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田管家
那个买炒饭的人可能是受了凉,咳了很长一阵才站起来,一脸无奈地再回到摊子前。广诚这下终于认清楚了。他脱口喊了出来:“田管家!”
那人愣了一下,抬起头来。果然,他正是那家“田记蜜饯作坊”的管家田贵义。
和童家的命运相反,田家的作坊被辛亥年的大火彻底焚毁。曾经雄心勃勃、将“汪玉霞”、“曹祥泰”作为自己奋斗目标的老板田贵溪灰溜溜地回到了汉阳乡下,经营剩下的田地,偿还债务,试图东山再起,然而却每况愈下,不得已请田贵义离开他去自谋出路。
田贵义的女儿都已出嫁,他在农村劳作了两年后,终是壮心不已,便倾其所有,到汉口又找了个搭档合伙创业。不料去年,那人忽然将资金卷逃,不知去向。一年来,田贵义花了很大精力寻找,但是终于失望,钱财也已耗空,只能靠典当度日。他无颜回乡,想拿剩下的几个钱赌马,碰碰运气,谁知小赢大输,连棉衣都送到当铺去了。
广诚满满地给他盛了饭,又拿鸡蛋打了个热汤,把几个铜板退给了他,和他谈起了话。田贵义见到广诚,看衣着已有点小财东味,而自己竟如此落魄。十几年不见,斗转星移,让他觉得甚是惭愧。而听广诚言语之中一如既往地对自己充满敬意,更让他觉得无地自容。
田贵义吃完了东西,广诚提出要顺路陪田贵义回家。田贵义更难为情了,原来,他陷入贫困后,租住在离老圃不远的单洞门,那里是贫民区。
一路广诚询问田贵义的情况,田贵义本来就没有架子,这下更把广诚当成故知,一一相告。
“那人叫什么名字?”听了田贵义的简单叙述后,广诚问。
“陆汉田。找不到了,鬼都不见了,我也懒得找了。”田贵义痛苦地说。
“不找了,不找了。他不会有好报应的。”广诚劝慰道,同时一个念头突然从脑中冒了出来。
广诚在田贵义手下做工时,除了对他收留他们三兄弟心怀感激外,还对他的精明尽责印象深刻,知道他头脑清楚,管理生产和调度资金游刃有余,才成就了“田记蜜饯作坊”的迅速发展。田管家也是他经营知识的启蒙师,他在“汉大”管理茶园那段时间的作为,都无处不存在田管家对他的影响。广诚一贯鄙夷势利眼。他仍和当年一样、从心里尊敬着田贵义,认为他是自己创业所需的难得导师。
“广诚离开您驾后,在江湖上闯**十多年,现在在吉庆街开了个小吃店。”广诚简述着自己的情况。
“你行的,当初我就看出来你和一般人不一样,算到你要做一番事业的。”田贵义赞赏道。
“您老过奖了,现在也不过几百元的本钱,一天做三四十元的生意。”
“不简单了,我听你说做了几年了,还在做大,不简单了!做小吃的多,白手起家、又能做几年不垮、还做大了的没几个,好多没有靠山在关键时帮忙注点资的,咬着牙做一两年就不行了,你将来不可限量啊!”
“田老看好广诚做的事?”
