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民勤沙井文化遗址,休屠王

尽管抵达民勤县城时已经9点多,这天的行程颇为轻松、愉快。迎接我们的还是民勤宣传部杨部长和宣传部副部长张永文等人。

因为明天要赶早进沙漠,大家匆匆用过晚餐,休息。

7月14日,大晴天,太阳还未正式登临宝座,已经感受到丝丝热浪。这种天气对进沙漠考察来说,很艰难。大家准时出发,前往红砂梁三角城。这是此行考察的第一个文化遗址,又是安特生、夏鼐、裴文中、贾兰坡等先生曾经作业的现场,大家心情都比较激动。汽车驶离县城,跑一阵,拐进镶嵌在绿色田野中的便道。绿色掩盖了热意,心旷神怡。有人咏诵罗家伦《咏五云楼》诗:“绿荫丛外麦毵毵,竟见芦花水一湾。不望山顶祁连雪,错将张掖认江南。”叶舒宪先生却对窗外美景视而不见,拿着地图,在车子的颠簸中寻找三角城。汽车到了沙漠与田地的结合部,很多田地中都出现孤岛般被红柳罩住的大沙丘,显现着沙漠侵占农田的凶悍。再走一阵,汽车完全进入荒漠沙丘间,到了甘肃民勤连古城国家级自然保护区。这个保护区是全国面积最大的荒漠生态类型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东北被腾格里沙漠包围,西北环绕巴丹吉林沙漠,北、西、南三面保护民勤绿洲。眼前尽是荒凉的沙丘和气息奄奄的沙生植物,但在若干年前,应该是水草丰茂,林地遮蔽。不然,怎么会有人类生存繁衍,创造出绵延不断、灿烂辉煌的史前文化和古代文明?日月更迭,沧海桑田,现在,白刺、沙拐枣、麻黄、柽柳、胡杨、绵刺、沙冬青、肉苁蓉、斑子麻黄、朝天委陵菜、甘草、短芒披碱草等植物和金雕、鸢、苍鹰、雀鹰、白头鹞、游隼、灰背隼、荒漠猫、鹅喉羚等野生动物成为这片浸透古老文化大地上的主人,但沙井文化遗址(柳湖墩遗址、火石滩遗址和小井子滩遗址)、古城遗址(连城遗址、古城遗址、三角城遗址)、驿铺遗址(宁边驿、黑山驿遗址)、古墓葬、古建筑(汉明代长城、烽隧)等古人类文化遗址在沙海包围中艰难呼吸,深情叙说。

90年前,安特生和他的助手们循迹而来,揭开了古老民勤的面纱。现在,我们步其后尘,要去通过那些细石器和陶片,倾听沙井时期先民的忧虑和喜悦。

三角城坐落在沙丘与梭梭构成的浅绿色荒滩中,保护区工作人员为观察了望建造的三角木架遥遥可见。近在咫尺,客车难以到达,我们徒步前往。空阔寂静,热气蒸腾。壁虎、蜥蜴、小甲虫等动物在滚烫的沙滩上弱弱运行。我们拖着自己的影子跋涉,虽然说说笑笑,但时间和声音似乎都要凝滞。在深远的沙漠或戈壁滩行走,常常会产生这种感觉。过了大约半小时,抵达三角城脚下,很容易就看见凸起的、**的史前窑址。这个窑址保护基本完整,没有发掘过,只有风沙和岁月作用过的沧桑痕迹。大家围拢过去,很容易捡到一些陶片和陶泥。叶舒宪、易华先生的经验比较丰富,他们兴奋地给大家讲解。考古学家、新疆师范大学教授刘学堂先生为这个珍贵窑址未得到保护感到遗憾,他再三建议用围栏围起来,免遭踩踏。

甘肃境内以“三角城”命名的古代城址不少。这一带,除了民勤红砂梁三角城,还有永昌双湾乡尚家沟三角城。1924年,安特生考察的是永昌三角城和民勤柳湖村、沙井子、黄蒿井等地。1976年,永昌三角城发现了陶器、铜刀和铜镞等文物。1978年,永昌县又发现蛤蟆墩墓葬,捡到青铜刀具和各种青铜联珠饰牌。1979年6月到1981年11月,甘肃省文物工作队开始发掘上述两遗址,清理墓葬585座,出土陶、石、铜、铁等器物2000余件。这是沙井文化命名以来首次大规模发掘。此外,天祝董家台,兰州黄河南岸范家坪、杏核台,永昌鸳鸯池,永登榆树沟等地也发现同类遗存。沙井文化在考古学中属于商周时期文化遗存,以夹砂红陶为主,大都加搀和料,质地很粗,手制。绳纹较多,也有划纹、篦纹、席芨纹。器型以单耳或双耳圈底罐、平底罐和桶状杯为典型,也有陶鬲、彩陶,石器与铜器共存。铜器器型丰富,有铜刀、铜炮、铜连珠形饰、铜管、铜坠和铜铃等,形制多与鄂尔多斯青铜器相似。史载这一时期河西主流居民是羌族和月氏人,他们很可能就是沙井文化的缔造者。

