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细胞运动 在揉搓中呻吟2

蒲昌很失落。罗布奶娘居然号召他当土匪。他想通过揉搓来消化苦恼。罗布奶娘十几年前就开始盘算解散驼队。唐古特、若羌、锁阳出生她就秘密实施计划,喂奶时跟羊一样沉默,或者讲述与糜子有关的煽情故事。蒲昌发现阴谋,及时揭穿。鄯善说放心吧,骆驼客的基因起决定性作用。果然,唐古特和锁阳后来当了骆驼客。只有丹宾是令人费解的异类。丹宾感觉到罗布奶娘气味、身影、表情等等不同于敦煌人的资质,牢牢记住,拖拖拉拉到三岁半,还对吃奶表现出浓厚兴趣。鄯善认为这是罗布奶娘培养他迷恋土地和糜子的情结。他耐着性子等到三岁九个月,三岁十个月,三岁十一个月,三岁十二个月,还没有断奶迹象,他气愤地说:难道要吃奶到五岁吗?这样的男娃长大能有啥出息?于是,断奶问题成为敦煌人的主旋律。丹宾似乎为吃奶而吃奶,是向鄯善示威的需要,不因为饥饿。骆驼客寻求断奶的策略,他们试验完所有从传统到现代流行的方式,都没用。鄯善很慌乱。丹宾不能断奶的根本原因是什么?能不能顺利长大?能不能成为一个合格的骆驼客?鄯善带着忧患意识和使命感思考这些问题时,把自己改造成哲学家,常常半夜三更漫步,漫步到糜子地里。做梦的糜草人吓一跳,两只约会的老鼠被惊散。他慢慢地晃动着身子移动,路上碰见人,对方吓得大气不敢出,问:谁?他不回答。对方又问:你是不是人?他继续前进。对方看见鬼就要撞到身上时,才看清鄯善。对方长出一口气,说:鄯善,这么黑的天,你也不吭一声,吓死我了。鄯善仍不抬头,也不停下脚步,继续朝前走。对方想:鄯善多年在外,大概得了梦游症,就再不去打搅。白天,鄯善还在梦游状态。他背着手,低下头,皱起眉,直了眼,似乎只关心脚前把掌大一片地方,把掌大之外的世界都与他无关。脚步很慢,像过奈何桥,前脚迈出,落地时小心翼翼,怕超过既定的斤数,后脚不立即跟上,与前脚扯皮,推萎,计较。经过较量,交易,它们达成默契,一步,长长的一步,总算完成。完成这一幕,用慢镜头定格,做粗略统计,鄯善付出的代价是:五个吸收新鲜营养的红细胞坏死,肺叶没有鼓涨就开始第二轮呼吸,汗珠掉下三粒半,头发脱落五根,在他脖子里爬行的可怜虱子由于焦虑过度,突发脑溢血死亡。对外界的影响是:一只性格急躁的老鼠打算等他过去后偷吃粮食,等几个世纪,终于忍不住,怀着压抑许久的愤怒冲向威风凛凛的猫,猫被气死。两只螳螂得了**,三个母鼠流产,四只蚂蚁死于心脏病。一缕风患上高血压,它在穿过空间时引发强大黑风暴,在敦煌城外吹起几座沙山。另外,几块地因憋气心生郁垒,成为下一年禾苗夭折的隐患。这仅仅是鄯善的一跬步。最终,他决定强行给断奶。丹宾由于不能适应黄米汤,死了。

丹宾第二次出生三天就哀求说:我不想当离开糜子地,我不想当骆驼客。罗布奶娘说:违犯天常,是异物,要危害骆驼城人。她让雇工、瘸腿黑鹰用石头砸死丹宾,并剁下一个大拇指。

