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金牛座卷:非实验开凿13
大青牛摇摇头,点点头,打个喷嚏,然后温顺地调整站姿,头东尾西,缓步前进。夫蒙灵察紧紧盯着大青牛的耳朵,跟了上去。龙城代表没有完成正式交接,又不敢惊扰节度使,只能簇拥驼轿,尾随其后。大青牛用尖角载着阿嗜尼出了东门。夫蒙灵察担心阿嗜尼安全,低声下气地哄他下来,装在金鱼袋里。
以后,不管在大海道上行军,还是在唐朝戍堡营地吃烤鱼,阿嗜尼都被悬挂在夫蒙灵察腰间。金鱼袋原本是金鱼符领地,阿嗜尼被安排进来后,空间显得非常拥挤。金鱼符鄙视这个小人物,想把他驱逐出去。当夫蒙灵察在旧玉门关军营拔剑起舞时,它借机用坚硬棱角攻击阿嗜尼的大痣。大痣竟然敏捷躲闪,时而在左,时而在右。当夫蒙灵察在敦煌受邀坐着高车检阅豆卢军时,阿嗜尼赖在鱼符旁边享受凛凛威风。不过,很快,鱼符摇晃的节奏将他送入梦乡,呼呼大睡。其时,豆卢军将士等待夫蒙灵察介绍征伐小勃律战事,而他不知道从何说起。万籁俱寂。阿嗜尼鼾声大作,一浪高过一浪。大家惊讶地盯着金鱼袋。有个叫阎朝的天真小孩忽然失声大叫起来:“啊哈,啊哈!金鱼袋竟然会打呼噜!”
夫蒙灵察眉开眼笑,轻捋金鱼袋,说:“军事机密,不能泄漏。”他将自己使用多年的金弓和虎皮箭囊赠送给阎朝:“敦煌是圣地,希望你将来用生命来保卫她。”
阎朝接过,全场掌声雷动。阿嗜尼被惊醒,他想踩到鱼符背上,看看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可鱼符誓死不从。阿嗜尼瞪它一眼,取下耳环,折断,一边吹着口哨,一边开凿出瞭望孔。阳光射入,金碧辉煌。阿嗜尼向鱼符炫耀说,他只要朝外扫视一眼,立即清楚这支部队中有多少吐谷浑人、吐蕃人和突厥人,并且能准确无误地报出士兵总数。鱼符持怀疑态度。阿嗜尼说豆卢军有兵四千三百人,马四百匹,骆驼三百峰。鱼符坚决不信,凑到瞭望孔边,认真点数。阿嗜尼则悠闲地欣赏高入云霄的雪山和远处的芦苇**和新开垦的田地和乱飞的蚊虫和野游的男女,他还做了一首打油诗:“野地本荒芜,也无通天路。有人闲得慌,七窍开又补。”
非随从、非囚犯、非士兵、非嘉宾、非行尸走肉的政治代表及陪同人员异常尴尬。他们不得不硬着头皮恭恭敬敬出席各级官员举行的欢迎活动。夫蒙灵察从不介绍,也从没人敢打听他们的身份。起初,政治代表及陪同人员非常焦虑,因为大家不知道哪一天才能返回龙城自由支配时间,也不知道何时才能随性所欲地携美酒美女到蒲昌海边游玩。慢慢地,他们开始适应并迷恋充当配件的应酬生活。有些不明身份的人甚至悄悄塞给装有金银珠宝的皮囊,请他们在“入朝为相的夫蒙灵察大人跟前美言。”某个晚上,政治代表不知道他得了什么珍宝贿赂,竟然掐着“白色朕”鼻子上的“野马”,喜不自胜,“你真是朕的财神啊!知道吗?今日周鼎所赠财物,修建三所豪华宅院都阔绰!”
