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颠沛江湖16

刘湘司令部知道川军702团全军覆没,团长邓国强的首级已由他的副官背回后,司令部就提前通知到万县县政府,要他们提前做好烈士家属工作,并协同家属对烈士的首级做好安葬,于是就有了此公函。

单寻梅一边读,一边不住地哭泣,她勉强把信读完,就把信笺往椅子上一摔,随即她的嚎啕之声大作。她读信时的泪水滴落在信笺上,浸湿了的墨迹使信笺更加明亮光彩。大家听了寻梅儿的读信后这才明白高高兴兴的邓二老爷为什么会突然晕倒,不禁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死讯惊愕,满屋子的大人小孩都哭诉着相互转告,谁听到谁就立马流泪嚎啕,不大一会儿整个邓家大屋里里外外都知道了这个不幸的噩耗,顿时整个邓家屋场哭声一片,其情景无比的凄惨哀婉。

人生有三大不幸:少年丧父,中年丧偶,老年丧子。邓国强的阵亡,英年早逝,对于邓家既是丧父,也是丧子,对于邓国强的大夫人郜大妹和二夫人单寻梅来讲又是丧偶。邓国强既是邓家的长子,更是邓家的精神支柱,还是苏马**邓氏家族的一块金字牌子。他的名声荫及着邓氏家族在社会上的声望,荫及着邓家老老少少在社会上的行事作为。他的死在邓家大屋里如同山崩地裂,五雷轰顶,让人一时难以接受。

一连几天,在邓家大屋里忙年的事大家都淡忘了,都在为准备邓国强的丧事忙碌。邓二老爷执意要把他为自己准备的一副棺材用做邓国强的后事装殓。这副棺材高大,用国漆漆得锃光瓦亮,煞是气派。在土家人的向往中,生有一栋好屋,死有一副好棺,棺木以长久不腐为上等。在土家人的心里,棺木不腐,尸体就会保存完好,坟墓就会永远立于山头,灵魂就会长期在阴间活动。用于做棺木的木材是一榧二梓三杉。俗语道:“万年的梓木千年的杉,不敌红榧一枝桠。”红榧一般长不高大,木质缜密细腻坚硬,色泽微红,木香浓郁,内含一种紫杉醇物质,极具防腐能力,若用红榧做木盆盛食物就是在夏天高温期间都可以保持几天时间不馊。而这几种树木都是齐岳山的特产。邓二老爷他有钱有能力更有心事,他用梓木做外棺,用红榧做内椁,前几年就已经准备好了。他信奉土家风俗中“三十岁没有婆娘不怨老子,六十岁没有寿木莫怪儿子”一说。这副棺木应是他为自己准备的一件得意之作,他为自己的后事惬意。“娘肚子里有儿”。为了儿子,再贵重的东西父母都舍得。邓二老爷要把自己心爱的棺木送给邓国强,这为父的怜子之心也就可见一斑了。

没几天就是大年了,邓二老爷天天派人到去万县的三岔路口哀接背负邓国强首级的人。大年这天,团年饭都是草草地吃过。这天下午,去接丧的人们当第一眼看见药神巴儿那副衣不合体、骨瘦如柴、面目黝黑讨米叫化般的模样时,不敢相信这就是原来多次到过邓家大屋为他们治过病的军医赵诚实药神吧儿。王岩头也是如此,他的脸上完全丧失了那种喝了清江源头的水滋润后的玉润光泽,两颗眼窝深陷,目光黯淡,年纪轻轻却颧骨暴突,一副饿殍相。他俩背着用“死”字旗裹着的邓国强头颅,有气无力地踉跄着,一见到这些接他们的人就像见到亲人一般地倒在了他们的怀里,多久强忍住的伤心泪水不禁在嚎啕的哭声中流了出来,悲痛而凝重,只差没有晕倒过去。

当首级由邓家大屋的佣人抱到朝门口时,屋里的老老少少蜂拥而至,一个个都要去抢那“死”字旗包袱,哭天喊地,单寻梅更是哭得死去活来,还有邓国强的母亲、妻子儿女……这是一个悲天悯地的黄昏,整个苏马**都是悲痛无比。寒冷的山风猎猎,原野的丛林被吹得沙沙作响,如泣如诉,群山为之动容。

