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大沙河岸的守候

大沙河形成于何时,无人知晓;大沙河的水究竟有多深,也无人知晓,人们只知道这条河是三面临山的李家坳人通往外面世界的唯一通道,而这条通道居然没有桥!

凫水,是李家坳人的必修课。男娃,女娃,个儿长到跟大桌子差不多平齐的时候,就跟着父辈在庄子西侧的那口潜水塘练习游泳,仰泳,蛙泳,闷猛子,踩水,样样都学,得到游泳权威人士老李头的首肯之后,就意味着取得了在大沙河游泳的资格。

老李头的独子水鲢,在后生中水性最好,也是庄上最喜欢外出刨“活食”的一个,除了冬季之外,他每隔十天半月就会光顾一下大沙河,挺拔而骄傲的身影在河面闪动,他把背部交给村庄,昂首挺胸地走进集镇,走进县城……那年的梅雨季,连续两天两夜的滂沱大雨,把大沙河河床填得满满的,狂风怒吼,水流湍急,许多人站在河岸边都感到头晕目眩。那天夜里,送货归来的水鲢想也没想就扑进河里,甩开膀子就游动起来,可是,就在他游得正尽兴的时候,忽然右小腿剧烈抽搐,肌肉僵硬着,疼得难受,他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他连呛了几口水,最终被吞没在浪花中。

伤心欲绝的老李头带着一帮人,顺着大沙河跑了几十里,也没能寻觅出水鲢的影子。

几日后,老李头在大沙河岸上搭了个庵棚,又把家里的“小马灯”悬挂在两米高的竹竿上,每天晚上,昏暗的小马灯下,老李头低着头,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直到东方破晓。

数月后,老李头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只破旧的双桨船,修修补补,也就派上了用场,于是,为每晚夜渡的人们义务摆船,成了他夜生活的一部分,他不吱声,坐船人也不吱声,大沙河静谧得让人心慌。

岁月如流水般从指间悄悄滑过,转眼就到了1998年,这一天上午,副县长李松带着一行人来到大沙河,对着李家坳方向指指点点。

李松是李家坳唯一考上大学的后生,他跟水鲢同岁,都属狗。

李松的到来,让老李头心思复杂起来,他知道,县上要在他摆船的“航线”上,水鲢出事的水域,架一座拱桥。

架了桥,意味着这里将是车水马龙,热闹非凡。漂泊在外的水鲢啊,你还认识回家的路吗?

可是,不架桥,李家坳的几百口子人,何时才能跟人家外边村庄一样,生活过得有模有样?

李老头一连好多天没有睡好觉,深凹的双眼,充满了血丝。

他跟县上来的人说:大沙河长着呢,为啥非得在这河段架桥?

县里来的一个戴眼镜小伙子说:只有从这架桥跨度小,基础好,要省下一百多万呢。

马都买了,还在乎买鞍子的那几个钱?老李头说。

这时,一个身材高大的县上领导脸上露出不悦,说:河道是国家的,政府想在哪儿架桥,就在哪儿架桥!

老李头一下子站起来,说:就凭我二十多年夜夜守在这个地方,没功劳也有苦劳,怕是土地爷也得照顾我的情绪呢。

村干部赶忙上来解围。他们说,您老人家是通情达理的人,二十多年来守候在这个地方,为来往的人撑船,分文不收,不就是为了给大家一个方便吗?

老李头背过脸去,浑浊的老泪溢出眼窝。他的目光顺着河道,向远方延伸。

大家沉默了。大沙河的流水在诉说。

李松走到老李头身边,说:二伯,我知道您心里想的什么,只要您老同意我们从这儿架桥,什么条件都可以依着您。

老李头脸色稍稍有些缓和,他说,我没有其他要求,我只想每晚继续住在这儿,长明灯亮着,夜间不允许过桥车辆鸣笛。

李松说,这好办。

一年后,一座漂亮而敦实的石拱桥耸立在大沙河上空;桥的两头分别竖着反光标牌,标牌上写着:“夜间行车,请勿鸣笛”,善良的司机们,果然没有在夜间鸣笛的;河岸西侧新盖了两间大瓦房,房顶上竖着长明灯,身躯佝偻、步履蹒跚的老李头,每晚依然进进出出,跟人们打着招呼。

按照当地习俗,要超度被洪水卷走的亡灵,需要亲人的三十年守候,三十年的长明灯引路,三十年没有喧嚣的夜晚。老李头,您真的要守候到三十年吗?

这个答案,恐怕只有汹涌的大沙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