第三次生下来时,丹宾少一个拇指。他不哭不叫过三年。罗布奶娘请神婆拨治,吃中药,吃民间单方,都治不好。有一天,糜垛突然着火。丹宾看火势越来越大,急得大喊。人们闻声而来,扑灭火,互相问:是谁的声音这么大?在很远的地方都听见了。丹宾说:我喊了。人们想起这个声音不但大,而且还陌生。罗布奶娘问:你咋会说话了?丹宾说:我害怕再被石头砸死。人们惊呆了。罗布奶娘组织召开大会。人们一致认定丹宾是妖怪。罗布奶娘说:谁处死丹宾,给三斗糜子。黑鹰说:我不愿再为三斗糜子处死一个娃娃。罗布奶娘说:你身体不健全,当不成骆驼客,种不成地,只能喊鸟,这是执法,也算雇工的义务,再加一斗麦子,去不去?黑鹰说:宁可辞职也不去。糜子加到六斗,还没人去。罗布奶娘说:抓阄。黑鹰抓准。他气愤地说:造孽事尽逼着让我做,小时候人皮鼓杀我,现在我杀人,这是天意,谁也不要怪罪。他把丹宾抱到罗布荒原,粘住耳朵,堵住嘴,蒙住眼睛,糊住鼻孔,塞住屁眼,然后用石块砸头,重复十九下,丹宾死了。他剁下他的另一个拇指,说:与其在这里被迫杀人,还不如当土匪。他去黑风堡,时间不长,当上贼头。黑鹰天生缺乏凝聚群众的人格魅力,竟然能爬到王的位置,这真是一个谜。他常常带着谜底和队伍到渥洼池抢牲畜,顺路抢骆驼城女人。

丹宾第四次生下来是瞎子,聋子,哑巴,少两个拇指。一直到十八岁。整整十八年,他的嗓子里没有任何声音。鄯善为此犯愁,他习惯地揉撮糜苗、糜叶、糜穗,排遣内心的恐惧和寂寞。慢慢地,这就成习惯,而且传染给其他有身份的骆驼客。鄯善以这种姿态机械运动多年,揉撮多年,糜子呻吟多年。中断机械运动的是丹宾十八岁时一个偶然事件。一只公羊发疯,它将尖利的双角分别扎进鄯善心脏和阴囊。在人们惊慌失措的大喊大叫中,丹宾恢复成一个身心健康的人。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酷似鄯善。但灵魂相差悬殊,因为他拒绝当骆驼客,也不喜欢糜子。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是黑城王。后来,他失踪了。再后来,他就成了据守黑城的土匪头子。丹宾那么年轻就沦为土匪,可惜那体魄和胆略,他应该成为一个六千大地上的优秀骆驼客。

一条耀眼的白蛇从糜田中跳出。是蛇吗?揉搓暂停。糜子松口气,说那是雇工的镰刀。蒲昌也松口气说蛇有什么可怕?揉搓继续进行。蒲昌看见了雇工跳闪着阳光的溜光脊背。他很欣赏他们的身躯,也很欣赏收割的**状态。这像骆驼客品质。雇工缺乏远见,浪费资源。蒲昌陶醉在**收割里。他的陶醉即将导致灭顶之灾。五个雇工发现蒲昌陶醉的神态后就拉开阴谋序幕。他们已经完成密不透风的包围圈。蒲昌浑然不知,他攥紧糜穗。糜子被挤压,被扭曲,被侮辱,从灵魂到肉体都伤痕累累。这种无礼举动真是史无前列,看来这个强暴者不识好歹,粗野,无知,狂妄,蔑视糜神,亵渎神灵,谁来解救糜子?蒲昌的手越来越重,糜子要窒息了,窒息了……草人实在不忍心继续看着糜子挣扎,就报警,它们呼唤风。风来自漠北,很大。风占领所有空间,风把蒲昌与组成敦煌的切元素分割开来,只让他饮食孤独。孤独被蒲昌消化,被血液带进心脏、肝脏、肾脏和弯弯肠道。蒲昌想钻进糜垛,钻进羊皮胎,钻进老鼠洞,钻进孤独害怕去的地方。

突然,五条白蛇飞腾而起,向沉想中的蒲昌扑去。泥人发现异常,急得大叫:蒲昌,刀都架到脖子上了,你还在假装思考吗?

