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我和我的村子 两只欢喜猫1

起初,阿克亨没想到要跟着天马回敦煌。

根本没想,离开喀什前后,甚至漫无目的行走时都没想。当时,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要朝什么方向走去。两只脚本能地向前迈进,一步一步,穿过戈壁滩、穿过城门边晒太阳的人群、然后穿过收割后的大烟地、接着跋涉过盐碱滩时,他的眼睛都出于一种本能注视前方。

这个过程经历了一个月。

这期间,他一直保持离开喀什前失魂落魄的姿态。

第一位碰见阿克亨的人是拉欣。

阿克亨失魂落魄地走着,空洞虚幻的目光越过障碍物,只让恍恍惚惚的背影回答他的疑问。拉欣以为他在做游戏,就跑到前边,要他正面回答问题。阿克亨再次超越。拉欣再次跑到前边。阿克亨还是再次走过他。拉欣犯了犟脾气:我们曾经是生死老搭档,我九死一生把你看中的女人楼兰送到敦煌,我违背人性丝毫没有冒犯楼兰还不是为了崇高的友谊吗,你竟敢不理我?你不就给阿古柏当过亲信吗,有什么自豪的?落架的凤凰不如鸡,阿古柏死了,你还牛什么?

他怒气冲冲,反复跑到阿克亨前面。

这样环绕着,一直到城门外。

拉欣忽然感觉到阿克亨有些异常,想喊住他。

突然,窜出两个女人。

她们各抱一个黑色罐子,拦住阿克亨,推出楚楚可怜的神情,说:求求你,好心人,帮我们藏一藏这两罐烟,仇人要追杀我们。

阿克亨说:我不认识你们。

女人说:我们认识阿克亨,你是最有信义的人,求求您了!

她们不由分说,把罐子推给阿克亨。

与此同时,城门外几个烟鬼嘻嘻哈哈、阴阳怪气地叫喊。

阿克亨置若罔闻,专心致志走路。

烟鬼说:哈哈,这次烟瘾犯得厉害,想喙烟地去?

他们想跟着去炒作热闹,但慵懒的身体不情意,只好眼巴巴看阿克亨走远。

接着,阿克亨的怪异行为引起烟农注意。烟农以为阿克亨丧心病狂,要点燃烟杆堆,便拿起铁叉,摹仿唐朝节度使的英武姿态,挡在前面。

阿克亨却儒雅地走过烟杆堆。

相安无事?阿克亨真的斯文了?

其他烟农提高警惕,继续持铁叉而肃立。

阿克亨从铁叉的护卫中走过。

生长大烟的土地误认为张议潮大将军检阅部队,不敢打磕睡,严谨地与主人保持一致。

阿克亨表现良好,他没有侵犯任何一个烟堆,规规矩矩走出烟地,走进盐碱滩。盐碱滩欢迎他,因为盐碱滩虽然长满寂寞的芦苇但它矢志不渝期盼再度辉煌,盐碱滩从阿克亨身上散发的烟香中嗅到了希望。盐碱滩在堕落成为盐碱滩之前是优秀的烟地,烟地主人是阿古柏。烟地曾经为阿古柏挣来了照亮中亚的刺目光芒,使他出尽风头。而且,烟地与世界上最繁忙的旱码头相连,大烟以最好的价钱被骆驼客带往四面八方。一个夏天,疯狂的洪水使烟地和丰收的大烟同时被埋葬,繁忙的旱码头也被冲坏。阿古柏能够承受膨胀的欲望转眼间化为灰烬,他也有信心东山再起,三个老婆无法承受打击,陆续精神失常,死了。两个儿子偷别人的烟,被打死。偷烟的人被打死不算犯法,因为阿古柏也打死过偷烟的人,具体数目不详,有人说六个,有人说八个。还有人说阿古柏为赖掉收烟人的工钱一次就用老鼠药毒死十八人,其中三个是少年。目前,盐碱滩虽然被茂盛的芦苇覆盖,但还能想起被烟地所见证的此类事件,如果需要,可以出庭作证。可是,没有铁面无私的天神来进行正义审判。正义在烟地像大烟产量一样少。

盐碱滩这样想着时,阿克亨已经蹒跚走过它的心脏。盐碱滩终于明白阿克亨偶然经过,并不是要拯救它。它觉得自己被愚弄,号召芦苇抽打阿克亨的脸、手、腿及其喘息声。阿克亨不屈不挠,有效抵抗,大无畏地穿过芦苇丛,径直走向古道。蚊子、菜花蛇、蚯蚓、青蛙、水鸭和斑头雁集体抗议:

请不要破坏我们的家园!

