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风的新娘 中亚之魂1

回到和阗,马继业派来曾经给梵歌、荣赫鹏、杜特雷斯等人当过向导的蒲昌在等候。

赫定觉得这人稳重可信,让他负责组建西藏探险队。

还雇用刘嘉德推荐的文人杨恕昌当中文老师——他几年前丢了官,依靠左宗棠西征军的旧部生活。

蒲昌得知胡旋跟随驼队出入沙漠,很不赞成,找到唐古特。

“年轻人,沙州驼队的人从来不带着沉重的家四处奔波,这是传统,也可以说是规矩。”

“胡旋只是一个女人,不能代表家。”

“女人就是家的标志,我不明白,你带着她干什么?”

“寻找自己。”

“我只听说过追逐太阳的夸父和寻找灵光塔的骆驼客,从来没有人要寻找自己。”

“在沙漠里经常迷路,这并不可怕,因为最终能找到出路。可是,我往往就找不到自己,找不到老婆,找不到孩子。我害怕距离,害怕分别。离开敦煌,投身茫茫沙海,就觉得像被抛弃的孤儿,无依无靠,常常回想起幼时断奶的情形,那时最起码还可以用哭声来抗议,现在呢,虽然害怕,却很无助,我想从倾诉中寻求人文关怀,但是,办不到。长期在外,终于回家了,母亲,老婆,孩子却变得十分陌生,我们存在还有什么意义?谁能体会到内心深处的痛苦无奈?”

“这是每个骆驼客的心路历程。你心理上还没断奶,以往,祖孙三代骆驼客一辈子不打照面都是常事。我的三个儿子都浪游天下,老大遭土匪抢劫死了,老二须弥带着驼队经常冒险去克什米尔,老三汜真现在是死是活都不知道。”

“听说在敦煌贩大烟的羊蛋也是你的儿子。”

“是的,我很惭愧。但是,我们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了。”

“外国骆驼客说,他们出来一两次,回去后就永享安乐,而我们终生都在奔波,像埋在六千大地坟墓里的活人,与世隔绝,孤孤单单,经常处于迷失状态!”

“孩子,在沙海中给我们指引方向的是信仰而非安乐。难道你忘了莫高窟?”

“没有。”

“那么,怎么会迷路?”

“莫高窟属于过去,对现在没有意义。否则,我为什么会迷茫?”

“迷茫什么?”

“我不敢确定走过的路是否正确,不能肯定孩子就是自己的亲骨肉,因为他们用那样陌生的眼光看我。还有与自己睡过觉的女人,让人觉得像梦一样虚幻。所以,在不背叛沙州驼队的前提下让胡旋跟我一起流浪,通过她的身体和感情证明现实,存在,以及不断产生、不断消逝的时光。”

“你父亲鄯善在世,也不会同意你这样做。”

“那最好不过,说心里话,我早就不想做骆驼客了,我希望过安定的日子。四处流浪,原以为继续着沙州驼队的梦想,把希望带到世界角角落落,像阳光照亮高原,实际呢,我们出生入死,最后送去的只是一群杀手,杀手!要是您亲眼看见雇主在纯净的草原上肆无忌惮地大开杀戒,杀动物,杀人,还愿意当骆驼客吗?如果我是平常人,那么,我随时可以拒绝与他们在一起,可是,很不幸,我是沙州驼队的骆驼客,为了信誉,只能与骆驼一起无可奈何地看着悲剧上演。”

“你是懦夫!想离开沙州驼队根本不需要找理由。我很想替鄯善打你,可是,没有这样的传统,只好劝你多想想他的高尚事迹,当初,他由于为你断奶的事情忧虑,由于忧虑过度,才被公羊角扎死,那是意外,是悲剧,不像一个英雄的死法,特别对于他,具有深刻讽刺意义。可是,活着的人,为什么不能决定自己存在的姿态?只要人类还呼吸,只要人类还用大脑思考,就需要沟通,既然需要沟通,就需要桥梁,而敦煌被大山、高原、沙漠、戈壁围困,更需要沟通,更需要桥梁,沙州驼队就是这个桥梁。如果男人不能彻底断奶——精神断奶,那么,谁去撑起这座桥梁?”