连夜入殓,邓国强除首级外,其它身肢都是用齐岳山的青膏泥(观音土)捏成,那面“死”字旗依然覆盖在他的青膏泥身上。在土家族的风俗中,人死后必须是全尸下葬入土,缺胳膊少腿就用泥塑,否则他再投生到阳界就会是一个残疾人。青膏泥又名高岭土,是齐岳山中盛产的陶瓷用土,白色,有黏性,是做泥塑的上等材料。青膏泥滑腻微甜,口感好,在饥荒年代饿极了的人们用于充饥,只能饱肚子,没有任何营养,不易消化,吃后的人们往往是蹲在茅厕边拉不出来,只是有气无力地不停地“哼唧”着最后被憋死。

土家人有个习惯,一家死人,四邻奔丧。周围的男男女女听说邓国强的尸首已经回家,自家的年都不过了,都自发地走进了邓家大屋,自发地在这里帮忙找事做,自发地把自己家里的桌椅板凳等各什用具拿来为丧家所用。

邓国强的丧礼在苏马**就是在谋道区公所都算是一件大事,邓家是谋道区的第一大户,何况这又是邓国强这样一位军界要员的丧事,其举办的场面就更加排场了。

执事单上看得明白。

总 管:牟 阳

副总管:郜丁生

知客司:邓成甲、柳丙香(女)

管 坛:向偏脑壳

菜 厨:曾有福、田癸成

饭 厨:马松梅(女)、汉麻子

调 盘:牟大嘴巴、郜瘸子

倒 茶:邓二妹(女)、邓幺妹(女)

打 杂:邓福贵、郜一枝花(女)、邓小幺(女)、刘名堂牟阳是谋道区公所的区长。这场丧事有他出面管事,在齐岳山脚下也算是最高规格的了,整个丧事按当地最高档次和礼俗操办。

灵堂设在邓家大屋的正堂里,邓国强入殓的高大漆棺停在大堂内,堂外大门的门楣上贴了“当大事”三个黑色隶体大字。

利川县就在齐岳山的东侧,县长于国祯是坐车坐船到达利川的,他比药神巴儿俩先回利川许多天。他闻此忠烈,有感于川军在前线英勇抗日的精神,并知道了是他在瓜州渡口相遇的药神巴儿和王岩头把烈士的头颅背回来的,长江瓜州船上的情节让他历历在目,更被他俩讨米叫化背负长官首级回乡的壮行所感动,便特撰了一副挽联叫人送来。邓家将其作为主联贴到灵堂两侧:

保国返乡舍身取义只回首

抗日赴沪义无反顾当国强

此联寓意深刻,上联身子舍弃,只回家一个首级,是真正的舍身取义;下联国强人名与祖国强大隐喻其中,赞许的恰到好处。

灵堂外面的院坝用竹篾晒席搭起了一座宽敞的席棚,棚内正中设了法坛,法坛周围七八盆木炭火烧得兴旺,虽然棚外寒风凛冽,棚内则是暖气融融,可以容纳上百人昼夜守灵。

灵堂布置停当。邓国强的丧葬惊动了四邻县、乡。万县的县长,周围各区、乡的政商人士,社会名流,都亲自送花圈挽联到灵堂行礼,都无不至恭至诚;邓家的内亲外戚都请吹鼓手唢呐队,敲锣打鼓抬着猪羊前来吊唁;四邻百姓揣着香、蜡、纸、草到灵前披麻戴孝。整个苏马**算是路上不断人锅里不熄火,川流不息的人们许多都是不沾亲不带故,都是自发前来邓家吊丧。

捣捣神向百年的爹听闻邓国强的首级已经回家,他大年除夕起早,就从向家沟经谋道区走几十里路赶到苏马**邓家大屋。他知道儿子已经战死沙场,他做的“死”字旗是裹着邓国强的尸体回来的,他没有怨言。

“儿子是跟着邓团长上前线的,儿子应该让他的长官回家,他做得对。”

他这样对人讲,走进灵堂磕头上香时没有掉一滴眼泪。只是走进后屋看望邓二老爷的时候,两个人便抱头放声痛哭了一回。他俩一边哭一边痛斥这个万恶的世道,痛斥日本强盗对中国的侵略。