夫蒙灵察果真忘了自己的使命吗?没有。他非常清楚玄宗诏令明确规定携带“倏”与“忽”入京,但固执地推测,玄宗见到小丈夫和阿嗜尼,肯定视如珍宝。汉朝以来,虽然粟特商人给中原皇帝进贡过各种珍惜侏儒,但没有一样能同这两件奇特尤物媲美。因此,谁是重点保护对象,清清楚楚。因此,夫蒙灵察心急如焚,恨不得插上双翅,摆脱沿途官吏羁縻,飞到长安大明宫。诏令没有明确说他要入朝为相,但大家坚持这样认为,有什么办法?夫蒙灵察苦口婆心地澄清,除了赢得“谦逊知礼”的好口碑,别无效果。夫蒙灵察制定规矩:除了接受沿途军事重地宴请,其余应酬一概拒绝。可是,往往,军使与刺史由同一人担任,规矩行不通。何况,凡是供奉吉祥物“混沌”或“倏忽”的地方,他都必须亲自前往致礼。
从敦煌到瓜州竟然耗去半年时间。在瓜州刺史、墨离军使乐庭环陪伴下,夫蒙灵察参观了当年张守珪表演空城计的城墙,又在阿育王寺、榆林窟布施,接着,在墨离军营参拜“混沌己号”,并以野马雪山为背景,以广袤草原为场地,举行盛大阅兵式。阿嗜尼统计出参演将士五千人,马六百匹,骆驼三百峰,通报给鱼符,然后观赏雪山、红柳滩和废弃的盐碱地,打算在鱼符点数过程中酝酿几首诗。可是,鱼符不理睬他,冷眼以对。阿嗜尼自讨没趣,无聊兮兮地在想象中让豆卢军和墨离军互相厮杀,看看最后谁能胜出。结果未出,困意袭来,他想睡觉。金鱼袋外面却响起女声合唱:“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通过瞭望孔观看,竟然还伴以舞蹈。阿嗜尼睡意全无,他大声喊过一位执行保卫任务的下级军官,问:“这是什么歌曲?”
军官以为问话者是夫蒙灵察,异常吃惊。流行多年的《伊州曲》天下谁人不知,哪个不晓?何况,作者盖嘉运曾是他属下……是夫蒙灵察临时发问,还是作者另有其人?他怔怔地望着乐庭环,不知该如何回答。其实,乐庭环也听见了问话。尽管声音极其微弱,仿佛腹语。他迅速对军官使个眼色。军官转到夫蒙灵察前面,大声问:“墨离军郎将张铣请问大人,瓜州全体将士眷属合唱之《伊州曲》效果如何?”
夫蒙灵察竖起大拇指,“气壮山河,好!好!”
阿嗜尼记住了《伊州曲》及其内容。他决定,从此以后,他就是这首诗歌的唯一合法作者。首先,他通告给心事重重的鱼符。接着,又在酒席进行过程中见缝插针,传给所有同行者——“白色朕”与那位或许并不存在的“忽”除外。散席后,军使与官吏离开,阿嗜尼才郑重其事,禀告夫蒙灵察。多日来,这位总是皱着眉头憧憬未来的节度使,听清其游丝般轻盈、春天草芽般稚嫩的童音表达后,大笑不止。阿嗜尼跑到驼轿跟前,问:“这个老家伙笑什么?难道他怀疑额的智商和才情?”
终于有人发觉“倏”的存在!“白色朕”激动得脸红脖子粗,迅即搜索到最恰当答案“节度使喝醉了”。正要说给阿嗜尼,那个微型人却低下头,自言自语起来:“额不管,反正额是《伊州曲》的作者。”之后,他蹦蹦跳跳,跑了。
朕懊恼不已,好像受了屈辱。朕想惩罚他。朕要他在天下人面前出丑。前往玉门军驻地的路途中,朕灵机一动,想了个馊主意。阿嗜尼不是不知道天高地厚吗?那好,朕发动意念,传递给唐玄宗,让他下诏举行 “首届驼轿杯诗歌大赛”,唐朝诗人王勃、杨炯、卢照邻、骆宾王、贺知章、王维、李白、杜甫、岑参、王梵志、马云奇等已红透了、正当红、正走红、将要红及非走红诗人均可参赛。届时,阿嗜尼将在世界目光聚焦下丢尽脸面。为确保万无一失,朕查询到其时被贬官的裴宽是最佳评委会主任人选。于是,朕面朝东方,发射此念。次日快到正午时,玄宗上朝,他按照朕的设想发布完诏令就打算退朝回宫。大臣们感到意外,但看圣上已经决定,不敢违抗,只在大赛民称上提出异议。玄宗不耐烦地敷衍说:“朕大唐强盛,赖以骆驼交通四方,以此为名,可网罗四海诗杰。”于是,文告逐级下发。
当天傍晚,大家被废弃土城挡住去路。城里城外,士兵持枪站立,肃然整齐,无任何细微杂声。夫蒙灵察觉得奇怪,按照里程,三天后才到玉门军驻地。这是什么军所?怎么从没人提起?他派人人打问。军使大声汇报:此为防御通向吐蕃玉门军道之玉门军,兵五千二百人,马六百匹,骆驼二百峰,请将军检阅!