“当然啦,你莫以为我说客气话,不是随便哪个都能做成这样的。”田老诚挚地说。
“那……那……那……”广诚不知该不该说,也不知怎样说。
“你想说什么,只管说好了,怎么说我都不会多心的。”田贵义还以为广诚是怕说出什么刺激到他。
“田老要是看得起广诚,不怕委屈了自己,就来广诚这里,带……带……带着广诚做……”
“你说什么?”田贵义吃了一惊,还以为广诚是说笑话奚落他。他现已经接近乞讨的边缘,哪有这种思想准备。
“我是说,我想请您来,当我‘通成’的管家。”广诚鼓起勇气提出。
见田贵义没有回答,广诚略有些后悔自己过于唐突,但是他不愿放过这个人才,仍然硬着头皮说:“广诚出身低微,店又小,确实……不配……请您老大驾来做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我是想请您来,也不要您亲自操劳,就帮广诚把个舵,出点主意,点拨窍门,带广诚走一段。广诚会当您是自家的老人,将来为您养老送终……”
田贵义听广诚结结巴巴地真诚讲述自己的想法,还一口一个自己出身低微,要委屈田老,方知他是真诚的了,自然地又回忆起了曾家兄弟的诚实厚道,不由顿时语塞,感觉喜从天降,他握住广诚的双手,缓缓地点了点头。
广诚看到田贵义点了头,全身都兴奋起来,大冷的寒风里竟然冒出了一身热汗。回到吉庆街后,就到不远瑞祥路去为田老租了间房。第二天他没去跑马厅,直接叫上广瑞一起登门去接田贵义,当即帮他赎回了当铺的东西,付清了房租。田贵义绝处逢生,心存感激,一路上就在询问广诚的经营状况了。
田贵义草草安排了住处,翌日就跟到跑马厅参与了一天经营。晚上,广诚备酒为他接风。静娴为他赶裁的衣服也缝了一大半,试了一下,十分合身。昭萍姐弟均喊他“田爷爷”。田贵义深受感动,三杯落肚后,站起来对广诚拱手道:“广诚老板!”才要说,广诚连忙谦让叫他直呼其名。田贵义摇了下头说:“曾老板,我就要到天命之年,已是个落魄之人,你我有缘,我田贵义一定把‘通成’当我自己的店来办。”广诚道:“我要的就是您老这句话,但是您驾以后一定还是喊我广诚,不然我怎么受得起。”田贵义见广诚的确心诚,才慢慢地改了口。
以后几天,广诚吩咐广瑞带人去跑马厅,自己则留在店中陪田管家。田贵义开始拿起算盘、认真地查阅账本,一边问些话。冯妈做饭时,他却对广诚说,他不在店里吃饭,要广诚支了些钱他去其他店吃。吃完回来,又翻账本,又去厨房看,还帮忙前面的伙计做生意。
一连几天,田贵义都在吉庆街上吃,一两顿后,就换一家。吃遍一条街后,对这条街的对手已经胸有成竹。他看完账本,又逛市场;看了市场,又逛附近工厂、码头,方圆两里都被他走遍。
一周后,天空落下了大片雪花,跑马厅的生意也暂停了。田贵义却不顾寒冷,开始过问进出,正式管账。仅过了两天,账本就被他整理得一目了然。这时他找广诚说话了。他先给广诚讲解如何做账,然后从账面上指出他资金运用的缺点。他说附近卖柴、卖碳的人这么多,你买那么多堆着做什么?又占钱又占地方,一下雨就潮了。又说:“吊浆、面粉进得很好,但米店孙老板本钱大,你的那份算不了什么,可以付款稍慢点,钱在自己手上总活泛些吧?还有,我问你,这‘汤麻袋’的户头是怎么回事?”
广诚答:“他是开的个麻袋厂,在我们这里包了十个人饭。”田贵义道:“倒也不是不可以,但是这个人开价这么低,收钱又这么难,欠了二十几元钱了。我特地去看过了,他的麻袋厂十四五个人,订十个人的饭,回去拿给他们吃,足见这人心不好,自己工人的饭钱都要黑。”广诚叹气道:“他开始还先付定金的,后来就拖一天是一天,躲着我不见。他还拖欠他们工人的工钱,那些人可怜哪!虽说被克扣点,又吃不饱,可有一顿总比饿死强,也不辞工。”田贵义叹道:“哪天开饭前将他一军,要他先结账。让他的工人没饭吃闹起来,总不会找我们闹吧?弄得他想赖也来不及。实在收不到现钱,逼他拿东西抵。这样没信用的主,以后不消给他做了!”他听广诚不吭气,抬头看广诚一脸难色。摇头说:“你呀,心太软了,总要看对什么人吧?看来要我来做恶人了。”然后说:“真要是吃了亏,就长点记性,以后再莫贪大,你以为是个大生意,多的都蚀了。哎!”
