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颠沛江湖17

在法事中,有一节如果亡者是女人叫“破血盆”。就是将像血一样的一盆红水(多用红茶,也有用香椿树皮染制的)放在灵前,寓意母亲生孩子时的场景,再让所有的孝子都跪在灵前,端公便将母亲对子女的生养从怀孕到生产到抚养的全过程是多么的艰辛完整地唱了一回,然后每一位跪着的孝子都要喝一杯那盆里苦涩的红水,让孝子回忆和体味亡者(母亲)生你养你的苦难过程。如果亡者是男性则叫“破幼”。就是在灵坛上放一把挖锄之类的农具,寓意父亲为了这个家的生存是如何的辛劳一生。端公将父亲是如何日夜操劳如何用心良苦地抚养教育子女的全过程唱一遍,然后要每个孝子都去把那件农具拿一回,以回忆和体味父亲一生的劳作艰辛。这一切都是要孝子懂得感恩。

邓国强的灵坛上是放了一把汉阳造长枪,端公把邓国强如何组织川军保家护土,如何励志奔赴淞沪前线抗战的经过非常悲壮地唱道:

亡人十七八,就把刀枪拿,

练就一身好枪法,保土为国家。

倭寇矮塔塔,心狠手毒辣,

侵略堂堂大中华,把我同胞杀。

亡人闻此情,心中增悲愤,

组织川军千万人,前线打日本。

淞沪战场上,倭寇太猖狂,

飞机大炮一起上,川军难抵抗。

子弹已打完,挺身肉搏战,

为了国家流血汗,唯有白首还。

亡人英雄汉,中华一伟男,

忠魂堪比齐岳山,孝子当跪奠!

国人同祭奠……

丧歌唱成英雄战歌,同仇敌忾,凄切哀婉,如泣如诉。这不仅是跪在灵堂里的孝子,就是整个来到邓家大屋守灵的人们都被邓国强的英雄事迹所感动,都被这悲壮的歌声所感染,席棚内哭声一片,声震苏马**,悲恸齐岳山。

在端公老司们没有做道场休息的空档里,山乡邻里的人们又自发地走进了灵堂内,围着棺材,跳起了土家族的撒叶儿嗬。他们手舞足蹈,脚手高挑,相互穿插,一边跳舞一边敲鼓一边放歌,高亢激昂悲壮:

昨日看到亡人在,今日已经进棺材,

三日未吃阳间饭,四日上了望乡台。

……

孝倌嘢来得慢又慢哎,双膝嘢跪在高堂前哎。

一杯酒儿嘢敬神灵哎,你世世代代嘢都安宁哎。

二杯酒儿嘢敬亡人哎,你子子孙孙嘢上北京哎。

三杯酒儿嘢敬双亲哎,你弟弟兄兄嘢都称心哎。

哟伊嘢,打个撒叶儿嗬!

在土家人的风俗中,人应该是哭着走进世界,笑着进入阴曹地府。土家人将丧事称着白事,白事当做喜事办,要以歌代哭来送走亡灵。新娘出阁称红事,而红事是要悲切哭嫁,以不忘父母的养育之恩。有人说这是土家人颠倒了人间的悲喜之情。撒叶儿嗬则是土家族中最典型的丧事喜办活动。撒叶儿嗬唱的是一种高亢长调,对逝者击节而歌,伴随着牛皮鼓声围棺起舞,泪里带笑,笑中有悲,悲中寓喜,喜中见乐,乐中生忧。土家族的先民们,想到人生多艰,福祚无定,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想透了,人生无非是一场来来去去的群体游戏,因此无须悲伤,过于悲伤还不如跳舞,用手舞足蹈用击节而歌来敬天知命,来送鬼安神,来劝世循良,来宽慰人心。