夫蒙灵察说没有夜晚检阅军队的说法,明天吧。
军使固执地说:检阅之后,还要传达朝廷关于举办“首届驼轿杯诗歌大赛”的特急诏令。夫蒙灵察不得不振作精神,勉强进行各项仪式。深夜,检阅完毕,等待朝廷命官宣布圣旨。隐隐约约,清脆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明月照残垣,万里无灯火。小丈夫和阿嗜尼的呼噜声此起彼伏,使古城显得更加空旷寂寥。马蹄声还在远处响。似乎由单匹马变成几匹马。夫蒙灵察心怀不满,不就是个诗歌大赛吗,干吗搞得像十万火急的军情。苏失利的呼噜从胆怯迅速转化为蛮狠。马蹄声仍然在远处响,只不过声流增加,由几匹马变为一群马。赤玛勒呼噜如同老鼠,躲躲闪闪。夫蒙灵察根据经验判断,朝廷命官早就该到了,为什么只听见马蹄响,不见人影?他强大精神,再捱一阵,山洪般的马蹄声终于近了。夫蒙灵察整顿服装,迎接。马蹄声却如同旋风,飙过古城,远去。龙城政治的鼾声震耳欲聋。远处,又传来零零碎碎的马蹄声,如山泉流淌。如此反复,闹腾一夜。夫蒙灵察难敌困意,坐在马上打呼噜。
天亮了,旭日初升。小丈夫恐怖的惊叫声响彻古城:“噫,这么多的人马尸骨!噫,这些将士的可怜生活!噫,他们中间有多少是朕的兄弟!”
夫蒙灵察以职业军人的敏锐迅速张弓搭箭,同时下令集合队伍。没发现敌情。晨曦中,只有无数森森白骨半掩在沙土与草丛间。凉风习习。大多数人都醒了,苏失利的鼾声却愈演愈烈。夫蒙灵察怔怔发呆。半晌,他喃喃问随从:“打呼噜的是不是囚犯苏失利?”
随从的声音在打颤:“是他,节度大人!”
夫蒙灵察也浑身哆嗦来:“囚犯苏失利是不是正在打呼噜?”
随从的声音改变腔调:“没错,赤玛勒公主推搡抽搧拧掐揉挠戳,他都不醒来!”
阿嗜尼打个踌躇满志的哈欠,正想插话,夫蒙灵察却如在伏天,大汗淋漓,水珠连续不断倾泻到金鱼袋里,导致洪涝灾害。阿嗜尼呛几口水,几乎被淹死。鱼符漂浮,他紧紧抱住,才捡到一条性命。忽然,浪涛又起,鱼符借机想甩掉阿嗜尼,但那个机灵鬼已经用丝绸将身子与它捆绑在一起。这是阿嗜尼人生最黑暗的时期,他以为这是节度使大人恶搞他,寻开心,浑身细胞浸透仇恨。其实,是夫蒙灵察坐骑忍受不了马刺过度刺激,狂奔。马刺不依不饶,继续刺激。坐骑失去理智,失去风度,毫无节制地颠簸。
夫蒙灵察丢盔弃甲,到玉门军驻地,话不成句。
玉门军军使曾在夫蒙灵察任河西节度使时担任下级军官。看见旧主,他一边立即派遣使者到长安报告消息,一边命乐队演奏玄宗亲自创作的《紫云回》、《龙泄乐》、《凌波仙》为夫蒙灵察压惊。待其他人员陆续赶来,夫蒙灵察精神逐渐稳定。军使证明,半年前确实接到朝廷关于举办“首届驼轿杯诗歌大赛”的诏令。夫蒙灵察迷惑不解,离开瓜州明明只有七天,而军使则坚持说时间已经过去一年,关于他们失踪的消息被传得沸沸扬扬。夫蒙灵察仔细求证,反复注水,都无法将七天活动放大成一年。他叹息不已:“半生戎马倥偬,杀敌无数,在荒野遭遇异事,竟然落得如此狼狈,命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