“锁阳改行当法师,阿克亨转而去寻宝,他们不再为驼队命运担忧,所以,都成了有钱人,还有很多骆驼客,分散到各个部落、绿洲和山寨,甚至给洋人当情报人员,而另外一些无赖却打着沙州驼队的旗帜招摇撞骗……”

“你知道阿克亨为什么要去寻宝吗?为大烟!阿古柏利用大烟控制驼队,结果,毁了阿克亨,本来,他可以成为优秀的骆驼客。”

“如果优秀的骆驼客能成为富商,为什么不去做?我想,阿克亨那样的人会越来越多。”

“可是,也有不少驼队还昂首挺胸,在西部高原上穿梭,孩子,你应该多想想正统十一!阿克亨离开敦煌,离开驼队,就同风一样,成了没家孩子,不知从何处来,到何处去。敦煌永远是六千大地的精神**,无论如何不能断掉!”

“是这样吗?当年祖先要是能与敦煌断奶,同大家一起回到关内,万事大吉。到正统十一时,还有机会,可是,他却创立沙州驼队,从此进入家族集体流浪的历史。”

“正统十一也是迫不得已。明朝抛弃,归义军时代也远去,我们要保持传统,要在农耕文明与游牧文化之间寻找一种生存模式,只能隐藏到驼队中。现在,几百年过去,因为阿古柏的迫害,沙州驼队变得七零八落,但是,再不能这样下去,骆驼城,敦煌,莫高窟,都驮在骆驼脊背上。如果驼队解散,这一切都将不复存在,传统,精神家园,就永远消失在历史的沙漠中。”

“正统十一之前,我们一直是敦煌大族,根本不干这种苦力。但是,那个英雄时代毕竟过去了,再也回不到原来,所以,只好寻找一片宁静的草原……”

“孩子,如果把沙州驼队看成是苦力或者商业行为,那你就错了。归义军时代或者更早,驼队就充当敦煌绿洲的血管,源源不断地从四面八方输送新鲜血液,敦煌才有了生命,家族也才兴旺,也才有了莫高窟,后来,从正统十一开始,沙州驼队成为延续敦煌生命的最好方式,所以,只要驼队存在,梦想就不会消失,重新辉煌的基础也将永远存在。西域曾经有36个国家,可是,现在呢,全部在沙漠底下,而东边的敦煌仍在呼吸,张议潮还在莫高窟表现着英雄主义!”

“以前,驼队走到哪里都受人欢迎,现在,往往跟杀戮、阴谋联系着,我当初的梦想全破碎了。”

“不要这么脆弱。我有过多次这种感受。几年前,我从荣赫鹏那里挣到一支庞大驼队,接着送杜特雷斯进西藏,由于他们令人失望的野蛮行为,致使驼队损失殆尽,结果又成光棍,只好给人当向导。赫定说了,这次完成西藏考察,他将全部骆驼送给我,那时,又一支沙州驼队就诞生了。你还年轻,看得远一点,努力奋斗,使你的驼队不断壮大,分成十支,分成一百支,那时,繁荣时代就来了。”

胡旋走过来,说:“唐古特,蒲昌大叔是正确的,不能放弃希望。我心甘情愿离开草原跟你受苦,就因为你是沙州驼队的骆驼客。如果你像奥得一样无所事事,情况就不同了。”

蒲昌激动地说:“孩子,对不起,我错看你了。”

唐古特说:“无论如何,我不想跟洋人进入西藏。我害怕看见流血。”

“孩子,本来,每个人都有权利选择是否当骆驼客,可是,你父亲死于意外,他来不及说这些话,来不及让你吮吸梦想,就是说,你与母亲断奶后没有及时找到精神**,这很不幸,不过,对骆驼客而言,只要发生,一切都正常。”

唐古特说:“唉,好吧,我把自己变成风,变成骆驼,变成没有尽头的路吧。”

