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我被自己关在门外 花瓶中的向日葵2

沉默一阵,辜鸿铭说:“我能见到您那位尊敬的夫人吗?”

乔治·马继业低下头,思虑片刻,摇摇头,说:“她得知您来自英国,就安排好一切,到寺庙烧香去了。这是她经常避免见到欧洲人的方式。她不想给欧洲人用好奇眼光打量我们爱情的机会。”

“请您接受我对你们伟大爱情的祝福,并转达我对夫人的真诚致意!”

乔治·马继业得到施舍般眼光发亮,感激地说:“谢谢,我很少听到这样的话,我们会很珍惜!您已经掌握欧洲最先进的科技文化,但愿能为这个伟大民族做些事情,让世界真正地认识东方巨龙,我希望,马继业将来学成后,也要到中国工作。”

辜鸿铭告辞。

出门后,他发觉眼眶不知不觉湿润了。

到武昌,很快,张之洞安排在书房接见。

辜鸿铭西装革履,昂首阔步进张府。

书房简直就是一个庞大图书馆,他第一次感受到“书香”的内涵。

辜鸿铭没有行国内流行的跪拜礼,以西式礼相见,然后就座。

张之洞像慈祥的父亲责怪他:“你看你的打扮像什么样子?赶快换上中国服装,把辫子留起来,好好地做中国人!”

辜鸿铭微微抬起脚,用手一直指,说:“您看,这是兽皮靴,人类最初不懂得织布做衣,只是简单地裹上兽皮。我的服装并未违背传统,只不过做得精致了些,相比之下,你们的装束才脱离了古风。”

张之洞开怀大笑:“说得好!说得好!真是后生可畏呀!”

接着,他简单询问几句。

辜鸿铭介绍完经历,倒没刚见面时的无拘无束,找不到话,两人枯坐着。

老式钟表喘着气在墙上吃力地运行。

辜鸿铭见书桌上有盘瓜籽,抓起便吃,一吃瓜籽,产生灵感,说起西洋,侃侃而谈。待发觉张之洞半天没说话时,瓜籽变成一堆皮,他略显尴尬,找一会,没发现垃圾篓,便捧在手上,告别。

张之洞微笑说让他等待消息,并握手。

匆忙中,辜鸿铭把瓜籽皮撒一地,然后,坦然自若,拉拉手,离开张府。

当天下午,来一个瘦小精干的青年人,通知他明天就可以上班。

辜鸿铭有些意外,说:“我原来以为这个老官僚看不上我,因为他连垃圾篓都不准备。”

“大人,您真有骨气!可是,在张大人没有邀请的情况下,不该吃瓜籽。”

“他不同我说话,不吃瓜籽,干什么?”

“张大人不喜欢您那中国话,歪歪扭扭,让人难受。”

辜鸿铭大笑起来:“那有什么办法?在欧洲十年,没有说汉话的环境。就这些话,还是为了应急,从日本人编篡的《中国官话指南》上学到的呢。”

“跟日本人学官话?那不是盲人骑瞎马吗?要不嫌弃,以后我帮您学口语。”

“谢谢,您叫什么名字?”

“蒋孝琬,字资生,湖南人。受一个亲戚推荐,在张府跑腿。”

“您这么年轻,聪明,为啥不到欧洲去上学?”

“您真会开玩笑,我哪有条件呀?”

“想不想学英语?我教您。”

“求之不得,我也保证让您尽快学好官话!”

“您学‘洋’话,我学汉话,‘礼失而求诸野’,哈哈哈!”

辜鸿铭进张之洞幕府,任务是把欧美各国重要报纸有关文章翻译出来,或者直接读给张之洞听。

福克斯来武昌旅游。

张之洞盛情款待,福克斯酩酊大罪,酒后吐真言,透露克虏伯兵工厂内部组织秘密,辜鸿铭全部记录并翻译出来,一字不差。

此时,张之洞正为建造汉阳兵工厂犯愁,有这份资料,如鱼得水。

福克斯的行为被西方记者侦知,报道出去,德皇大怒,要治罪。福克斯惧怕,不敢回去,张之洞赠一处豪华别墅。福克斯感激之余,不遗余力,帮助建造汉阳兵工厂。

这件“偶然妙得之”的成果本非出于辜鸿铭谋略,但张府人从此对辜鸿铭不敢轻慢。

张之洞对他也另眼相看。

一天,名儒沈岑植来张府做客,辜鸿铭被邀请作陪。

“沈大人是中国学问最高的人,”张之洞介绍说,“没有谁能比得上,以后二十年之内恐怕也没有人能赶得上。”

辜鸿铭点头示礼。

沈岑植微笑着问:“听说您远涉重洋,西学渊博,是个难得的人才啊!”

