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2章寻宝

姐打来电话的时候,她正忙,她把电话夹在肩膀上接听。姐说赶紧去看看咱爸吧。电话差点从她肩膀头摔下,她颤着声音问,爸,他,他怎么了?死丫头想哪去了?爸身体很好,姐说,只是脑子越来越糊涂,一门心思寻宝呢。

她看着窗外的那棵法桐,想该去看看父亲了。上一次去父亲家,法桐还枯着枝干伸向灰蒙蒙的天空,如今已绿得遮天蔽日。谁叫她忙呢,她有一哥一姐,也都忙。她一去,父亲浑浊的眼睛一下子亮了,眼里像有盏油灯,闪啊闪的。父亲兴致勃勃地绕着她讲一则流传很广的传说,说当年国民党逃离大陆时,留下一百零八处宝藏,其实民间一直没停止寻找的脚步,最近有人邀他一起寻宝呢。她频频地看腕上的手表,终于,狠下心站起来整理衣角,父亲眼里的油灯“噗”地灭了,刚来就走?她内疚地拍拍老爷子肩膀,一个重要客户已在办公室等她,她哪有闲心听父亲讲这些呀。

如今听姐重新提起父亲寻宝的事,她对着电话大笑,要说老头子真寻到宝,咱仨最沾光。姐说,别耍贫,寻宝事小,骗财也不算大事,可若父亲出个差池,咱们后悔都来不及。

她感到事态严重,撂下手中活儿,紧赶慢赶去父亲家。父亲独居一百五十多平的房子,三个儿女不仅不啃老,还经常送些好吃的好喝的。也就是说,父亲是个富裕的老头子。可自从她妈走后,这个富裕的老头子越来越糊涂。有一回,一个上门推销保健品的小伙子,三说两说就让他花两万多买下一堆三无药品,至今堆在墙角。还有一回,老头子自个儿跑到火车站,竟然在候车室里睡着了,最后是警察把他送回的家。

刚到楼梯口,针掉地下都能听见的家里,传来一阵接一阵的喧闹声。她纳闷地推开门,饭桌旁团团围坐八个小老头儿,父亲却不在其中。有一老头,像猴一样蹲在椅子上。还有一老头,背心的一根带子松松垮垮耷拉在胳膊上。父亲没退休之前,是单位“高工”,享受正县级待遇,啥时候交了这么一帮糟老头儿朋友?她和老头互相打量,坐在上首的老头,嘴里半含着一条鸡大腿开了腔,你找谁?她没好气地说,找我爹。老头鼓着金鱼眼说,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你?她说,我还没见过你呢。正呛着,她父亲系着花围裙捧着一碗汤从厨房出来,汤上桌,八个老头毫不客气地尖着嘴唇喝起来。她扭着身子问,他们都谁啊?父亲说,寻宝队伍的头儿们。

她“扑哧”一声笑起来,捂着肚子蹲下去。上首老头“啪”的一声把筷子重重地拍在饭桌上。父亲赶紧往外推她,你走吧,走吧。我正处在考验期,你别给弄砸了锅。

她戳在原地不走,她很气愤,她每次看望父亲,父亲浑浊的眼睛会一下子亮了,像有盏油灯,闪呀闪的。她一走,他眼里的亮儿会“噗”地灭了,是她,把父亲油灯中的灯芯抽走了,亮儿带走了。这回,父亲不仅像撵鸡似的撵了她,还像保姆一样伺候几个糟老头子,连最起码明辨是非的能力都没了,真是老糊涂了。

等她再有了空闲,去父亲家,扑了个空。她摸起电话,电话那头传来老头子爽朗的声音,我很好,很好。看来父亲已经光荣地成为寻宝一员,她怏怏地下楼,抬头看看头顶的天空,连白云朵都忧心忡忡起来。

一场秋雨过后,窗外法桐的叶子铺了一地。她一夜无眠,大清早跑去父亲家。父亲竟然回来了。黑了,瘦了,她心疼得要命,决定好好给他上一课。

您还记得您上次买的保健药吗?电视上都披露是假的了。

记得。我没买之前,就看电视了。可人家小伙子天天来我这儿陪我聊天,我当然要买些。

您还记得您在火车站候车室睡着了的事不?

记得。火车站人多热闹,还有很多像你和你哥你姐那样的年轻人,我看到他们,就像看到你们似的。

她心一酸,原来父亲没糊涂,是他们这些做儿女的糊涂了。她不甘心,你们寻到宝了吗?

一无所获。

此行谁管吃住?

吃住我包着,他们是穷哥们。

她准备的一套长篇大论终于“英雄有用武之地”了。忽然她看到父亲浑浊的眼睛里那盏油灯又闪起亮儿,可这亮儿分明不似以前,脆弱得一阵小风就能吹灭,而是像小星星一样忽闪忽闪,自得其乐儿。很显然,这亮儿不是她带来的。于是她的话已到嘴边,就咽了下去。

(原载2016年8月19日《临沂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