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昭萍和她的弟妹们

老圃边的那幢已消失了的鼓皮房在静娴的生命中有重要意义,她曾在那里为曾家生下了四个孩子,头三胎都是女孩。昭瑛出世后,她遭曾老爷子恶咒,从此她被套上了更沉重的枷锁,终日沉默寡言。她曾幻想观音菩萨会可怜她,一个人多次拖着孩子到汉阳归元寺大士阁进香,祈求菩萨保佑她能为曾家生个男孩。一天,在她捐了一大份香银后,得到僧人允许在供桌的红布袋中“摸运”,结果摸到了“花生”。

她如同看到了天边的曙光:“花生?花着生!”生了两个女孩,就该生男孩了。菩萨最灵。菩萨不会骗人。菩萨保佑、保佑曾家、保佑我蒲静娴啊!

哪知道,到1915年春天,她生下的第三个孩子仍然是个女孩,就是昭琳。她想到生昭瑛时父亲就曾放出的恶话,几乎绝望了,疲惫地伏在广诚肩上痛哭:“我明明摸的是花生,怎么还是个女孩呢?”她感到在这个世上仍然是那样的无助,更深信自己前世有很大的罪孽,而害怕自己会夺去广诚的前程,害怕三个女儿会继续她的厄运。那子虚乌有的宿债,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她绝望地哭诉:“广诚,我命里真的克男么?我真的摸的是花生啊!真的是花生啊!是花生啊!”

她笃信僧人的指教,慷慨地捐香钱,并开始吃长斎,每天花更多的时间虔诚地念经、烧香、拜佛、求神。当她第四次怀孕时,整日里提心吊胆,害怕命运会继续无情地折磨她,想都不敢去想若再生个女孩自己将怎样继续活下去。

直到1916年6月的一天,儿子哇的一声落地,蒲静娴这才大大松了一口气。当前来帮忙的丙文嫂离开后,她虚弱地半靠在**,广诚走来在床沿坐下,她竟伏在他肩上呜呜地哭了,好一阵,突然爆出一声:“老天呀,你到底开了眼哇!”

曾纪奎得到广瑞回乡的报信后大喜,孙子属龙,顿使他迸发出一生都不曾有过的无数幻想。他亲自到九真山脚的九仙观中为孙子求名为昭舫,又特许卢氏进城服侍媳妇坐月子。广瑞于是领着婶娘进城,挑着满满一整担吃的,从活鸡鲜鱼到鸡蛋新藕都有。静娴看到婆婆亲临,只觉得西边也出了个日头,使劲把满心的委屈和就要夺眶而出的眼泪都悄悄地强咽下去,挣扎着起来给婆婆磕头。

卢氏扶起静娴后,就喋喋不休地说开了:“问过九仙观的道士,吃长斋的人,月里是可以开斋的。”见静娴摇头,卢氏又说:“归元寺的和尚说,喝汤是可以的,鸡蛋连他们都吃。他们还说,鱼是没有手脚的,只要有鳞有甲,就不是人投胎,也可以吃。我还问了我们族长家老太,她都吃了四十年长斋了,也是这么说的。”

卢氏关于吃斋的理论及其神仙们对坐月子女人的特殊政策,不知出于何典,无从考据。但好像还真把静娴说服了,她的身体得到了足够的营养,从而保证了他们得之不易的儿子的充足奶水。

卢氏精心服侍媳妇,比上次昭萍出生时尽心十倍,弄得静娴手足无措,一口一个妈妈不用太费心了。卢氏说:“好孩子,这有什么,月里非要吃好睡好才行。女人不都这么过来的么?我第一胎生广诚他姐姐广莲,还不是抬不起头,哎!后来我还不是去九仙观求过仙。你心诚,菩萨是最灵的。”

静娴说:“我生昭瑛后,在归元寺求过观音,还在她案上的红布袋里摸到了花生,我还以为要生男孩了,谁知来了个昭琳。”

卢氏眼里突然放出异样的光彩,“傻孩子,这就对了!你是大花、大花生呀!你命里三女三男呀!”

年末,广诚与静娴带着儿女回乡过年,马沧湖已经出现了专门的客运船,他们则上了一艘新营运的机器船,几个小时就行完了全程。

这是静娴第二次走进这个象征着她正式名份的山村。

曾纪奎摆酒请了亲朋,又特地请了九仙观的道士为昭舫摆了满床的东西“抓周”。那昭舫刚被放到**,就一把抓住那串铜钱。全家顿时一阵欢呼。

昭舫的降临让静娴在曾家的地位从此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她“合法”了!

回汉后,静娴看上去几乎变了一个人。“通成小吃”开业时,她的脸上又有了笑容和红润的色彩。

昭萍当时六岁,她喜欢有了弟弟,却不明白弟弟和自己、和妹妹有什么不同,对母亲意味着什么。

昭萍的童年是在勉强的温饱中度过的,她的记忆就是从老圃边的鼓皮房开始。她似乎天生懂事,从小就喜欢聚精会神地、从头到尾仔细看别人完成一件事的全过程,不管是母亲裁衣服、煮饭,还是附近的穷匠人做活,她都会耐心看个明白,这就是她童年的娱乐。静娴孩子多了,照不过来,昭萍自然地也要承担一些照看妹妹们的义务,于是四五岁就学会了为弟妹们倒尿盆换尿布,度过上天为她安排的童年。

静娴不忍心拿小小的孩子当帮手,又没精力管她,便有时让她跟着广诚到“汉大”去。昭萍很高兴随父亲去茶馆,她喜欢目不转睛地看戏、听人说书唱词,这便是她童年享受过的最美好时光。晚上广诚挑担上街,昭萍也陪母亲去帮忙收碗、洗碗,她也觉得很快活。由于这些都不是她那个年龄该做的事,让广诚夫妇十分心疼,广诚也因此格外疼爱她。

