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沙州离情3

王圆箓的耳边仿佛响起强劲的风声。

他想起了多少年前跋涉在沙漠中的那个中午。

他看若与他同样震惊的毛驴,心里又激动了:我就这么死了吗?我就这样从下寺退出了吗?不!我还许过愿呢,我还没在石窟里塑上一尊像呢!

西戎,就让大风永远地把她从脑海里吹走吧!

他想马上回去。可是他辨不清方向,除了千姿百态的雅丹,就是茫茫的戈壁,敦煌在哪里?刚才从哪里进来的?犹豫一阵,他骑上驴,测一下方位,上路了。

驴已几日没喝水,如果今天再找不到水源,那驴会倒毙的,他的生命也受到了威胁!

戈壁滩上似冒着烟,哪里有绿洲?哪里是大道?

毛驴大张着嘴,喘着气,快步跑起来。绕过几座沙丘,跨过一条干涸的河道,再走一阵,翻过一个山丘,毛驴猛跑起来。

前面出现了一片绿。

到了跟前,没等王圆箓跳下来,毛驴已涉进芦苇丛中,喝了起来。

王圆箓滚下驴背,掬水喝,觉得有苦涩味,忙吐掉,去拉驴头。可不管他使多大的力气,驴就是不肯抬头,似乎它要把这一池水全喝光!

“你不要命了!”

王圆箓急了,拼命地拉,驴仍然大口大口地喝水;他几日没吃投喝现在根本没有力气把驴拉开!

驴渴疯了。

它终于喝够了。但却不能移动蹄子。摇晃儿下,卧倒在芦苇丛中。

完了!驴肯定没命了!我怎么走出这戈壁滩?新的恐惧袭上了王圆箓的心头。

看得出这里不是商路,没有人会到这里来除了金雕和死神!太阳在往天边沉落。阳光变得惨烈,通红。

毛驴似乎预感到了它的命运,绝望地望着王圆箓,乞求他救它。它正忍受着碱水刺激的疼痛。

王圆箓也束手无策。他饥肠碌碌,难以忍受。前几日他根本设尝到饥渴的滋味,待产生勇气要活下去时,饥饿感才涌生!

驴痛苦地呻吟着。

太阳落下去了。戈壁滩热力减弱,凉风乍起。

驴是话不成了!王圆箓知道,明天太阳一出来,大群的金雕会飞来,向驴发出攻击,或者,一群残忍的野狼来袭击,在这荒难上,连防卫的棍棒都没有!他和驴,都将彝身狼腹!难道天要绝我吗?

王圆箓猛地站起来。他想找一个尖利的石块,找不到,便拔一根芦苇。芦苇根太软,不能像刀子一样刺进驴身。没奈何,只有用牙咬了!

他一步步靠近毛驴。毛驴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哆嗦一下。他抱住了驴头。用手抚摸,有两道湿痕。驴哭了。王圆箓也直想哭。他实在不愿伤害这头追随他的驴但死的成胁却迫使他这样做!驴用驴,下一世咱们调换一下,也遇到这样的地境,你也喝我的血吧!

天断渐地照了。他看不清驴的眼神,但还是脱下上衣,蒙住了

有任何反应。不动。他又连着咬,不断地咬。它的头。然后模到驴的血管,拔掉驴毛,猛地咬一口,驴皮太厚咬不动。,驴不知是麻木了,还是没知觉,没有任何反应。

终于,咬破了,他屏住呼吸,猛地吮吸起来...

毛驴弱弱地叫了一声。

王圆箓喝一肚子驴血,,想吃驴肉,腥味使他恶心,难以下咽,便起身,盲目地奔跑起来。眼前一再浮现金雕袭击毛驴的幻景。

不知跑多长时间,他看见前面有一道黑乎乎的山影,危立在半透明的戈壁夜空中。凭以往的经验,他推测这是一座废弃的古城。

王圆箓心里稍安:古城毕竟有人工的痕迹和遗留的气息,他感到了一丝安慰,脚步更快了。

天渐渐地亮了。他一路猛跑,快到中午,古城还在前边!他心里奇怪,难道晚上还有海市蜃楼?

忽然,前面出现了万马奔腾、士兵混战的情景,喊杀声、马鸣声惊天动地,响彻戈壁。王圆箓惊奇地看着,冲杀的场面又变了,隐约出现一匹白马,白马上坐着一位僧人,倏地,白马和僧人消失,一位跏趺坐在半空中的佛像愈变愈大,他双手垂于腹前,作禅定的姿势,饱满的额头,轮廓分明的颧骨,还有那双如夜明珠一般的眼睛,令人望而生畏。他目光所望处,似乎是道观对面的残败石窟。这

尊佛像很熟悉,不就是在莫高窟中吗?王圆箓这样想时,前面幻景顿然消失-一戈壁滩上洒满了刺目的亮光,太阳像一只巨大的火球,使戈壁沙漠的景象不断变化起来,蔚为壮观,气势磅礴。古城被染得呈现出亮丽的土红色,断壁残垣岿然不动,像奇妙的雅丹。在这死亡之海里,为什么死神和美神同时存在?王圆箓开始思考这奇妙的组合。

再行走一会,就到了河仓城跟前。王圆箓看见古城西面有一个大湖泊,湖泊周围生长着芦苇、红柳、甘草,黄鸭在鸣叫着。王圆箓向东看时,阳光映射下的沼泽地中,有几处动物的死尸。王圆箓知道这是动物在奔跑中陷人其中的。他曾亲眼看见过一个人误人沼泽地,转眼间没了顶。但现在沼泽地平静如坻,掩藏着残酷的杀机。

王圆箓的眼睛停到了一处:那里似乎有个活物在蠕动。他仔细看一阵,像是一个人。

“谁在那里?”他问了一声。

没有回音。

他出了城,小心翼翼地往沼泽地边缘走去。他看清楚了,沼泽地里的确有一个人。他又喊几声,那人挣扎着想回头,但转不过来,声音传来了:

“救救我吧!”

