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金牛座卷:非实验开凿1

叙述者:“倏”,又名尚修罗

笔录者: 侍御史 郑昂

时 间: 天宝十三年正月初一到初七

鸡日陈述:朕出生时被命名尚修罗。朕早就有预感,七天后,朕名字将会被更改成“倏”。因此,朕冲破常规,滔滔不绝口述《宁布桑瓦》,作为降生在石堡城的有效证据,并向世人宣布朕之来临,也是对被迫作为人质(民间也称为杯具、混沌、彻底失去自由的囚徒、随时面临死亡的交易砝码、会行走的植物、举目无亲、困境生存体验者、活着的僵尸,等等)的极端反感。当然,也是对曾祖尚囊之追念。据说,尚囊陪同松赞干布首次东巡至青海湖,正当一只艳丽火红之大鸟以太阳为背景**产卵。曾祖脱口而出:“尚修罗!” 松赞干布也情不自禁,连声说:“德嘉沐!”然后,他们相对,开怀畅笑。侍从不明就里,茫然相对,他们不知道,那时那刻曾祖已经预知尚修罗将于此地降生,而苯教师也预言朕将图谋刺杀赞普。所以,当后突厥要求遣送质子时,自然而然,朕就是最合适人选:吐蕃王庭既能照顾父亲尚赞摩脸面,又可以借幽都王·乌苏米施之手永远监禁朕。没想到,事出意外,后突厥与唐朝发生混战,康英典、坎菊提不约而同,把朕和磨延泣带到了蒲昌海。

当初,由于聚精会神口述《宁布桑瓦》,朕没仔细打量生身之母蒹葭,也没记住其去向。不过,朕非常清楚,康英典与朕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尽管她以各种方式宣布是朕的合法母亲,尽管康英典说岁月对女祭司的美丽容貌向来无可奈何,年龄丝毫不影响其爆炸性魅力——她八十岁时与十八岁的画像没有多大差别;尽管她宣称常人受孕六十岁便到极限,而女祭司最大年龄生育者是九十九岁。尽管她怀孕后还留着五条发辫,饰金带银,身着白纱,在光滑玻璃球上跳胡旋舞;尽管她将所有生活细节按照祈祷、会客、**三种内容分门别类如实纪录,都没用,徒劳。即便这些用三种文字记录在树皮上的文书不被大唐将士搜出后全部烧毁,朕也不能承认。朕根据自身经历推断,坎菊提与磨延泣的关系或许也属这种“以讹传讹”式结构。倘若坎菊提是磨延泣生身之母,其父就一定是幽都王·乌苏米施或回纥幽都王·骨力裴罗?坎菊提向东曾经过敦煌、瓜州、酒泉、凉州、乐都、长安、洛阳、扬州,甚至还跟随归国的“遣唐使”去过日本;向西,走遍西域各国及青藏高原佛教盛行地区,还翻越葱岭,巡礼中亚和南亚。十年间,浪迹如此广袤领域,该有多少种可能性与想象空间?尽管其祈祷范围只限于扎荦山,但每天都有数以万计的朝圣者,怀着为人畜祈福、超度亲人亡灵、打仗获胜、禳灾、求贵子、求超级肉苁蓉、求美容、求暴富、求某些不可告人的秘密永久性安全封存等种种愿望,从长城以北,东起辽河、西到咸海的广阔地区野马般奔向他们心中的神山。因此,坎菊提仍然有机会与不计其数的陌生人接触。当然,截至目前,还没有足够证据表明他与尚赞摩有血缘关系。以后,朕要尽量避免谈到磨延泣——对了,他已经被更名为“忽”,有时也被称作“尘埃”之类。