齐岳山人信奉“七(日)不葬父八(日)不葬母”。邓家请阴阳先生根据邓国强的父母、妻妾、子女各位亲人的生庚八字,择定了正月初八为吉日,一连停棺八天,算是端公把各种法事做完。这天的五更过后,端公画符盖棺封殓,各位亲人与邓国强的遗体告别,并绕棺相送,又是一场集体的哀恸。

待天明后,邓国强的小儿由几个大人看护着抱着灵牌位在前,后面跟着十六抬大丧,再后面是邓家的亲朋好友、周围乡邻扶柩出殡。队伍浩浩****、锣鼓喧天、经幡飘曳,热热闹闹地将这位曾经豪杰一世的川军首领送到齐岳山中的人头山脚下安葬。一堆新土,了却了他的一世英名。

邓国强的坟墓头枕齐岳山,脚蹬长江峡口,墓门朝着东边的上海方向,以了却死在淞沪战场上弟兄们的遗愿。整个坟墓砌得浑圆高大。一帮泥水匠把坟砌成已经是傍晚时分。正月初八的天气雾气蒙蒙,下午更是朔风凛冽。待这些工人们往坟上浇完最后一撮土后,药神巴儿、王岩头跪在墓门前一边烧纸一边轻声的含泪泣吟:

“邓大哥,安息吧。”

说完,又点燃一撮纸转身朝上海方向跪着,轻轻地将燃纸放在地面后,又泪水涟涟地念道:

“向团长,向二哥,你安排的任务我们完成了。邓大哥已经安睡在齐岳山上。各位川军兄弟,你们的家信我们都送到了,请你们放心吧!邓大哥蹲的地方很高,他能够看见你们,他也日夜在看望着你们。这地方目标大,好找,你们的阴魂回来就在邓大哥这里集中吧……啊……啊……”

他俩一边为那些川军弟兄们烧纸祈祷悼念,一边想到他们曝尸在朱家行战场上的悲惨场景,大把的泪水和着雾气开着沟从脸上往地下滴,话哽咽在喉咙里还没有说完,他俩几乎是在同一个时间头点地,身子倒下,悲痛得晕了过去……19邓国强死后,在邓家大屋里有一个最伤心的人,单寻梅。她自小有父母的呵护,在重庆市里长大,读小学中学,后来进入重庆商业学校,爱唱歌跳舞,算是有一个比较幸福的童年。美女爱英雄,军人军官是那时候年轻女孩子最崇拜的对像。邓国强向她求婚,她没太多的犹豫就嫁给他了。单寻梅随军几年,当全职军官太太,有邓国强的宠爱,还有勤务兵的照料,过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日子,在重庆中上层社会里的女伴中转悠,吃喝玩乐,打牌看戏,无忧无愁,生活过得甜甜蜜蜜。遗憾的是她未曾给邓国强生下一男半女,尽管夫妻恩爱,却是水上浮萍。

邓国强去沪把单寻梅送到苏马**老家这偏僻的齐岳山中,她怎么都没有料到这一别就成永诀。她本来对这里的一切环境都不熟悉,对一切事务都很生疏,对一切人都有距离。邓国强一死,她突然感到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孤独,一种刻骨铭心的伤感,所以她在邓国强的灵前哭得最伤心。当地土家女人哭丧大多像唱歌一样,是一种仪式,一种礼俗,她们用一张手帕捂着脸,蹲在棺材旁,腰一曲一伸,个个一样的程式,往往是只有干嚎没有泪水,她们配合着法师的咏唱,哭出几多言词来,使人哀而不恸。单寻梅则是扶着黑棺,没有大声的嚎啕,嘤嘤之声不断,泪水涟涟不止,几次晕倒又几次苏醒后又接着哭泣,伤心至极。