第二天,他受雇去了别处。

一切就绪,赫定探险队出发。

经于阗、民丰进入昆仑山脉。

赫定忍受着高山反应的痛苦,不断下骆驼进行测量、画素描,总是拉到队伍最后面。

巴依拿着枪护卫,因为狼经常在离队伍不远的地方环绕,有可能对全神贯注的赫定发动攻击。

晚上,几只狗在同狼的决斗中受重伤。

高原天气多变,几乎每天都有一场暴风雪和冰雹。

杨恕昌原来打算跟随赫定前往拉萨,高山反应厉害,不能继续前进。

赫定要派人送他回新疆,他坚持去了敦煌。

探险队抵达一个隘口,人困马乏,寻找到草地后就休息。

第二天早晨,巴依报告说所有塔里克挑夫逃跑了。他们偷走两匹马、十只驴和一些面包和面粉。为迷惑众人,他们分几批、按不同方向离开营地。

赫定让巴依带三个人去追。

塔里克人没想到赫定会派人追上来,走出一段路后生火养精神。看见他们,想逃跑,巴依朝空中开枪,他们才跪下求饶。

巴依绑住,带回营地。

蒲昌内疚地说:“没办法,短时间内不能组建一支真正的沙州驼队。”

“这我清楚,不怪你,”赫定说。

接着,探险队进了一个向东延伸的大山谷。

沿山谷走一个月,终于看见左边的阿卡塔格山尖、绵延不断的雪山和蓝色冰川。右边极东头就是可可西里无人区。每天都有成群野驴、藏羚羊和野牦牛出现,这些野生动物使高原有了生气。特别是威武雄壮的野牦牛,粗糙瓷实,如同古罗马的角斗士。它们那对尖利的角,沉稳的脚和古城墙一般的身躯,当之无愧是高原灵魂。

赫定充满**地将它们画进速写里。

日出、日落的壮观景象也是他的好题材。

巴依欢天喜地跑到赫定帐篷,说打死了一头野牛。

“带我到有野牛的那边,我画一张图。”

他们沿野牛踪迹,到泉水边,发现一只野牛正在掘食物。

巴依开枪,野牛仰起头,吼叫一声,冲过来。两人急忙翻身上马,逃跑。

野牛在后面猛追。

马跑不远就喘起粗气,巴依知道高原上,马跑不过野牛,便勒住马,回头又是一枪,野牛愣一下,停住,尾巴乱打,充血的眼睛愤怒地转动,巴依又开一枪,野牛转几个圈,颓然倒在地上。

探险队吃了几天野牛肉。

九月底,探险队到达一个不知名的山谷口。山上,有一处“鄂博”,沿边放着一块块深绿色石头,上面刻着藏文字,蒲昌说石头上的祈祷语是唵、嘛、呢、叭、咪、吽。

赫定记住“六字真言”,默默念诵,声音变得粗犷,浑厚,滚地雷一样在四野漫开,整个声音联成一片,在荒凉高原上缓慢地起伏,像无数巨大神人踩着重重的步子走路,整个宇宙都是这种脚步的回音。这一刻,他感觉到天、地、人、神完美融合,没有界限,没有时间。

巴依发觉赫定神情古怪,问:“大人,您怎么啦?”

赫定眼含泪水,说:“没有听见吗?山神在欢迎我们。”

巴依迷茫地望着他。

第二天,他们又在一个山谷口看见“鄂博”和废弃的帐篷。

看来离人烟不远了。

走不远,巴依看见前面山坡上一只野牛在吃草,开了一枪。野牛不逃跑,也不惊慌。

一个蒙古老妇人叫喊着跑来,比划着说那是她家养的牛。

她有趣地打量着这些奇怪的人——既不像商人,又不像朝圣者。

这是探险队在高原上跋涉近两月后遇到的第一个人。

赫定急忙道歉。

但是,蒲昌听不懂老妇人的蒙古话,只晓得一个字“把”(有)。

赫定能听懂五个字:“阿拉”(山)、“淖尔”(湖泊)、“科尔”和“木兰”(河)、“戈壁”(沙漠)。仅仅这几个字很难与老妇人沟通。

他灵机一动,拿出中国钱,然后学羊叫。

老妇人明白了,卖给他们一只羊,并邀请他们到毛毡帐篷里面。

晚上,老妇人的儿子多基回来。他是个猎野牛的粗犷汉子,麻木地站在远处,用疑惑的眼睛打量他们,似乎在确认这些像人的动物究竟是不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