广诚心悦诚服,道:“您老一肚子学问,真是上天保佑我广诚。”田贵义摇头道:“我对餐馆、厨艺都不熟,就怕辜负你对我的厚望。我看你生意还做得已经很红火了,还一片诚心叫我来,怕不是想就抱着这么大个店开吧?”广诚不好意思地笑道:“哪个不想做大呢?这地方做一千个人的饭都有人吃,可是……”田贵义直盯着他说:“那就要店大、生意大、牌子大,是不是?可饭要一口口吃,生意也得慢慢做。有本事的人每步路只消比别人快那么一点,几年后就走到头里了。你现在在跑马场开灶,这步棋走得好啊!做小吃多一口灶就又上了一步梯子。但是人还要有大志,想远一点。眼下你人手、厨师已经像是不够了。肖师傅也好想和你不是一条心,幸好你现在做的都是不要多高手艺的小吃。我现在说句话你莫不快活,‘通成’也就是比小挑担品种多些、本钱大些,不管天气好不好,坐着吃得舒服些。但要是拿不出绝活,别个只要本钱比你大,就可以盖住你。我说的对不对?开餐馆,一个有手艺又和你过心的厨师是顶要紧的,虽说你自己也有厨艺,但你不能什么都自己来啊!你要找个好师傅,这一条你一定要放到心上!”
那位肖师傅很反感田贵义的从空而降,你这么个小店要什么管家?还一来就比自己待遇高!他觉得这个小店不像有自己的前途,早就想辞工走了。
关于厨师,广诚心里已经琢磨过很久,也有了对象,就是他的童年挚友淘气,只是人家在铁路上做得好好的,现在怎好去请?他眼前只想先多听田贵义讲,这么好的老师就在眼前,他太需要好好学了。
田贵义习惯地停顿后继续讲下去:“除开我刚才说的,你是不是就已经做到顶了,再大不了呢?我看未必。你可以卖点不要你多费神、不要人手、不占灶火、又不占地方的东西。像香烟哪!很多人吃了东西就想抽烟,店里就好经营哪!一定可以得利。”
广诚如醍醐灌顶,喜得双手直搓。田贵义停下来说:“我说的已经不少,其实,你眼下能做成这样就很不容易了。”
广诚说干就干,照田贵义出的点子去找渠道进香烟。他顶着大雪,在王兴汉帮助下,找到了原在童家瑞祺牙行当账房伙计、现在海关当吏员的曾昭泰。
曾昭泰已远非十多年前可比,身穿着丝绵锦袍,外套皮马褂。广诚见了他的气派,有些后悔去找他。昭泰晓得广诚在“汉大”的身手和在童家的面子,仍不忘一口一个“叔叔”。听广诚说完,他回道:“叔,你先回去,我会专门找个人帮你。”
广诚只道是推托,心里凉了一半,后悔盲目去找他,怏怏地回了家。哪知第二天,一个当差打扮的人坐了人力车找来,说是“曾股长”叫给他叔叔送货的,随车带来一大纸箱烟,有“南洋兄弟公司”的“圆球”、“公鸡”、“爱国”等大众烟、也有“飞船”、“长城”、“大联珠”、“大刀”、“美丽”,还有老牌子“双喜”和“英美烟草公司”的“哈德门”、“三炮台”、“大山”、“强盗”等,各几条、数包不等。看来昭泰用心良苦,选了诸多牌子让广诚试卖。
田贵义连忙按批发价付了钱。这下广诚又忙去感谢昭泰。昭泰一边谦虚道:“叔叔给钱给他干什么?你店里开张时,我都没得到消息,没去捧场,好惭愧的。”一边递给他一封信说:“以后,叔叔就叫人拿我的片子到南洋大楼,找信封上的这个董鑫贵,他的‘兄弟烟行’是‘南洋’的一个特约经销公司,把我的信给他,就可以赊些货的。不过他说了,因为你没有注册烟号,量不能大,只够你搞点零售。”