辜鸿铭说:“我在欧洲受到东方私塾式教育,通几门外语,莎士比亚所有戏剧,弥尔顿《失乐园》、歌德巨著《浮士德》,都可以倒背如流!”

众宾客沉默。

张之洞微微皱起眉头。

一位平常看不惯辜鸿铭洋派作风的幕僚站起来,说:“辜先生,您精通西语,我们深为佩服!但是,大中华民族以诚为本,不欺人,不自欺,这是做学问的根本!德高望重的张大人、沈大人以及各位方家在座,说话可得有分寸呀!《失乐园》我虽未通读,但也略知一二,那要一千多行,顺背都不容易,何况要倒背哪!再说,《浮士德》——”

辜鸿铭霍地站起来,高声喊:“蒋孝琬,进来!”

蒋孝琬低头走来,欲向众人行礼,辜鸿铭打断:“不要啰嗦!去,把《失乐园》搬来!”

不大工夫,蒋孝琬抱着《失乐园》进来。

辜鸿铭接过,走到懂英文的幕僚跟前,说:“您盯着,要背错一个词,就请在座各位随便侮辱我!”

然后,他滔滔不绝,背诵起来……

张之洞、沈岑植沉默不语,其他人只好耐着性子听。

背完,大家都望着监视的幕府。

“……确实如此,一字不差。”

辜鸿铭得意地说:“那好,我接着背《浮士德》。”

张之洞说:“好了,大家相信你。谁有疑问,茶余饭后再订正吧。”

沈岑植含而不露,微笑说:“听说您回国后还对国学用功甚勤,是吗?”

“是的。”

“最近读些什么书?”

“《诗经》。”

“印象最深刻的是哪一篇?”

“《陈风·墓门》。”

“哦?能背下来吗?”

“能。”

辜鸿铭流利地背完,问:“对不对?”

“记忆力真好,您对这首诗有何见解?”

“古人说,这首诗是讽刺暴政,我认为那是牵强附会。实际上,这是一首伟大的、原始的、**裸的爱情诗,在先民古朴的生活时代,没有任何礼仪道德约束,所有歌声都反映真实思想感情,正如孔子所言:‘诗言志’、‘思无邪’。墓门应该是‘牡门’谐音,指女性**。鸮是鸟,鸟是中国原始部落炎帝图腾,这个部落崇拜男性**,于是,鸟也就成了**的别名,现在,民间还沿用,蒙昧时期人们的爱情从生理而不是情感开始,当然,这也是爱情本质,如果反其道而行之,人类就无法顺利繁衍。情感远不如生理可靠,人的动物性只能被越来越文明的外衣遮盖,但永远也不会消失,真消失了,人就与桃偶没有什么区别。可是,这首诗为什么会被误以为讽刺统治者呢?《列女传》记载:‘陈辩女者,陈国采桑女也。晋大夫解居甫使于宋,道过陈,遇采桑之女,止而戏之曰:女为我歌,吾将舍女。采桑女乃为歌曰:墓门有刺,斧以斯之。夫也不良,国人知之。知而不已,谁昔然矣。又曰:为我歌二。女曰:墓门有梅,有鸮萃之。夫也不良,歌也谇之。谇予不顾,颠倒思予。大夫曰:其棘则是,其鸮安在?女曰!陈,小国也,摄于大国之间,因之以饥馑,加之以师旅,其忍耐且之,而况鸮乎?大夫乃服而释之。’看来,陈辩女是一位聪明善辩的女子,她唱这首歌,只为机智地讽刺甚至羞辱调戏她的晋大夫。至于说反抗统治者,晋大夫与她风马牛不相及,没有必要向人家诉苦,而且在特殊环境下。”

辜鸿铭说得津津有味,见沈岑植一直默不作声,问:“沈大人,我说错了吗?我敢保证,刚才所引资料,没有丝毫差错!”

