘若相逼,必造成女儿生命中的悲剧,只好出此下策逃避。又:我拿走了母亲的几十元钱,待父母主意改变,我便会回来。”
广诚由急转怒:这昭萍真是胆大妄为!静娴却早已感觉出不妥,便劝广诚不要把昭萍逼得太紧,但被广诚粗暴喝断。
广诚无计可施,想到自己即将在童瑨和吴家面前颜面扫地,更是怒不可遏。他判断昭萍可能去了淑兰家。他知道那个地址,便叫上静娴一起登门去找人。
水莲和淑兰都在家。广诚不好明说,只说家有急事找昭萍。水莲母女二人都说,昭萍只是前天来过一次。又要留他二人吃饭。广诚知道真不在这里了,哪有心思吃饭,谢绝了,和静娴悻悻地回家。
昭萍读过那么多书,熟知古今中外太多抗婚成败的经验和教训,所以她每一步都是深思熟虑的。她要逃得无迹可寻。她找的是另一个同学,并托她去帮买了到上海的船票。
一到上海,昭萍立即跑到赵丙武处支取了三百元钱。加上自己第一年省下的钱,她已经为自己预备了后两年的学费,生活费也至少可支撑半年多。她将多的钱都存进了银行。哪怕此时,她还是念着辛劳的父亲,不想给他增加太多负担。决定自己也承担一部分责任,做些勤工俭学来弥补生活费用,坚决读完大学,这将也是她抗婚斗争的一部分。
什么都安排好了。她写了封信给家里报平安,另写了封信给王兴汉伯伯,求他劝劝自己的父母。
昭萍胆大妄为又天衣无缝的抗婚让广诚一败涂地,“老子还在满汉口找她哩!”等他接到丙武的信后,更气得暴跳如雷,恨不得马上追到上海去揍昭萍一顿。他一边写信丙武不再让昭萍支钱,一边却不得不在内心佩服昭萍的心智。特别是后来知道她离家后还大摇大摆地到晴川中学去看过昭舫,还陪他吃了顿饭,不由得摇着头自叹不如,但同时又涌出某种自满:这是他曾广诚的女儿哪!别家的女孩哪会有这样沉着?
恰好“男方”那边吴家二公子在留日期间也早心有所爱,抗婚的态度和昭萍一样坚决。吴先生不得已向儿子低了头,先向童瑨赔了不是,收回了“生辰八字”。这一来,广诚也体面下了台。事后王兴汉再在旁边一劝,广诚终于慢慢冷静下来,但是他仍生气地决定,绝不再给昭萍一文钱,面子上坚决不能服输。
李腾飞校长见昭萍大年前提早返校,猜想有什么事发生,从其他同学那里知道昭萍逃婚并断了经济来源后,从心里表示赞赏。他于是让昭萍在学校图书馆升级为课余图书管理员,没有工资,但可抵消伙食费。昭萍一边感激,一边说明自己已经筹够了后几年的学费。她知道“复旦”向来筹款都非常困难,不想增加学校的负担,但没说出自己不愿接受施舍的心理。善解人意的李校长马上解释说,这是勤工俭学。在鼓励了她的作为后,还保证将为她保守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