蒲昌倏地惊醒,但他无法躲避,就像梵歌的债务,债务关涉沙州驼队的信誉,信誉高过一切。与梵歌相遇是他一生中最大的劫难。当时,驼队从克什米尔返回在喀什休整,打扮成突厥商人的梵歌夜里来说阿古柏要谋害他。蒲昌不相信,突厥商人虽然会说汉话,但蒲昌认出他是英国人。说出你的真实目的吧,看能不能帮助你,蒲昌说。梵歌坦白说他想去万佛峡。蒲昌吃一惊,问:你知道从喀什到万佛峡有多远?去那里干什么?梵歌说:知道,大概与到我家乡的距离相等。我要寻找象牙佛,同时游历敦煌。蒲昌说:你在戏耍我,象牙佛失传很长时间了,现在只存在于传说中。梵歌说:不,是真的,我原来指望阿古柏帮助,没想到他背信弃义,只允许我在喀什城周围转悠。您放心,我答应你提出的任何条件。蒲昌说:这与价钱无关,沙州驼队不能做没有意义的事情。梵歌说:对我来说,这件事情很有价值。我以一个男人的尊严保证。看见我的胡子了吗?与你的一样浓密,如果欺骗您,那么,就请您用剪羊毛的剪刀剔除它。蒲昌被感动了。一个男人都这样发誓,还有什么不可信。关键是他已经答应受雇阿古柏。他与年轻的唐古特商量。唐古特说他等待阿古柏命令,让多年没有回过敦煌的蒲昌带梵歌回家。蒲昌和梵歌巧妙摆脱阿古柏士兵监视,穿越阿尔金山,一路向东行进。与梵歌一起的还有助手鲍尔。即将到达万佛峡,遭遇黑鹰匪兵,财物、牲口洗劫一空。蒲昌不但丢了驼队,还得赔偿梵歌损失,只好带着梵歌回敦煌,只好让拉欣驼队为梵歌免费服务。

现在,他们在茫茫山川间,生死未卜。

五个闪亮的镰刀组成美丽光圈,勒向蒲昌。毒龙复活。这次在劫难逃,三危大圣也救不了。看来,关于驼队的梦想就这样悄没声息地结束了。

不行,梦想不能结束!泥人大声喊道,我要阻止谋杀,我全身都是眼睛,我看着驼队从阳关出去,从玉门关回来!罗布奶娘说你别胡说,人们在割糜子,什么谋杀不谋杀,多难听!收割时割死蛇,兔子,麻雀,甚至睡觉贼不是很正常吗?泥人说这就是谋杀,快,拯救蒲昌!罗布奶娘说你神经过敏。泥人急中生智,朝香音喊快去救人吧。香音说我没空,没看见杨恕昌正在研究我的娇嫩**吗。泥人只好求助神灵。神灵派五百正在修行的野鸽子火速赶到现场。野鸽子呈莲花阵形飞向空中,翅膀扇动鸣沙山巨大轰响,震耳欲聋。光圈凝结在半空。羊皮鼓声有节奏地猛然响起。愈演愈烈。光圈被震**,疲软,断裂。雇工犹豫着,怅然望一眼鸣沙山顶的烽火台。那里,泥人和罗布奶奶正惊讶地注视一支走向骆驼城的仪仗队。罗布奶奶很快打听清楚这是县长要来迎接杨恕昌。她让烽烟迅速通知雇工:鼓声与刺杀事件无关,继续进行!

但是,雇工完全丧失斗志。他们知道蒲昌武功很厉害。

蒲昌抽出腰刀,说:“都给我跪到地上,不然,砍下你们的狗头当尿锅!”

那就选择跪下吧。一个雇工急中生智,说:“蒲昌大叔,我们不知道您在这里,还以为是偷粮食的贼呢,嘿嘿,伙计们,走吧,割糜子去。”

“稍一大意,差点让你们得逞!说,想干什么?”

“大爷,求您饶命吧。”

“是谁派你们来暗杀我?是不是与羊蛋有关?”

“不,是阿古柏……”

“他?为什么?”

“因为你的驼队帮助梵歌。”

“这与他有什么关系?”

“梵歌引来了清朝军队。大爷,你赶快逃走吧,我们杀不了你,还有别人会来刺杀。不光你,连左宗棠都要刺杀,总指挥是扎曼。总之,你们危机四伏。”

“真是这样,我能逃到哪里去?”

“到万佛峡去。几年前,道长吴根栋发现唐僧从印度带回来的象牙佛,香火一直很旺盛。大爷,时代变了,当骆驼客没有出路。”

“真的吗?现在我就让你们选择,要么做刀下鬼,要么当骆驼客。”

“……当然,我们也可以做骆驼客。”

“就是说,一切都听从我安排?”

“是的。别无出路。以后,我们也被迫成为被刺杀的对象,真理往往就是这样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