从石堡城到龙城,朕的记忆中一片空白,仿佛在单调的梦中渡过,不知道世间有多长。臆想当年,朕口述完《宁布桑瓦》,疲惫至极,孤独至极,饥饿至极,大吃一顿,大睡一觉。醒来后,看见白色的海鸟,蓝色的波涛,绵延的雪山,飘**的白云,朕以为还在青海,又想安心睡觉。这时,有人朝朕呼喊“倏”。朕意识到已经远离石堡城,到了另外一个陌生地方,并且被镶嵌了毫不相关的名字、毫不来由的气味以及毫不相干的邻居。后来,朕才搞清楚了这就是大名鼎鼎的蒲昌海。在这万人瞩目之地,朕将被信奉摩尼教的粟特人称为“野马”,因为他们首次见到朕出生是一个太阳灿烂、风静天清的早晨,当时,康英典和坎菊提在烟波浩渺的蒲昌海上凌波舞蹈,如同**野马。那被确定为临产前的标志;修习禅宗的行脚僧,不管信奉慧能顿门巴、神秀渐门巴还是无相无住的保唐禅,都称朕“房奴”、“宅男”,因为他们已经知道朕将在驼轿中生活十多年,而这种存在方式本身就是对禅宗学说的最大破坏;某些不明身份的人称朕为可怜的“贫九代”,因为朕被驼轿囚禁,与世隔绝,没机会学习算账、作诗、抄经、塑像、开窟、绘画、酿酒、雕刻的知识和技术;龙城及周边新城、蒲桃城、萨毗城葡萄种植户称朕为“官四代”,因为,吐蕃祖辈世代都是王朝贵族、高官;粟特人称朕为“地王”,这个名称没有政治色彩,不管臣服唐朝,还是向吐蕃人纳税,抑或为仲云、突厥等零散部落提供各类葡萄酒与粮食酒作为增值税,都适用。还有个让朕最痛恨的绰号“阿嗜尼”,可恶,糟糕!

朕在龙城的历史,从无边无际的蓝色波涛开始。那天的情景铭记深刻。中书舍人窦华如此提示:蒲昌海每年都要举行多次祭祀活动,祈求昆仑女神赐降灵药,使神鸟常羲能够正常产卵,以便安抚四境。他要朕叙述与此类祭祀活动相关的细节。可是,朕没这种印象,朕只看见突厥人风卷残云般退出西域,代之而来的是唐朝与吐蕃士兵。他们站在破损的龙城边大吵大闹(郑昂注:叙述者喜欢用“朕”,不知何故?且从此处开始,叙述时有失实处,但为慎重起见,全部实录)。

唐朝将领庄严宣布:太宗皇帝之祖、兴圣皇帝、西凉王李暠在玉门关、阳关、鄯善等地屯田,势力远达西域各地(包括最偏僻处),王室后裔李宝在吐鲁番盆地建立煊赫的后西凉国。现在,太宗干净利索地赶跑了突厥人,要在龙城建立必须包含马鞍、弓箭、带钩、锄头、镐、铁锹等元素的标志性建筑,作为祭司先祖之祠堂。

吐蕃将领反驳道:赞普先祖曾率部族英雄在西域游牧,常到蒲昌海、博斯腾湖、孔雀河、塔里木河、疏勒河等地饮战马,现在,我们要巴所有毁坏草原的人驱逐出去。

他们越吵越凶,终于引爆战争。这时,两条肥胖光洁的美人鱼——康英典和坎菊提手摇铜铃,脚踩霞光,步入蒲昌海,开始轻盈舞蹈。唐朝士兵路人甲因为过度紧张摔倒,他瞥见了异常性感的美人鱼。他假装昏死,贪婪偷窥。吐蕃士兵路人乙也发现美人鱼爆乳来袭,他惊喜地叫喊着呼朋引类。于是,吐蕃士兵全部涌到蒲昌海周边兴奋地叫喊着,**欣赏。

