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大学问家6

邓家大院虽然间数多,由于这里是高山,在季节上几乎是长冬加春秋而无夏,冬天雪大雾气重,所以门楣都矮塌,这样房内才有很好地保暖性。因为在冬天人们都是烧树疙蔸烤火取暖,整个房屋都被柴火烟气熏得黑魆魆的,而且木质结构的房屋必须要用烟气熏烤才不会虫蛀腐烂,户矮窗小,所以房间内的光线暗淡。

教室里什么样的课桌都有,有抽屉柜,有八仙桌,还把神龛桌也利用起来了。更多的是用石头架起,上面搁了一块木板做桌面,歪歪斜斜的。黑板是用一块大门板刷了生漆后挂在中堂上,堂上的家先“五世其昌”四个大字高高在上。师生们在后山上挖了金膏泥(高岭土)当粉笔。这种粉笔写在黑板上同熟石膏粉笔一样的颜色,但没有石膏粉笔那样容易擦掉,所以黑板上总是花花踏踏的,经常要用水洗后才能再用,要不就很难分辨出新写的字了。晚上读书是用桐油裹了灯芯草照明,灯苗浓烟滚滚,只要半个小时挖鼻孔就是黑糊糊的。学生的书也供应不上,学生做笔记做作业都是用毛笔写草纸,用铅笔那就是奢侈品了,钢笔很少。有钢笔的老师几乎都是教授级别。

学生在堂屋里上课,学校很少有外人来。干铎一行穿堂而过,老师和学生都停下来齐刷刷地望着他,感到来了这样一个拄文明棍的人很稀奇。

学校的会客室在第二个天井后面的倒房里,是邓家主人的客堂,共用。

在客堂靠后面有一个一米见方用石头嵌成的火坑。这里的木柴丰富,就是在夏天,火坑里都用灰盖着一个杂木树蔸燃着火,火坑里一股袅袅青烟不断地升腾,火坑的上方挂着猪肉和各种野兽肉,也有辣椒之类的其它食物,被烟熏炕得扬尘满身。山里人离市场远,只能靠自己库存各类食品才能保证随时的需要,这样保管肉类食品,一年四季都可以随时有肉吃。来客了,从炕上取下来,就可以洗刷后煮着吃,而且这种腊味特别清香。楼上是用木条子钉成的阁楼,上面放着包谷、洋芋之类的粮食,几年都不会有虫蛀。

邓二老爷此时正倒在烟榻上抽大烟,见有客人进来,他费了好大劲才从烟塌上竖起身子,示意客人就座。卢淦卿在来的路上就向干铎教授介绍了邓家是个“抗属”,邓家的大儿子邓国强原来是川军团长,在淞沪抗战中牺牲了,曾受国民政府嘉奖。此时卢淦卿又向邓二老爷介绍了干铎教授,邓二老爷听后把烟枪双手送了过来,很客气地请干铎也来一口。干铎教授伸出双手很有礼节地推辞,然后说道:

“抽大烟对健康影响太大了,我劝老爷也不抽为宜。”

邓二老爷不屑一顾地说道:

“人生一世,草木一春,命由阎王定,当行乐时即行乐。我是没办法戒了。”

蒋介石的新生活运动对抽鸦片是严禁的,国民政府被日本人赶得自身难保,也就顾不得那些犯禁的事了。苏马**如同一块飞地,所以这邓二老爷自然也就把这违犯国民政府法令的事当成了耳边风,再加上邓家又是“抗属”,当然邓二老爷就不会把干铎的劝告当回事。

火坑里煮着一罐茶。这是山里人的习惯,只要火坑里有火就要煨一罐茶。一可以调节空气,二可以随时有热茶喝,三还要敬神明,所以这个罐子又叫敬茶罐。茶罐大都是泥陶的,像邓二老爷这样的大户人家才用铜质的茶罐。茶罐里面放老茶叶,有时还把茶籽放在里面煮沸,边饮边加水,熬得越久其茶味越绵长。茶色深红,茶味苦涩浓酽。邓二老爷还有个习惯,茶饮到最后,他连茶叶也一并细嚼慢咽地全部吞噬了。

