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云 中 谁 寄 锦 书 来

一、“石榴花儿红似火……”

与涂燕认识,是在1984年春节期间,临近我中专毕业的那个时候。

那天,我和堂姐、堂弟几个人,到三姑姑家拜年,路过一家门前,堂姐说,这是我同学涂燕家,她的奶奶也姓代,按辈分还是我们的姑奶呢,我们进去看看?我说,好吧。

当时,涂燕正在内屋看书,听到我们说话的声音,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迎出来,因为在当时的农村,人们并不太看重读书,何况又是春节,一个年轻村姑不恋过年忙看书,算是另类的,更何况她还是一名二次落榜的高中生,怕见到熟人,更怕见到生人。

坐定,寒暄,喝茶,我们的话题渐渐从高考谈开。她谈到高考竞争的残酷性。她原来班上五十多名学生,居然只有2个人考取高中中专,其他人皆落榜;她又说到历届高中生复读的艰难,一般学校不愿意接收复读生,除非临近高考达线者,所以,她跨出高中大门后,只得一边协助父母做农活,一边自修,1983年参加高考,距录取分数线差十多分。但她并不甘心,准备再考。

说到这儿,她的眼神渐渐暗淡下去,牙齿紧咬着下唇。想起我们这些被录取到大专、中专的所谓天之骄子,自恃端上了国家的铁饭碗,整日悠哉乐哉,不思进取,我在心中不禁对她产生了深深的敬意。

离开她家之后的不短一段时间,她的身影和话语,在我大脑中很顽强地跳着舞。

正月十六早晨,我到学校去报到,在老家的汽车站门前,意外地遇到了她,她当时乘车准备去联系旁听的学校,我俩都有些激动,互相留下了通讯地址。

之后,我们互通了几封信,我给她寄了几份学习资料。

跨出春的大门,夏就不由分说地立在面前。7月,我毕业在家,一纸派遣证交到人事局,在家等待分配结果;她第二次参加高考,却晕厥在考场上,考试结果可想而知。于是,我请堂姐陪同我去她家,去宽慰她,返回的路上,我告诉堂姐,我心里装了一个女孩,她就是涂燕。

石榴花盛开的时节,我俩订了婚。订婚后的一天,我收到了她的信,信的后面附有一首打油诗:“石榴花开红似火,我爱你来你爱我,女孩多得像繁星,为何你就独爱我?”我在回信中写道:“换我心为你心,始知相忆深。”这首诗一直珍藏在我的心灵深处。

恋爱的日子是甜蜜的。我们虽然见面的机会不是很多,但是传书鸿雁常飞于两地之间,一周一次,从不间断;这期间,我开始向报社、广播电台投稿,散文、通讯、消息、杂文不时被采用;我参加了汉语言文学专业的自学考试,贪婪地吮吸着知识的琼浆。

1985年农历8月16日,在亲朋的祝福声中,我们牵手走进了婚姻的殿堂。没有高档的家具,没有豪华的电器,只有两颗相爱的心。

二、“思念你的时候/我不敢开灯……”

婚后,涂燕在乡下劳作,我仍在中学任教,我梦中都在想着和她长相守不分离,但现实却把梦想撕得支离破碎。

我的父母生下我的时候,已是人到中年,我的下面还有两个未成年的小妹妹,我和妻子结婚那年,父母年龄已经接近六旬。父亲体弱,一米七零的个儿,体重却只有几十斤;母亲患有眼疾,接近盲人,很早以前就无法下地劳作了,所以,家中的重活粗活,几乎全落在妻子身上。多少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她扛着铁锹像男人一样,守候在抗旱渠边;多少个烈日炎炎的夏季,她头顶烈日,在农田里挥汗如雨;多少个寒风凛冽的冬日,她嚼着又硬又凉的馒头,在远征水利兴修工地上爬坡挑土;多少次向粮站出售公粮,她娇小的身躯淹没在又吵又挤的男人群中,饱受“卖粮难”之苦……那年夏天,妻子收割油菜时,不小心,腿被镰刀割出一个血口子,本应休息治疗,但一大堆活儿等着她,一碰即脱落的油菜籽,迟收割一天就会有损失,她咬着牙,忍着伤口的剧痛,一拐一瘸地,把油菜、小麦挑到打谷场上。我得知消息赶到家,农活已结束,她躺在村卫生室的**,面色苍白,眼睛浮肿,我差点没认出她来!

我说:“燕子,你都这样了,怎不告诉我一声呢?”

她说:“工作要紧,不能因为农活拖了你的后腿。”

我说:“特殊情况,我可以请假的……”

她笑笑:“你累,我累,还不是一个累?”

