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输赢之间
过去,街上的人忙于生计,也受经济条件所困,外出娱乐潇洒的时候并不多,更多的还是家门口的自娱自乐,小打小敲。
为了让这些简单的消遣形式具有吸引力和挑战性,人们赋予它博彩意义,让它成为有输有赢的对决活动,带点小彩,有咸有淡,才有味道。
这种带彩不能简单地判为赌博,赌博是以非法占有为目的,而这只是一种娱乐的润滑剂,输赢无大碍,有时就是击鼓传花,轮流打转转。很多人信奉的小赌怡情,说到底,还是人类社会的竞争性滋养出来的。
胜负的意识是从娃娃们抓起的,在孩子们的娱乐中运动中, 几乎都毫无例外地渗透着输和赢,打珠子,滴扣子,来撇撇,飞糖纸,凡此种种,无不是输了丢人,赢了光彩。
三皇街上的青年伢们精力旺盛,都喜欢运动,尤其是球类,篮球、足球、羽毛球、乒乓球没有不爱的,有段时间乒乓球打疯了。无奈小街太窄,无法施展手脚,他们就经常翻墙到附近的肖家院中学、六渡桥小学去玩。也喜欢谈球,乒乓球的胡道本,羽毛球的陈玉娘,武汉的足球队,都曾是他们津津乐道的对象。
有种克郎球占地不大,在街上曾经很流行。克郎球又叫康乐球,有点类似于台球,球桌正方形,比台球桌高,球是扁圆形的,玩法相似,也是将球击打进洞。
克郎球的所有者叫盘子老板,他将球桌出租,按时间收点费用。玩球当然也要带点小彩,这在当时就是赌博,是严格禁止的,小青年们只能偷偷进行。
有时被人举报,派出所连人带球一起抓,人教育后放回,球桌没收。盘子老板着急了,要打球的人赔偿,放牛的哪赔得起牛呢?于是,小街就有个顺口溜传出:“盘子老板对不起,盘子收了要怪你,因为你想发洋齁,所以就把盘子收”,把责任推给了盘子老板。一副克郎球不便宜,这就扯大皮了。当然,一般情况,派出所最终还是把球桌退了回来,人民内部矛盾嘛,还是教育为主。
普及率最高的,经久不衰的,最受欢迎的还是玩牌,玩纸牌打麻将,多年来它给小街带来了无数的欢乐。
玩纸牌分年龄层次,各有各的玩法。
老人们打“花牌”、撮牌、上大人”;孩子们玩扑克,玩法简单,“十点半、五小六不小,斗龙、诈机、争上游、钓鱼、干瞪眼”等;中青年们打扑克,时玩时新,花样层出不穷,“扯牌九、跑马带讲话(跑梭)、三打一、跑得快、拱猪、打夯(有点象桥牌)、定7、双升”等,有纯粹的娱乐,也有带点小彩。
最有代表性的是“斗地主”,斗地主对男将们似乎有种异样的吸引力,人人参与个个斗,特别是些小青年们,越玩越凶,仿佛其乐无穷。女人们斗地主少一些,但街上一度地主斗得最好的却是一名女将,她也因此得一雅号“地主婆”。
男将们说她打牌喜欢“撩人”,当然不是指姿色撩人,地主婆长得很一般,男人们跟她打牌,只会看牌,不会看她。这个“撩人”,指的是出牌。
有回,她一手烂牌,偏偏打个“三个不带”,“地主”一愣,心想什么好牌,连小牌都不带,怕“反的(反被对方一次性地将牌打光,这个输牌要翻倍)”,犹豫了一下,没有别的三个,只好把唯一的“三个2”打了,手上就只剩一个小王为大,结果差一口气,好牌打输了。摊牌一看,地主婆“一手的??(bǎ bǎ 粪便)”,一手烂牌,“地主”气得哇哇乱叫,“地主婆”乐得咯咯直笑。
就这样,地主婆经常撩得那些男将们毛焦火辣,又输钱又丢面子,慢慢街上就没有人跟她斗了。她也无所谓,扬言“兔子不吃窝边草”,跑到别的街上去斗了。
实话实说,地主婆打牌又精又稳,而且能做到烂牌不怨,好牌不“吊”(吊儿郎当),赢牌也有赢牌的道理。
老人们玩的牌
堪称牌王的,老少咸宜的,则非麻将莫属,尽管有人痛斥其为精神鸦片,误国误民之物,三皇街的多数人对其却情有独钟,爱之深长。
现在有钱的人多了,有闲的人也多了,一些人整天无所事事,没有班上,没有事做,无事就生非,就会多事闹事;打打麻将,只当上班,只当做事,时间好混,日子好过,有利于安定。街坊之间有矛盾,坐在一起来几圈,隔阂没有了,误会消除了,有利于团结。