干铎和卢淦卿坐定后,一女仆从火坑内端出敬茶罐,为他俩用搪瓷碗各倒了一碗。这已是很高的待客礼仪了,所以几位在客堂里的说话很投机,气氛也十分友好热烈。

中午由于时间不多,卢校长只把这炕上带蹄的猪屁股找邓二老爷要了一大块用火烧过后炖了,简单地招待了一回干铎几位。饭桌上的菜虽然不多,那猪蹄的味道的确纯正,用牙齿啃噬咀嚼,口内的涎水拌合着猪蹄的油水满口生香。在这种动乱年代,流浪者能填饱肚子就算万福,哪里还能找到这等美食呢?干铎一边啃猪蹄一边想到他在日本生活期间,日本人待客最美的食物就是鲍鱼,他觉得这就是土家“鲍鱼”了。邓二老爷用自己酿成的包谷老烧敬干铎,干铎只是在嘴唇边上咂一咂。他不善饮酒,手中拿着一块猪蹄对邓二老爷说道:

“腊蹄子好吃,这就是你们的‘土家鲍鱼’。”

于是恩施的腊肉腊蹄叫作“土家鲍鱼”便因被干铎的这一称谓而广为流传。

由于干铎几天的劳顿,又加上中漆疯,下午好睡了一觉。他在太阳落土的时候醒来,餐桌上的两个大火锅——一锅牛肉,一锅腊猪蹄子——烧得叽叽咕咕直欢。那些学生一个个走进食堂,很高兴地把碗筷敲打得山响。因为晚餐有牛肉吃,大家打牙祭,学生们自然高兴。

也是干铎教授和同学们有口福,这牯牛也是死到了临头。

齐岳山中有一种动物叫红豺,土家人叫它狗獾子。它像狗而不是狗,比正常的狗小,比猫大,嘴尖耳竖尾巴长,头脑灵敏,动作快捷,群居群猎,多的有三四十个一群,少的一群也在十个以上。它们可以同老虎争夺食物,而且老虎见了它们就像一位谦谦君子在大街上见着了一群小流氓一样,还得让它三分。在动物界的森林法则中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肉食动物只以草食动物为猎物对象,肉食动物之间一般只争斗抢夺,不相互捕食,所以老虎不扑食红豺。

红豺捕猎时的分工非常明确,有在前面探路的,有在后面防守的,有居中攻击的。这天一群红豺窜到了苏马**的水塘边,在前面探路的红豺发现了一头被人拴住的牯牛正在吃草,便惊奇地尖叫了两声,这是在给后面的红豺同伴们发出前面有猎物准备捕猎的信号,后面的红豺听到了信号后就紧急地向信号方向集结。这头牯牛同时也听到了这个声音,它第一感官本能地感觉到有危险正在到来,这种反应是它天生的。于是它便一边嘶叫一边准备奔跑,然而它使出了浑身解数都没有挣脱掉主人拴在它鼻孔上的绳索,可猎手正在向它靠近。在奔命的时候任何动物都会不顾一切地把逃身的体力用到极致,在它终于把鼻孔奔破绳索甩掉正要逃跑的时候,埋伏到前面的一只红豺一步就跳上了它的头顶,红豺用它那又长又硬的尾巴毛使劲地刷这头牯牛的眼睛,让牯牛眼睛疼痛出血而失去方向感,这是红豺最擅长的捕猎技巧,老虎怕就怕的它这一招。就在牯牛的眼睛最难受的当儿,后面的几只红豺相约次第爬上了牯牛的后背,用它们那锋利的前爪从牯牛的肛门伸进去掏它的内脏。不管牯牛怎样用力蹦跳,都没能甩掉红豺对它身体的侵害。不大一会儿,牯牛的肠子就被红豺掏了出来,鲜血喷薄而出。牯牛在同众多红豺的搏斗中,体力不支,慢慢地前脚一跪,身体前倾便倒伏在了草丛中。它的四脚不断地在地上划动,把地皮都划开了一道道深沟,头在不停地摔打,牛角把野草摔得四处飞溅,“哞嗷——哞嗷”的叫唤声声嘶力竭,凄惨哀婉——它是在做最后地哀嚎和挣扎。