邓国强自从有了单寻梅的侍候就很少回苏马**了。女人天生长了一颗吃醋的心,邓国强的大老婆郜大妹从心底里恨透了这个重庆妹子。单寻梅来到苏马**,郜大妹最看不惯的就是她的穿衣打扮,花花绿绿,描眉毛抹口红,像个妖精。就是她这幅媚相,才把她的丈夫邓国强勾引了,邓国强才很少回家,才同她疏远。单寻梅初到苏马**郜大妹对她就没有好脸色看,邓国强这一死,郜大妹就更加肆无忌惮了。除了哭丧以外,郜大妹屋里的大小事务不让单寻梅沾边,也不让她的子女理睬单寻梅,更没有好言语对付单寻梅,几次当着单寻梅的面骂她:

“就是你这妖精像魔鬼缠身,才叫娃儿他爹去前线短命的。”

郜大妹还在哭丧的言词中暗含着诅咒单寻梅:

哎呀我的哥,哎呀我的郎诶,

重庆那个小妖精,把你命来殇

丢下妻儿你不管,

路边野花你采得忙。

哎呀我的哥,哎呀我的郎诶,

抗日那个到前线,战斗把命丧,

丢下父母你不管,

黄泉路上你走得忙。

哎呀我的哥,哎呀我的郎诶,

妖精那个要短命,日本要死光,

家中事儿你不管,

奈何桥上你走得忙。

……

在道教的法理中,奈何桥是亡人到达阴曹地府必须经过的一座险桥。传说亡人到此桥时,首先由小鬼给亡人喝一碗孟婆汤(亡魂汤),使亡人完全忘记在阳界的记忆,再对亡人进行严格检查。如果亡人在阳世的冤孽太重,就会被小鬼掀下河去,让你永远不得再投生入阳界,始终在阴间的地狱中受苦。如果有人为你洗去一些冤孽(有人颂祝、哭诉或者给小鬼行贿),就能够过此桥。郜大妹尽管恨她的丈夫邓国强在外讨小老婆,寻花问柳,于自己家不顾,但他到底还是娃儿的爹,为了能让他顺利地通过奈何桥少遭罪,能早日重生,他要给丈夫尽量洗清些冤孽,把他犯的罪过都嫁祸在别人的身上。单寻梅、日本人都是他的仇人,她诅咒小妖精短命,日本人死光,这样邓国强重生的机会就会更大。

郜大妹的哭歌单寻梅不一定听懂,而她对单寻梅的一举一动,药神巴儿赵诚实却心知肚明。药神巴儿熟悉齐岳山的风情和这些娘们儿的鸡肚心肠,他更了解单寻梅目前的身世处境。

药神巴儿在做军医时经常到邓国强的家里进进出出,为单寻梅诊断煮药是常事,熟悉单寻梅的一笑一颦,一举一动。她的确是个“小精灵”,年轻美丽,但她单纯善良,更像一颗熟透了的小樱桃,人见人爱。邓国强爱她至极,拿在手上怕把她捏痛,衔在口里又生怕她融化了。她的丈夫邓国强一死,单寻梅陡然受到这等奚落,生活与情感上的变化算是一落千丈,反差太大。保护美丽与同情弱者是一个真正男人的骑士风格。药神巴儿感觉到单寻梅在邓家大屋里是无依无靠,她再也无法呆下去了。做媳妇的膝下无子无女,又失去了男人,土家族叫做“席上无酒留不住客”。他思考着在丧事办完后要把单寻梅送回重庆,送到她父母的身边,把她的生活安排好,这样他才对得起邓大哥生前对他的恩德。

近半个月的精神折磨令单寻梅面目憔悴。她每天以泪洗面,她本来就不胖的身子又消瘦了一圈。在苏马**这成百上千的人流中,虽然有邓国强教单寻梅喊过了的爹妈叔伯、大哥二弟、三姐四妹和一些族房亲戚,而真正在这里让她熟悉有亲情感的实际上只有药神巴儿一个人。她看到药神巴儿就像见到了亲人一般,有如他的父母大哥,时常是望着药神巴儿的身影发呆。她也只能多看药神巴儿几眼,不能多说话,更不能单独接触,土家人是不允许自家的媳妇与别的男人有任何偏私的动作,更何况在邓家这样的豪门大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