王圆箓庆幸昨晚心细,拿了驴缰绳。他试探着走到离那人有两三米的地方,把驴缰绳扔了过去。他把那人从沼泽地里拉出来时,已经累得精疲力尽,躺到地上直喘气。那人爬过来,打量一阵他,忽然惊叫起来:

“你是肃州的那个兵吗?”

王圆箓听得声音热悉睁开眼看一阵,坐起了身:“你是杨大人吗?”

虽然眼前的人胡乱地用芦苇绳扎着辫子,须、发纠缠在一起,但王圆等还是认出了他。“你不是已经成了囚犯吗?咋在这里?”

“我逃跑出来的。”

“你怎么会掉进沼泽里?”

“我看见那边有粮田,有杏树、果树,就跑了过去。谁知是幻景。”

说到粮食,王圆箓才发觉已经饿了很长时间,“你有吃的吗?”

“有。

两人进到古城里面,杨河清挖出一只皮袋,皮袋里装着些草根、锁阳、鸟蛋之类“食物”。

“没有馍吗?”

“没有。在这地方,想偷想抢都找不着主儿。”杨河清凄然一笑,说:“我也不晓得我活着干啥。”

王圆箓嚼了几根甘草,然后问:“你是左大人的红人,怎么会论为囚犯了?”

杨河清长叹一声说:“都怪我不检点呀!在新疆平定了阿古柏叛乱后,我随左大人班师回兰州。左大人时任陕甘总督,权重势大他安插我到一个县当知县,谁知那县里一帮老朽盘根错节,老谋深算,设一圈套,让我参子倒卖军粮。左大人大怒,竟不讲情面,把我发配到新疆。唉!想不到我杨某人清高一世,最后却贪图蝇头之利,坏了前程和名声。我现在还有何颜面逃回去见父老乡亲、同窗故旧?还是留在这古城里,听天由命吧。”

王圆箓说:“既如此,你逃出来干啥?”

“我也不知道!没逃出来时想着自己是一个囚犯;逃出来了觉得更不自由,又想回去,再判重些也不怕。你怎么当了道士?”

“一言难尽!我现在有了道观,你愿意跟我去吗?吃的比这里好,又没闲杂人。你会写字,帮我抄经。药王庙里的人太小器!经卷借几次就推辞开了。”

“道观在哪里?”

“敦煌莫高窟。’

“不行!那里离官家太近。”

王圆箓说:“设事的,那里有许多洞窟,有危险了,就藏进去。你还不相信我吗?”

杨河清还犹豫着。

“干脆在石崖上给你开凿一个洞子,你躲进去抄经,再不出来,行不?”王圆箓说,”你识字,是有大学问的人,我还要向你问字、问事呢?”

杨河清说:“行!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古城外有两道深深的、长着草的车辙印。两人沿着古车道走,两天后,回到了莫高窟。

索道长卷着道观里的所有财物一包括菜刀和擀面杖逃跑了。因为人们纷纷传说青海的刘四福要率骑兵来攻打敦煌城。

烽火燃起。

急促的牛角号声在四野里吹**着。

两年来,这样的警报不知有多少次,敦煌的人们都疲了,都怀着淡然的心情去看战争的阴影迫近。

但过次的锋火一直没停,牛角号也不歇气地吹所以,人们才惊觉起来。官军备战,百姓躲藏,莫高窟的僧道们有一部分躲进敦煌城里,一部分还留守在佛窟里。

王圆箓打发所有的雇工都进城,他和杨河清坐守道观。这两年来,王圆箓不停地四处化缘积攒了些钱,将道观修建成一座整齐美观的四合院,院门设计古朴大方,颇有气势,上挂有杨河清所书“太清官”三字。院中开阔舒展,项有硬天棚,设有硬拔麻。除大殿塑一尊道教神,其它宽敞、整洁的房舍皆为雇工们住。

远道而来的香客也可在此过夜。

王圆箓最大的愿望就是清除完所有洞窟里的流沙,重塑些《西游记》中的神佛和故事。经过他的艰苦努力,最忙时太清官里已经有了三十多个雇工和一名专职抄经师,另外有自己的畜群和可耕种的土地,还有运送货物的大轱辘车。粮食、钱物已经藏进地窖中,畜群早已赶往别处,大轱辘车也拉到了城里。但王圆箓不想撤离这里。他不想苦心经营的太清宫被敌兵一把火化为烟灰,他要留下来保护这个**。

没有太清宫,雇工们断然不会留下来常年累月地干那枯燥乏味、又消耗体力的苦活。要面对不期而至的千军万马,这意味着什么,王圆箓心里很清楚。

“要与太清共同存亡”。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