我背过脸去,眼泪夺眶而出。妻子姊妹七个,她是父母最疼爱的一个,她在娘家,从来就没有做过重活。可自从嫁给我,她很快实现了从学生到农民,从娇娇女子到粗壮男人的角色转换,6亩责任田,山一般地压在她身上。

我在一个比泉水还清的中学里,月工资41.5元,除去生活费和礼尚往来,没有结余;妻子守候的6亩责任田,只能解决6口人的吃饭问题,同样没有结余;妻子在怀孕时,想吃香瓜,她都没有说出口,妊娠期营养不足是肯定的,儿子出生后,缺乏营养补充的妻子,乳腺没有奶水排除,只有买奶粉,经济更加紧张,说句心酸的话,孩子出生后的两年内,妻子没有添置过一件衣服,而我身上的新衣服、新皮鞋,都是妻子替我买的。她说,教书育人的教师,要注重仪表。

“在那百里之外的小村庄/有我魂牵梦萦的人/思念你的时候/我不敢开灯/(《不敢开灯》),此乃我寄给妻子的一首小诗;“儿子是一首晦涩的朦胧诗/能读懂他的/只有爸爸妈妈/儿子是一串跳动的音符/带来无尽地快乐和欢欣”(《写给周岁儿子》),这是我妻子写的日记;两地分居的现状,清贫的生活,无法中止我和妻子对未来的热烈憧憬,也不能动摇穷且弥坚的爱情,两颗年轻的心贴得更近。我们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日记像一叶扁舟,载着我们的心路历程,交换着我们的爱的絮语;鸿雁仍在传书,除了浪漫还有温馨,对父母的问候,儿子的牵挂,洋溢在字里行间。

三、“乡政府不准请假,你把自行车送过来吧……”

鉴于我突出的写作水平,1989年,我被组织上选调到距家50华里的某乡政府上班。

在学校,教师是一堂课不准缺的,行政上相对轻松自由一些,但我所在的乡政府例外。早晨八点钟,全体乡政府干部准时到办公室,接受党委书记的点名,此时不在场者视为旷工,不仅扣发当天工资,还要在全体乡干部会议上通报批评。我生来胆小,向来谨小慎微,但瘸鸡偏遇黄鼠狼。

一个云淡风轻的下午,我下村办完事情,突然产生一种想回家的念头,便调转车头————以往,我都是这么做的,天黑到家,次日东方欲晓时往回赶,不影响点名。岂料,半夜,倾盆大雨从天而降,声声雨点敲打着我这颗脆弱的心,再也不能入眠,我清楚,无论我起得多么早,都将无济于事,乡村土路不能骑车,我只得改乘客车,到了单位已经是上午十点钟,贴在墙上的《考勤表》,我名字所对应的那个栏内,赫然划着一个“O”。下午,性子暴躁的乡党委书记,将我当众狠狠地训斥了一番,我极力辩解,却让他老人家更加暴怒,之后,我的预备党员未能通过,工作职位也作了不公正的调整,许多年轻的同事,自觉地疏远了我。

我偷偷地流了泪,下嘴唇咬出了血。就在我情绪低落而又不敢回家的那段日子,妻子来信了:“你的自行车还放在家中,你怎么不回来讨呢?是不是太忙了?”我回信说:“乡政府不准请假,你把自行车送过来吧,把儿子也带来……”写着写着,眼泪打湿了信笺。那个冬天,我们三口人团聚在一起,度过了一段最幸福的时光,每天傍晚时,活泼好动的圆脸儿子,在大院内一个劲地疯耍,弄出满头满脸的汗,灰手一擦,成了“花脸猫”,惹得叔叔阿姨们一阵阵欢笑。当然,那年冬,因为家中无人出工,我家透支了一百多元的水利兴修款,父亲心疼了好一阵子。

四、“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这才是伟大的爱情……”

寒冬的不远处便是春天。我根据以上遭遇写的散文《回家的时候怕下雨》,在《皖西日报》副刊登出后,引起了在区公所任职的远门哥哥的注意,他一个电话,就把我调回家乡的镇政府,生活开始向我露出浅浅的笑脸;1994年,组织上破格提拔我担任副镇长,负责政法和集镇拆迁改造,所分管的工作连续三年位居全县前三名;妻子和孩子农转非后,跟随我住在镇政府分配的公房内,10年的夫妻分居生活宣告结束!这时,妻子一个劲地怂恿我参加法律专业的自学考试,她说,基层干部不应成为你的终身,你应登高望远;我说,老婆,我都奔四的人了,怕吃不了那份苦呀。她意味深长地冲我笑笑说,我自信当初没有看错人,我的丈夫应当是铮铮男儿吧?我立马来了精神,说,妻子,我不装孬!多少个夜晚,她陪伴着我在书桌旁,即便是打着瞌睡,她也不愿提前上床休息。苦心人天不负,2002年,我终于拿到了法律本科的毕业证书,次年参加律师资格考试,又榜上有名,如今,我已辞去公职,成了城市的一名专职律师,举家迁移到当初想都不敢想的城市。去年,儿子大学毕业,参加国家公务员考试,一举成功。

27年的牵手,27年的路,甜蜜与苦涩,浪漫与现实,我们都走过。文末,请允许我把苏婷的《致橡树》,献给天下所有的恩爱夫妻:“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援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来炫耀自己/我如果爱你/绝不学痴情的鸟儿/为绿荫重复单调的歌曲 /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 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这才是伟大的爱情/ 爱/ 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