三皇街的房子小,来个客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非常拘束,急着要走,这时如果有桌麻将,就能够轻易把客人留住了。街上常见有人告急:“伙计,快帮忙,凑个角,陪客”,仿佛有约定,被邀者一般都会欣然前往。“麻将待客、麻将陪客”竟然成了三皇街的新街风,新民俗。
人们有钱赚的时候就去赚钱,无钱赚的时候就打麻将,自以为两不误,两相宜。上面想“禁麻”禁不住,就睁只眼闭只眼,后来又考虑社会需求,就默许可以带点小彩,但不准“打大的”。于是麻将之风在小街是日盛一日,麻将队伍是不断壮大,而且按水平,按打的大小自然分成若干个梯队。
平日里,街头巷尾,打的打,看的看,评的评,叹的叹,精彩纷呈,街上的文化室也没有别的文化,只有麻将文化。一到过年,小街可谓是“户户爆竹响,家家麻将声”。1994年,武汉开始禁鞭,过年就只剩下麻将声了,许多人就在麻将声中迎来新的春天。
武汉人玩潇洒,货币缩小十倍说,以示自己对钱财的满不在乎,把“一块”说成是“一角”,把“十元”说成是“一块”。街上的爹爹婆婆们来得小,一个屁胡“一角”,公开玩;年轻人来得大,一个屁胡“一块”,这已经有点赌的意思了,只敢躲着打。过年过节是麻将的高峰时节,街上的“户籍”(片儿警)工作又负责心肠又好,怕老街坊们犯错误,每到这些时候,就从街头喊到街尾:“郎家们呃,打小一点啊!”
街上有个婆婆(为了叙述方便,姑且称其为“麻将婆婆”,街上人无此称呼),解放前就打麻将,麻将摸得精。麻将婆婆人很瘦,六七十斤,有回在汉阳祁万顺门口遇车祸,一条大腿压断了,她也想得开,只是说:“压掉了一只胯子(腿),又去了我七、八斤”。她一家人都瘦,被人形容是花果山的队伍,瘦人不费么粮食,粮票用不完,有多余的,八十年代初,就用120斤粮票换了一副好麻将,小巷有了第一副麻将。
开始是街外的人到她家楼上偷偷地打,后来放开了一点,巷子里的人也要学。老麻将算番,什么“姊妹花、一般高、暗三坎、十三不靠、嵌将胡、大三元”等等,人们嫌太复杂。麻将婆婆道:简单的也有,那就打“苕二五八”,结果一听就懂,一学就会。就这样,人教人,人带人,小街的麻将队伍就迅速扩张起来了。
麻将婆婆“牌味”很正,一只腿盘在旧藤椅上,三个指头摸牌,中指食指向外,大拇指在里,摸一下便知是何牌。和她打牌有个规矩,必须“唱张子”,打一张,报一张,她很少看桌上的牌,但唱过的牌,却记得一清二楚。
牌品也好,有人喜欢乱吃乱碰,有人爱打屁胡造乱子,她从不埋怨,只是笑一笑。碰上下家火不好的,也三不之喂几张牌,看别人输狠了,也有意无意放它几炮,自己赢多了,也会不经意地输它几盘,结果,牌虽打得精,钱却赢得不多,基本持平。
她自己说,打牌图个好玩,就像你们男的喜欢钓鱼一样,不在乎钓多少鱼,只求过那个瘾。回回赢,哪个还肯跟你打呢?一个没有文化的里巷婆婆居然也懂得生态要平衡,人际要和谐。
已经跳出了输赢之外,麻将婆婆打的是快乐麻将。
等到街上流行打“赖子“的时候,麻将婆婆已经很老了,精力不济了,耳朵也不行了,摸牌的姿势也不那么自信了,好几次大和(hú)听(tìng)了头,自己把赖子打了,有次,一个超豪华七对自擂也被她糟蹋了,旁边看的人直叫可惜可惜。等到街上流行打“红中赖子杠”的时候,麻将婆婆早已告别了古三皇,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
有人说,人生如牌局,此话的确精辟。生在穷人家,就好似拿了一手烂牌,烂牌也是牌,也要打,也要出牌。如果认真地筹划,好好地打,烂牌说不定也会赢,即使赢不了也要争取少输一点,至少不要输得太难看,更不能输牌又输人。
输赢之间,有生活乐趣,也不无人生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