松妹儿带着她不足半岁的向光、向辉,背一个抱一个,一走进灵堂就放声大哭。她既是哭邓大哥的英年早逝,更是哭自己的丈夫向百年死得连尸骨都没有运回,哭手中抱着的这一对娃儿向光、向辉从出生就没有见到过他们的父亲,哭自己的命运为什么这么苦:她出生就没了母亲,被苦难的爹卖到龙门李氏庄园做杂役,好不容易碰到向百年成了个家,才年多时间丈夫就战死在外,自己今后只有带着孩子守寡。

“菩萨呀,这世道为什么这么不公平呢?!”

谋道区跟着邓国强去淞沪参战的所有川军家属几乎都走进了邓家大屋。他们扶着邓国强的黑棺,想到自己的亲属不知抛尸何地,捶胸痛嚎,有的哭晕了过去,苏醒后又继续哭泣。药神巴儿和王岩头陪着这些老老少少的“抗属”们,向他们诉说着战场上的惨烈和悲壮。他俩把一份份遗书分别递交给了那些死者的家属,每一只接遗书的手都在颤抖,都在扶住药神巴儿和王岩的肩膀痛哭不止,都觉得他俩是从阴曹地府里走回来的,而他们的亲人没有打道转身回齐岳山,都对日本人的恶行表示出切齿的痛恨。这些人都是跟着邓国强上的前线,有的在邓国强当土匪时就跟着邓国强一起干,与邓家有着经久的往来,都走进内屋去看望了邓二老爷,眼中饱含泪水。

向百年的遗书字字滴血,他爹读着读着不禁泪水流落到信签上,肝胆欲裂,咬着牙齿恨恨地说了句:

“从齐岳山走出去的人,我的儿不是孬种!”

药神巴儿把捣捣神团长临终时给他交付的任务一一地完成了,如释重负,便与王岩头在邓国强的灵前,双膝下跪,烧香纸祷告,泪水长流。

“邓大哥,你安排的任务我们完成了。向团长,你安排的任务我们完成了。”

邓家屋场上,大年初一比除夕夜恸哭的人更多,声音更加悲壮,场景更加凄惨,天地更加灰暗——这里完全变成了一个莫大的悲惨世界。

邓国强的丧事极其隆重。邓家开满堂大孝,凡来奔丧的人,见人发三尺白关布称作孝帕戴在头上,开流水席。“人死饭甑大大开,不分贵贱都拢来”。这也是土家人的规矩,凡来吊唁的人,到灵堂叩头行礼后都可以入席吃饭喝酒,随到随坐席,不分远近亲疏、高低贵贱。还有那些讨米叫化的,只要有人户整酒,他们都要往那里赶,在这兵荒马乱的年岁里,出门乞讨的人特别多。总管牟阳还专门在后院为他们安排了几桌席,这些人没有太多的悲伤,一个个吃喝得笑呵呵的。他们还把那些剩饭剩汤用一个竹筒装了,备着以后饿了吃。

向偏脑壳请了一堂端公老司做全堂法事。掌坛端公身穿麻衣,头戴花翎,脸罩傩面,手持朝简,令牌在祭祀桌上不时地被敲得啪啪作响,率各位老司一唱一吟一叩首,敬天祭祖、歌佛颂道、劝孝和亲、勤俭持家,最后到颂祭亡灵,虚虚实实地把阴阳两界与死者有关的各类人物都该敬的敬到,该孝的孝到,该骂的骂到,该打点的打点到,均不得怠慢。祭坛上是八八六十四碗祭品,各有菩萨,各有功德,各的各有讲究,都要一一的颂辞到位,时间刚刚卡到亡人上山之前的凌晨。这些法事无一不让每一位守灵人感化得伤心备至。端公歌一排,孝家哭一排,老司把锣鼓敲打一排,管坛伺者又将鞭炮“噼噼啪啪”地放一排。在整个法事的过程中是悲中有哭,哭中有歌,歌中有笑,笑中有苦,苦中作乐,最后是乐极生悲,一个个又泪水涟涟,让外界人很难理解土家人对死亡祭祀的个中情味和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