自搬到吉庆街后,昭萍听店员们喊她“大小姐”,并没有认真去体会其中的变化,还是陪母亲一起择菜、做零活。

后来她发现了父亲每天起早练武的秘密,便也跟着一早起床,去看爸爸打拳,以后一天不拉。

她仔细观看了几天后,就开始对每一个动作都跟着模仿。广诚看着很可爱,却不打算去教她。一个多月后,昭萍居然也小手小腿地连贯舞动起来,一招一式都煞有其事。兴汉看了打心里疼爱,便说:“广诚,昭萍定是巾帼木兰,你就好好教他几手吧!”广诚摇头笑道:“小孩子家图个好玩,姑娘伢,学这做什么?”兴汉摇头:“你师父不就曾在梁钟汉的夫人张荫兰手下杀清妖吗?自古以来,文武双全的巾帼英雄还少了?这样、我来帮你教她。”昭萍听到,突然想起在茶馆听的说书,便忙到王兴汉前一跪,秀声秀气地说:“昭萍拜见师父王伯伯!”兴汉忍不住笑了,连忙扶起来说:“真乖,裤子莫跪脏了。”广诚也忍不住笑了。

王兴汉把住了昭萍的小手说:“这么细的手指,打出去没有劲,还自己足了气。你看,手要这样,这叫‘立掌’,掌上的这块骨头是不是比手指有劲多了?来,打我一掌!”昭萍就认真照做,兴汉见她有学武的先天条件,便当真从童子功开始,每天教授起她来。

昭萍七岁那年(1917年),广诚得到师父在广州参加护法战争的音信,对兴汉说:“你说,师父怎么就不想过两天安稳日子呢?他也有家有小的。”兴汉说:“他是那种想着天下的人。”昭萍便问 :“王伯伯,什么叫想着天下?”兴汉蹲下说:“我和你爹是每天为自己家里人在忙,谭将军是想每个人有饭吃。”昭萍不解地问:“谁没有饭吃呢?我这些时每天饭都吃不完的,娘偏要我吃完,拿些去给他们不就行了?”兴汉说:“哪给得了那么多呢?你看街上讨饭的是多少?”昭萍问:“为什么他们自己不煮饭呢?”兴汉疼爱地说:“你太小了,有些事你不懂,恐怕我和你爹都说不清楚,等你读书后就会慢慢懂的。”昭萍便对广诚说:“爸爸,我想读书。”

广诚自立门户后,他小小的事业正在缓慢而稳定地发展。此时潜伏他内心深处的一个愿望开始越来越强烈地上升,那就是他的子女再不要像他一样当没有文化的下等人,他要让他们受到好的教育,不仅知书达理,还要……读大学!像他在苏州看到的徐少爷一样、戴上“方帽子”,成为社会的精英。

广诚很欣慰昭萍那么懂事。他从她习武看出,昭萍绝不是凭一时兴趣三天热的孩子,便对静娴说:“我想送昭萍去读书,我们四个孩子,再不要像我们这样,他们要能个个都像徐少爷那样,带方帽子,一肚子学问,多好!将来我们钱多了,也让他们去开工厂。”静娴深信,广诚只要想了,就能办到。她当然希望儿女们有比他们这代美好得多的人生,便马上同意了。

为昭萍上学,兴汉竟比广诚还认真,他把附近几里的学校都跑遍了。汉口官办的女子小学要在龙王庙正街才有一所,太远。最后根据他的建议,到1918年春,才将昭萍送到附近的“私立楚材初等小学堂”。学校就办在两栋简陋的二层民房内,学费与官办一样也是三圆,男女分班,也发课本、校服和砚盘毛笔。就是教材还和私塾一样,还是《大学》、《中庸》。

昭萍穿上校服后,把昭瑛羡慕的不得了,焦急地等着自己七岁时也进学校。

兴汉自从将昭萍收徒授拳后,对她竟同亲身女儿一样,与广诚的亲近自然又进了一步。每次练完拳,两人常说几句知心话。在昭萍三年就读完四年初小升入高小后,兴汉热心地问起广诚,为什么昭瑛都八岁多了还不上学,才知道原来广诚的事业已进入了瓶颈。

像所有的小店一样,“通成”生存了几年后,面对激烈的竞争,利润只能勉强持平,因无力扩大经营,只有艰难地徘徊。如果三个孩子一起上学,他怕连维持生计都有问题了。况且顾了女孩,以后儿子昭舫又怎么办呢?这可是他的全力要保的曾家的“正脉”。

王兴汉是不懂商业活动中资金周转、扩大投入之复杂深奥的,但懂得改变这局面必须要钱!他急得把脚一跺,“你怎么不早告诉哥哥呢?我一定要帮你想个办法!”

广诚感激地点了下头,兴汉倒是无时不忘帮自己一把的。当他儿子在硚口的“康成酒厂”就职一年后,还特地为他送来一坛酒,这白酒进口绵软柔和,却后味十足,与“德泰源”、“老天成”等本地有名气的酒不相上下,广诚舍不得自己喝,便试着添了些花生、豆腐的小盘下酒菜亮出来,竟一下留住了一帮爱酒的客人。刘半仙边喝边道出“康成”的来历,说这是法国人比格与华商在硚口合资新办一年多的酒厂,里头好多洋机器,除了白酒,还产什么白兰地和果子露这些听都没听说过的东西,都蛮好喝的。兴汉知道这事后,又特地叫儿子买了一坛送来。广诚感谢之余,就想着增加些酒菜上桌了,却苦于自己资金不足,只能暂时忍痛搁下,哪好意思再向兴汉开口,兴汉自己只是跑马场的一个职员,有多大能力更多帮助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