我们采集到样品后,离开窑址,沿着坍塌的墙址攀登上高巍的三角城。风嗖嗖响。三角木架仍在,喜鹊窝仍在。遍地都是陶片、残砖。周边是梭梭林,据介绍,大约有10万亩,多为人工栽植。石羊河曾经从城外流过,古河道冲刷过的痕迹赫然醒目。石羊河流过三角城不久,与大西河一同注入终端湖——青土湖,古代生态应该很好。安特生在民勤考察发掘出的彩陶双耳圈底罐等器物多绘以独特的、不见于其他彩陶文化的连续水鸟纹,似可佐证。若生态不好,三角城怎么可能在历史长河中延续如此之久?

三角城遗址中的城址、房址、墓葬群、祭祀坑、窑址等形成一座史前西北文化的宝库。以前,人们认为游牧民族逐水草而居,流动转场,居无定所。三角城遗址则呈现了游牧民族的另外一种生活图景。

天气越来越热。大家带着一身尘土,离开沙丘,返回县城,参观完博物馆,下午,直奔沙井柳湖墩遗址。这是一条古朴的乡村便道,汽车走到一道水渠边,再不能前行。于是,大家就着沙枣树赏赐的片片绿荫,穿过葡萄园,登上平缓的沙山。忽然,走在我前边的徐永盛像原始人那样嗷嗷惊叫起来。我忘了酷热,急忙跑过去。他发现了一只兔子,已跑得无影无踪。叶舒宪等人也陆续跟上来。沙丘之南,是一小片绿洲,玉米、油葵旺盛生长。沙井柳湖墩遗址还在小绿洲之南,据说已经被流沙覆盖,地面无迹可寻。柳湖墩遗址与黄土槽、高蒿井、连城四处史前文化遗址分布在古大西河、古石羊河近旁,至今,地形依稀可辨。徐永盛曾率摄制组拍摄过一部纪录片《寻找大西河》,跑完了古河道。

沙井文化是陶器时代的回光返照,是史前人类活动的余烬燧影,是河西文明的晨曦,是沙井文化中国史前考古活动是不可或缺的一页。

7月14日下午,酷热中,汽车驰往武威。途经石羊河水库,大家下车放风,歇息,远眺一阵石羊河的泄洪口,继续前行。

闲谈三角城建筑材料,不知谁起的头,我同易华就砖和胡基的问题激烈争论起来。易华认为,砖发明于两河流域,分为生砖和熟砖,胡基不过火,应属于生砖。我认为胡基就是胡基,砖就是砖。叶舒宪、刘学堂等人也不打盹了,参与进来,亦庄亦谐讨论。易华固执己见,“舌战群雄”,灰白色胡子也似乎振振有词。甘肃农村主要建筑材料是胡基,我对其打制、用法颇为熟悉。易华既然认为胡基就是砖,那么,理所当然,它也从西亚传播进来。对此我没有研究过,不敢贸然肯定或否定。胡基,是方言,通常叫“土坯”,胡国瑞《跃进歌声飘过河》:“打着胡基唱山歌,跃进歌声飘过河。”而砖是用黏土烧成的长方形块状建材,分烧结砖(主要指黏土砖)和非烧结砖(灰砂砖、粉煤灰砖等),俗称砖头。黏土砖经泥料处理、成型、干燥和焙烧而成。中国在春秋战国时期就创制出方形砖、长形砖,秦汉时期,技术、生产规模、质量和花式品种都有显着发展,世称“秦砖汉瓦”,而胡基则大多用于民间建筑。长城、烽火台、烽燧等也常用。查阅史料,《诗经·豳风·七月》:“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七月在野,八月在宇,九月在户,十月蟋蟀,入我床下。穹窒熏鼠,塞向墐户……”孔颖达疏:“墐户,明是用泥涂之,故以墐为涂也。”苏轼《秋阳赋》:“居不墐户,出不仰笠,暑不言病,以无忘秋阳之德。”纪昀《阅微草堂笔记·滦阳消夏录四》:“披裘御雪,墐户避风。”贝青乔《冬窗杂兴》诗:“涛声万壑沸乔松,墐户围炉逸兴浓。”钮琇《觚賸续编·雁翎刀》:“居民互相惊告,以为鬼至,每日向夕,辄闭门墐户。”这些用法,都意为关闭门窗,堵塞洞穴,多指防备之严。墐还与其他词连用,如墐涂(用泥涂抹)、墐户(涂塞门窗孔隙)、墐灶(修砌炉灶)。墐户与胡基有无关联?待考。不管学者考证出胡基是“墐户”或“户墐”的转音,或者依据可靠证据弄清楚胡基就是生砖,来自西亚,都有意义。