请不要扰乱我们的宁静!

请不要侵犯我们的空气!

阿克亨充耳不闻,事实上,他行走时浑然不知外界反应,绞尽脑汁,努力在脑野中寻找一条可靠的路,那条路通向阿古柏的秘密藏宝点。

阿古柏曾经梦见自己变成一只隼鹰,被凶猛的野马追逐。后来,野马狠狠地踩到背上,剧烈疼痛中,他醒了。他认为这是不祥之兆,决定将所有金条和烟土运到沙漠中一个秘密古城里。为迷惑众人,他雇用很多沙州驼队,摹仿壁画内容举行盛大出发仪式。真正承担运输重任的是阿克亨驼队。阿古柏经过精心策划,以阿克亨私自给俄国探险队带路为罪名,要处死他和所有骆驼。于是,让一支并非亲信的队伍押解他们到苏巴什古城完成这项使命。

士兵到达古城,准备杀死阿克亨。

阿克亨可怜巴巴,哀求说:兄弟们,我知道没有求生的希望,临死前能不能看着你们喝一场酒?

士兵答应。

喝完一皮袋酒,他们全部被毒死了。

按照计划,扮成商人的亲信准时出现,处决阿克亨,然后埋藏金条和烟土。

穿黑衣服的亲信果然不辱使命,就在合围之势形成的时候,突然,地震了。

地震是毁灭性的,不分青红皂白,命令他们全部都死亡。

难道这也算阿古柏阴谋的组成部分?

阿克亨被吓傻了。

其实他是高兴傻了。他对地震的熟悉程度不亚于沙漠和雅丹,因为每年都要跑几次地震。地震提醒大家土地并不是牢固的、可靠的,死神就在头顶或者身后虎视眈眈盯着,必须绷紧神经,随时逃命。跑完地震头几天,人心惶惶,六神无主,寻找死神藏身之处,时日一长,阴影远去,一切照常进行。

确实地震了!这场戏出乎阿古柏的预料。

这次地震不同寻常,使阿克亨想起1860年大地震——大地震?这时候发生大地震,肯定是天神救我。看亲信们在抖动的地上站立不稳,阿克亨不再犯傻,他奋力将驼队拉出,向沙漠深处走去。

大地终于安静下来。

周围环境很陌生。

没有太阳,无法分别东南西北。

正忧虑,忽然,阿克亨嗅到一阵奇异的味道。香味很浓烈。扒开驮子,里面是大烟和金条?十三峰驮子都是!他激动得声腔都变了:怎么会是大烟?不说是羊皮吗?其他骆驼客发现了没?他们是不是给震死了?狗娘养的,怕是死到婊子的被窝里了,活该!

到这里,阿克亨惊讶地打住。激动是事实,可是,他并没想表达,这些话怎么凭空产生?而且,内容与1860年那次游**前的感叹完全一致?

难道自己已经死到地震中,现在游走的只不过是灵魂?

骆驼眼睛,大烟香味,金条,都证明他活着!

但是,周围景象多么像1860年大地震!既然如此惊人相似,阿克亨迫不得已,只好被记忆押解回到1860年大地震的黑色旋涡。那次震源在乌苏里江地区。据说很多牧场一夜之间给震没了,还把中国一部分土地震到了俄罗斯的怀抱里。总而言之,怪事很多,且富有传奇性。这次,苏巴什发生地震,难道历史要重演?那太好了,目前,这十三驼子阿古柏搜刮的民脂民膏就已经震到了手中。但愿沙州驼队从鄯善手里震到阿克亨名下、但愿望所有财富个权利都震给自己,感谢地震!

这样想着时他突然看见了天马。

阿克亨一眼就认出这是渥洼池的天马,感到万分亲切。他对走出迷途更加有了信心。老马识途,鸠摩罗什、玄奘、都是老马驮出沙漠的。

这下放心了,即便沿着1860年的思路走一遭,也不用担心迷路。

天马说:你别依靠我,也别跟着我。

阿克亨问:难道你也会被大地震迷惑住?

天马说:不会。

阿克亨问:那为什么?在许多传说中都是天马挽救了将军。

天马说:我要前往敦煌,你敢去吗?