唐将令士兵乘机占领古城,接着进行大搜捕。士兵首先找到两大捆野牛皮包裹的桦树叶文书。无人解读突厥文、粟特文和佉卢文,只好求助于识字的僧人菩达罗支、夷毕耶、僧凯、达摩迦摩、祖祗色多、舍那伽、僧伽之长老及法师利达犀那之仆人支祗多。那些正经人士释读完两部手稿名字——《康英典爱经》和《坎菊提密语》——后就缄口不言,对其中内容,吞吞吐吐,讳莫如深。唐将信仰佛教,不敢为难僧人,便耐着性子谦逊问羞于启口或不方便直说的原因。他们支支吾吾,实在推脱不过,不约而同盯住支祗多:“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但讲无妨。”支祗多面有难色:“额几天前才调伏野马……半年多的修行泡汤了打了水漂……不过,额是那样的尊重利达犀那大师,额不下地狱谁下地狱……”他走过去,附在唐将耳边悄声解释。首领异常惊讶,失声问:“什么?**?何种东东?”支祗多惶恐地望一眼利达犀那,说:“嘘!大爷,您小声点,你就当他是‘阿嗜尼’,好不好?”唐将疑惑地点点头,反复打量酣睡在树叶上的胖瘦扭结文字,看不出色情,也看不出热辣,遂命士兵路人甲赶着牛车拉到荒滩中焚烧。他们继续在城中搜寻。可是,除了大量葡萄酒瓮,根本看不到传说中的奇珍异宝。尾随部队而来、准备廉价收购各种战利品的商团首领终于忍耐不住,说财物肯定已经被提前藏起来了,建议将领通过严酷手段拷问龙城主要负责人康英典、坎菊提。他们气势汹汹,出了城,来到蒲昌海岸边。

吐蕃将领笑着招呼:“哥们!来喝杯酒,等看完美人鱼舞蹈,我们接着再打。”

唐将默许了,欣赏了,陶醉了,似乎那些变化莫测的肌体动作是简单易懂的文字。众人都沉浸在快乐的阅读中。蓝色天幕与绿色水波之间,两团白光旋风般迅速转动,膨胀,变幻。接下来的情景令在场观众(包括正在焚烧文书的路人甲)终生难忘:四片野马状火红云、狮子状金黄云、大象状玉白云、野猪状漆黑云分别从东、西、南、北的天空飘来,在舞蹈者上空徘徊。无数小鱼飞跃,无数波涛涌动,无数水鸟翔集。忽然,野马、狮子、大象和野猪的叫声同时响起,灌满蒲昌海。

唐将异常惊讶,拔出宝剑,连声喝问:这究竟是魔术,还是演戏?

吐蕃将领说:别吵吵,看完再说。

声响突然消失了,云气迅疾散尽,水面上空无一物,只有波涛还在激动不安地跳跃。

商团首领绝望地大声喊叫起来:“康英典在玩妖法!坎菊提想逃跑!抓住她们!”

大家都被恐惧摄住心,屏住呼吸,静静观望。一朵巨大荷花从湖心漂来。慢慢地,人们看清那是芦苇编制的蒲篮,里面躺着两个手舞足蹈的婴儿。根据现场目击者说法,一例是朕,另外一例是“忽”。但朕坚信蒲篮中只有朕存在,所谓“忽”,只不过是太阳投射的朕影子。朕与朕影子是两种不同概念。当时,僧人菩达罗支、夷毕耶、僧凯、达摩迦摩、祖祗色多、舍那伽说朕舌头上有粟特文、佉卢文、吐火罗文字母,法师利达犀那看见朕蓝色眼珠中闪烁着野马鬃毛似的火焰,酿酒人则觉得朕哭声像怒狮在吼叫,还有其他行业的人说昨夜梦见龙,彩虹,太阳……这是比较接近真实的说法。原西突厥、高昌国多位资深大祭司预言“如果十三岁前不将这个凶光四射的祸害杀死,那么,他将会给龙城乃至整个西域带来巨大灾难”。龙城人没有采纳此建议,但也不是无动于衷。他们想出一个既不违背康英典、坎菊提愿望,又能满足僧人不伤害生命的劝诫,同时,也避免因得罪法师而遭到诅咒或投毒——将朕和朕影子囚禁在驼轿中。朕不同意,强烈抗议:“族群的隔离必将导致城市没落!”但是,朕太弱小了,无人理会朕拼力挥舞的拳头、紧皱的眉头和高亢的哭声。

当天,唐朝代表与吐蕃代表共同主持庄严仪式,将朕和朕影子安放在驼轿两边。唐朝代表演讲西突厥、高昌先后被攻灭之战绩及其在龙城、新城、蒲桃城、萨毗城等地驻军屯田戍守之历史,并保证除非祭祀昆仑女神,唐朝属民不会到吐蕃管辖的雪域高原南侧活动;吐蕃代表则以唱歌代表演讲,伴以歌舞、酒令和游戏,将富有悲剧意味的囚禁娱乐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