邓家的长工在屋后面的岩洞里歇气,陡然听到牯牛凄厉的惨叫,便急急忙忙从洞里跑出来,远远地看见这一群红豺正在忙着撕咬牯牛的尸体,他大气都不敢出一下就扭头跑回到大屋里,把牯牛被红豺咬死的消息报给邓二老爷。二老爷立马叫了几个壮汉拿了梭镖去抢牛。他们一起跑到水塘边好一阵吼叫,红豺根本不理睬,依然只顾它们的啃噬。在他们一起上去戳伤了一只红豺后,这一群红豺才依依不舍地被吓跑。那一只受了伤的红豺跑不动,被他们活着捆回屋关在笼子里。

红豺不伤人,却对它的族类非常顾及,受伤的红豺发出的气味它的同类很远都能知道它在那里。这一群红豺在邓家大屋的前前后后吼叫了一通宵,它们一定要救出这只伤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不见不罢休。第二个夜晚它们依然如此,而且闹得更欢,还上屋掀瓦,使得住在整个大屋里的人们都无法安睡。在第三天邓家的主人不得不把这只受伤的红豺放了,它们很快就将它的同类背进了齐岳山中。所有住在这大屋里的人们都被红豺的这种豺族的团结精神所感动。

牛是庄稼人的伙伴,牛被红豺咬死了,邓家的长工站在旁边嚎哭了一场。几个壮汉把牛肉打理出来,有几百斤。牛肉在夏天不能久放,就送给学生食堂打牙祭。学生们不知就里,在那种兵荒马乱的年代,能改善生活,大伙儿肯定高兴,所以他们到食堂里进餐时,欢喜得用筷子把碗敲打得清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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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上午,卢校长请干铎教授作报告。湖北华中无线电(学校)传习所的全体师生一百多人都齐集到邓家大屋的中堂教室里,人人都觉得能听到一位知名学者的报告是一种难得的机会。

报告在邓家大屋的中堂里举行,卢校长陪干铎教授坐在中堂的神龛下面,干铎坐中央。卢校长首先介绍了干铎教授的一些基本情况后,请干铎讲话。会场响起了一片热烈的掌声。

干铎清了清嗓子,不快不慢地说道:

“卢校长要我给大家上一堂公开课。你们是无线电专业,我是一个博物学者,给大家讲什么?昨晚正在思考的时候,被吼叫了一夜的红豺所感化,我就从红豺开始,讲‘豺族精神’吧。

“豺,别名豺狗、红狼,属于犬科,学名为 Cuon alpinus。外形与狗、狼相近,体型比狼小。豺是典型的山地动物,栖息于山地草原、亚高山草甸及山地疏林中,齐岳山这一带是最适宜它活动的栖息地,过着结群游猎生活。豺性警觉,嗅觉发达,十分凶残,在发现有猎物后它们便聚集在一起进行围猎,主要捕食狍、麝、羊、牛等有蹄动物,在我国的分布非常广泛。

“豺的身材并不大,体力也不算很强,但它为什么能战胜比它们身体大数倍的牛、羊,甚至连老虎它们都敢拼斗呢?勇敢、团结、智慧、怜惜族类,这就是‘豺族精神’。

“勇敢,是一种不畏强暴的气质;团结,使多个弱小个体集聚起来形成整体力量;智慧,是利用知识技术向敌人进攻的策略;怜惜族类,是一个种姓植根于血液中的潜在良知。

“目前,日本人已经占领了大半个中国,中华民族已经面临亡国亡种,国民政府已经向日本宣战,我们怎么办?这将是对我们整个中华民族的一次巨大的智慧和品质的考验。

“我们要打赢这场战争,必须充分发扬‘豺族精神’。第一,众志成城,不屈不挠,抗战到底;第二,掌握好科技知识,运用好现代武器,用我们的智慧把日本人赶出中国。

“当年倭寇长期侵犯我国沿海,明朝将领戚继光就是以这种“豺族精神”把日本倭寇赶出中国沿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