值得一提的是,甘肃、兰州方言中有不少词可以推到《诗经》或古汉语里,语言学家早就注意到了这个文化现象。

关于胡基的争论驱散大家的睡意和天气的闷热,而且持续很长时间,几乎贯穿考察路途和用餐中。

临近黄昏,考察团到达武威雷台汉墓博物馆。(图0-4)这里出土过着名的“马踏飞燕”铜像。我曾经两次参观过这个博物馆,这一次,才与休屠王联系起来考察。从7月13日下午踏上武威的土地开始,直到现在,我们都在休屠王的领地上活动,三角城大量陶器碎片或许就是月氏人与匈奴的对抗中破碎的。

秦二世元年(前209),匈奴首领头曼为其子冒顿所杀,冒顿继位后,乘中原战乱,迅速强大。汉文帝前元十四年(前166),匈奴击败月氏(沙井文化是不是就在那场战争中推出了历史舞台?),将河西变为广阔牧场,设立统治机构,派浑邪、休屠二王分管河西东部与西部。民勤、武威大片地域都是休屠王属地。青土湖当时分为两部分,分别叫休屠泽、潴野泽。休屠王驻牧在谷水流域(今凉州区、民勤县、永昌县水源、朱王堡境内),在谷水(今石羊河)中游建筑休屠王城(在今凉州区四坝乡三岔堡村)。北魏郦道元《水经注》说:“(都野)泽水又东北流经马城东,城即休屠县之故城也,本匈奴休屠王都。”唐代《元和郡县图志》载:“休屠城,在(姑臧)县北六十里。汉休屠县也。”汉武帝元狩二年(前121)春,霍去病率骑兵万人打通河西走廊,浑邪、休屠二王率残部四万余向汉军投降。休屠王临场变卦,被浑邪王所杀,其子日磾拘送汉军,沦为宫奴。太初三年(前102)置休屠县,为北部都尉治所,属武威郡辖。休屠城及其附近驻有两个郡一级军事机构。东汉时仍为休屠。魏晋时,休屠县建制消失。如今,旧城废址依然坐落在沙枣树、白杨树拥抱中的田野间,随处可见夹砂红陶片、灰陶片等遗物,此地曾出土过匈奴瓦当、汉五铢钱、铜器等。

休屠王在历史中昙花一现,他的儿子曰磾却非同凡响。

日磾最初被安排在黄门署养马,他以正直人品和熟练技能赢得汉武帝赏识,不久便拜为马监,接着提升为侍中、驸马都尉、光禄大夫。因其父休屠王“作金人以为匈奴祭天主”之故,得赐金姓。汉武帝踌躇满志,作《天马歌》:“天马徕兮从西极,经万里兮归有德;承灵威兮障外国,涉流沙兮四夷服;太一贡兮天马下,沾赤汗兮沫流赭;骋容与兮驰万里,今安匹兮龙为友……”表达对天马和优秀人才的渴望。

人们对金曰磾崇拜敬仰,将他美化、神化,尊崇为“马王爷”、“天马之父”,修庙建观,供奉祭祀,到东汉时期,更将爱马、养马、崇拜马、崇拜金日磾的不了情结,熔铸成了着名的“马踏飞燕”。至今,民勤好多地名与金曰磾和休屠国有关:野马泉、天马湖、马王庙、马河城、马湖、西马湖水库、金家庄、休屠泽、休屠城……金曰磾之子金赏娶霍光女儿为妻,后裔几经轮回,其中一支在明朝万历年间回到民勤县,在休屠城东侧安家落户,形成自然村落——蔡旗乡金家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