沈岑植说:“年轻人,我相信你的记忆力。不过,中国文化博大精深,不是几天、几月、几年就能够理解。您看,张中堂这一屋子书,我能够读懂、读透的,也只不过十之一二,刚才您所说的,我都知道,而我说的呢,您未必就全知道了!”

辜鸿铭盯着沈岑植炯炯有神的眼睛,怔住了——他没有信心说:“您知道的我都知道。”

张之洞哈哈大笑起来。

全场人跟着笑。

晚上,辜鸿铭叫来蒋孝琬,说:“这月薪水,你全拿去,凡是中国古代经典,统统买来!凭啥老夫子知道的,我不能知道?”

“张府书很多,够你读的,为什么要花冤枉钱?”

“什么叫冤枉钱?这是买书!你去办吧,买不到的,就向张中堂借阅。”

以后,办公之余,不管是晚上还是正午,随处随地,辜鸿铭旁若无人地大声背诵《十三经》、《庄子》等书。同僚不堪忍受,找张之洞诉苦。

张之洞笑道:“我常常半夜都被他震破嗓子的读书声吵醒,你们还有什么受不了?这是好事情,他刚来时目空一切,自从遭到沈大人顶撞,西装脱了,换上长袍马褂,辫子也留开了,这不是认祖归宗吗?西洋人那点玩意,我们只要学,总能学到,而中国文化可不是轻而易举就能够学到手,辜鸿铭本身就是最好例子。好啦,放宽心,忍耐着点,就当他是花瓶中的向日葵。”

同僚只好做罢。不过,辜鸿铭醉心于读书,对权利肥差没有丝毫兴趣,倒也让他们省心。

辜鸿铭每天下午到离张府不远的茶馆喝茶。

一个面容娇好、郁郁寡欢的侍女引起他注意。

“我来喝茶,您来上茶,有什么不高兴的?”一天,他终于忍不住,问。

侍女低声说:“很抱歉,我没有对您不高兴。”

“那为什么老阴着脸?”

侍女突然跪下,眼泪汪汪地说:“大人,我是日本人,本来有身份,可是,因为寻找哥哥来到中国。我找不到他,也没有回国路费。我不甘心沦落呀!”

“你起来,坐下。我没有责怪您,只是想知道为什么不高兴罢了,您哥哥是干什么的?”

“他原来研究文化,因为厌恶日本西化,就到了中国。据说,他在兰州碰见一位西藏喇嘛,谈三天三夜话,很投缘,就跟人家走了,再没人知道他的下落。他学了《红楼梦》里的甄士隐和贾宝玉。”

“您读过《红楼梦》?”

“我喜欢中国古典文化,她是日本文明的母亲。”

“叫老板来,我有话对他说。”

“大人,您?……”

“别担心,我不会伤害您。”

片刻,老板陪着笑脸过来。

“赎这个日本女子,需要多少银子?”

“大人,您……开玩笑吧?赎她干吗?”

“这跟您没有关系。多少银子?”

“嘿嘿,大人您别吓着小人……”

“知道我干什么吗?”

“咋不知道?张大人文案。”

“对呀,我会说一有二?”

“这……”

“说吧,多少银子?”

“……我哪敢要您的钱哪!”

“你就这样让她走?”

“大人,她几年来,吃的,喝的,穿的,花去我两百两银子,其他费用就不算了……”

辜鸿铭一摸口袋,没有钱。

“我回去后打发人送来银子,现在,就让她回国去!”

老板点头哈腰,连声应喏。

辜鸿铭对侍女说:“您自由了。”

侍女热泪盈眶。

第二天,辜鸿铭照常去喝茶。

半路,侍女忽然扑嗵一声跪倒在地。

“怎么?老板还纠缠?”

“大人,我自由了,可是,不知道该到哪里去,怎么生活?如果您不嫌弃,甘愿终身服侍您!”

辜鸿铭想一会,说:“好吧,先跟我来。”

三天后,辜鸿铭写信给槟榔屿家人说,他已经决定同一个叫吉田贞子的日本少女结婚。

兄长回信,坚决反对。

辜鸿铭向蒋孝琬请教:“遇到这种情况,既不伤和气,又能成婚事,用什么办法?”

“简单极了,生下娃娃,一家三口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