广诚见昭泰为他做事做得如此尽心到家,全然同当年一样,很宽慰和知足。当天,香烟的经营便让他喜出望外,别看店里摆个小烟柜不起眼,成包卖的卖得很快,拆零卖的利润更高,而且卖烟不像熟食仅是早、中、晚、夜宵四顿,一天到晚都有人买。再就是好烟,原以为多半只会拆零卖,哪知好牌子烟居然还最先卖完。一天下来,算利润几乎超过店里(不包括跑马场那边)卖饮食。
广诚连着做了一个月。一次可进多少烟,几天进一次,进那些牌子,要多少钱周转,都一一熟悉了。按昭泰指的路子,经常压着香烟供货商“铺底”的一百多元钱,等于给他无息贷了这么多的本钱。除了进货需从跑马厅回时稍微弯点路,几乎不占他人手。
广诚不知道怎么感谢田贵义,一个点子让他每月至少增加两百来元的利润。他备了酒菜,专门款谢田爷。田贵义谦让道:“你太客气了,这实在不算什么,只不过旁观者清罢了。有些事,要站在顾客的位置去想,才有点子。”广诚便急着讨教。田贵义说:“你莫急唦!你要先尽量把这个店的生意做足,做出名气来。酒好不怕巷子深。我知道,你有心把你的店办出名,像‘蜀腴’、‘大吉春’、‘冠生园’,成个名店。但是不能急躁,只能慢慢来,不然要摔跟斗的。”
广诚道:“我不急,有您老在,我发定了。只是您老要告诉我‘慢慢来’是怎么个来法。”
田贵义诚恳地看着广诚,一边喝着酒,一边给他分析“通成”的实力、优势和局限,说:“我喜欢下棋,不过下得不好。象棋的高手每一步棋走下去,心里已经比别人多看了好几步棋。你办店也要看远点,这样你就不会为一时的成败、起落乱了本性。不会成了事就发泡,赔了钱就慌手脚。你的棋得要下好多年。我看……是不是……该分成三着棋走。”广诚给田爷把酒添满,要田爷往下说。
田贵义道:“我说棋走三着,是三大着。我说了,这三着棋要下好多年。”
田贵义酩了口酒,不慌不忙地说:“第一步棋,就是埋头经营,慢慢添加品种、扩大经营、积攒本钱。到一定时候,第二步棋就该走了,一定找个大点的、位置好的像样门面,打出一个自己的招牌小吃。这时就该把调子唱高点、把招牌唱响点了,和名店名家、有身份的官、商、绅等、名人等来往交际要多点了。还一定要想法到商会中去找一个位置,商信灵通了,出招就会更加得心应手。第三步棋,就是聘请名厨高手,经营筵席,做大做响。现在汉口京、苏、川、粤、浙、宁、徽、湘风味的餐馆都有了,你选什么风味,一要看汉口人的口味,二要看你请到的是什么样的厨师,量体裁衣,才能把自己办成名店,不是财大气粗就行,懂吗?我说这些,又和真的下棋不同,当中要审时度势,哪先哪后,要看准,再决定进退。”
田贵义这番筹划,竟就此铭刻在了广诚的心里,成了他一辈子的发展大计。这是后话了。当下广诚不再焦躁,懂得眼前应稳扎稳打、下好田贵义说的第一步棋。也就是先把这个店的生意做足,为有步骤地扩大经营做准备。他于是先说服了房东,加了点租钱,让他同意他在平台上搭建个小棚屋,同时在后小院开了个小门,门外再搭建一个专堆柴薪的小院,将原后院加个棚顶,放置石磨、碓窝、案桌,加了口灶,变成为半成品作业区。这一来,大堂要干净得多、看相好多了。而且作业面积也宽敞多了。
这年过年时,广诚将店交给田贵义,让他经管未完的施工,并“翻炉灶”。静娴和广瑞夫妇也留下来。自己仅带了昭萍和昭舫回乡看望父母,想顺便从乡下去带两个再三向他请求过的穷亲戚来当店员。
半月多后,等他带着挑选的同乡回到汉口时,远远就看到紧靠自己店的隔壁门口也搭起了一个灶台。他心里一惊,难道又添了家唱对台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