阿克亨说:既然如此,我还是从1860年大地震中寻找经验吧。

1860年皇帝吃完黑格尔敬献的罗布泊神鱼那天晚上,也就是罗布奶娘初到敦煌的那天晚上,死神发疯,咆哮如雷,怒吼着,喷着腥气,挥着无数毒鞭,把惊恐万状的人们往地狱里赶。黑石头受惊,蹦蹦跳跳,慌不择路,从低处往高处跑。沙山,土山,被筛面一般筛为平地,而在深谷中隆起一座座散发着臭气的石山。灰暗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死亡气息。以后几天,余震狐假虎威,继续吓人。无家可归的牲口惆怅地向天边张望。失去主人的狗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聚成一群,寻找可以果腹的食物:牲口、死尸以及一切弱势群体。狗的身体迅速强壮,野性勃发,进攻仓惶流浪的牲口、体弱的难民以及与它们争抢猎物的狼群。有些体内本来就有匪性基因的人,例如黑鹰,从地震无情无义的毁坏中、从野狗变态的肆虐行为中、从同类不顾廉耻的哄抢中得到启发,结成团队,残酷地掠夺财物、粮食,甚至性命。人们想方设法对付乘火打劫的流民,同时,寻找地震如此强烈的原因。寻找原因的潜在目的在于揪出一个罪魁祸首来供人们从精神上进行批斗。

其实,他们清楚罪魁祸首是天神,但不能把天神推上法庭调查,只能到人间去寻找替罪羊,追究是什么惹怒了天神。大家不约而同想起震半年前流行的儿歌《摇摇摆》:

摇摇摇来摆摆摇啊,

摆摆摆来摇摇摆啊,

摇三摇来摆三摆啊,

那话儿摇摆甩三甩啊。

城乡孩子争先恐后唱着这个歌,一边剧烈扭动身子。

人们觉得这不像纯洁无暇的儿歌,里面似乎隐藏着什么邪恶与玄机,让人毛骨竦然。有人试图制止,但儿歌像燎原烈火,谁也扑不灭,直到烧遍全国。后来,成年人在不自觉的情形中也哼起《摇摇摆》。他们做**时也唱。这就是非理性战胜理性形成的、强大的流行力量。强大力量驱动下的流行到大地震为止。地震后,再没听人唱《摇摇摆》。

大人有意引诱孩子们唱都没用。

是谁教孩子们唱的?

不知道。无师自通。这就成了无头案?

有人举报,这首歌是鄯善从皇宫里带出来的。具体细节是这样:黑格尔雇佣鄯善驼队将一条罗布泊神鱼不远千里送到京城皇宫。鄯善生平第一次进皇宫,听见有小孩子唱这个歌谣,就记住,并且带出宫,留作路上消遣。他一路吟唱,教会了天下所有儿童。

鄯善辩解说,他确实将歌谣带出了皇宫,但是,他没有唱,只在心里分析歌谣的具体涵义。鄯善废寝忘食,回到敦煌,碰见第一个人罗布奶娘时他想撒尿,同时发现自己被反绑双手。罗布奶娘热情地帮他解手,鄯善打算痛痛快快撒完尿之后就将歌谣传授给她。可是,尿撒完,他看见罗布奶娘眼睛里有两团燃烧的、跳动的火焰。他像烈日曝晒中的胡杨,燃烧资质被点燃,身不由自,就那么扑上去,逮住**。**胀胀地顶着掌心,灵魂落到实处,觉得自己还是生命体,能出气,活着,而且活得丰富多彩。货物,无尽的路,单调的驼铃,梦想,都远去,替换的是水。井水,泉水,河水,尽情地喝啊,喝啊。喝足水的戈壁滩变成丰润绿洲。他们在绿洲安然放牧,唱歌,打滚。女人把男人溶进六千大地般宽阔的身体及灵魂,分解成无数快乐精灵,跑遍每一条血道、每一颗细胞、每一缕感情。鄯善浮想联翩,恍惚看见敦煌糜子的成熟景象,成熟糜子最害怕雷阵雨。他想请神做法阻止隐隐雷声,驱赶沉甸甸的雨云来到糜田上空。法术不灵,乌云密集,电闪雷鸣,暴雨倾泻。罗布奶娘渴望冲破、爆炸、迸发,她燃烧成滚烫的火湖,鄯善在火湖里淬成一把顶天立地的剑,遒劲奋飞……鄯善成了疯狂的野马,拼命奔跑,拼命呼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