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我的分分钱

小时候家里穷,块块钱,角角钱是很难从眼前掠过的,最多有点分分钱,偶尔在我手上搭个短途车。

蓄钱罐,北方人叫“扑满”,武汉人叫“闷咕落”,那是日子还算是过得去的人家,大人培养孩子的节约意识时用的。以攒钱存钱为乐,以不花钱为荣,滞后消费,限制消费,中国人的这些传统和习惯,是从娃娃抓起的。

对于一个度日艰难的家庭来讲,存钱的机会几乎等于零,我没有玩过闷咕落,脑袋就是闷咕落,我的分分钱都储存在那里头。

巷子里有个伢叫“新钱”,1955年生,这名字有纪念意义,因为这一年,新中国进行了币制改革,原来的100元,变成了一分钱,将大转小,由繁至简,便于计算使用。

北京人称的“钢镚”,我们叫“零分子钱”,实际上是一种铝质硬币。老硬币有三种,一分二分五分,一分是老幺,邮票有半分的,钱最小面值是一分。也有纸质的分分钱,原来见的不多,八十年代,民间刮起了攒零分子之风,搞得市场找零困难,国家就投放了一批纸质分币。

一分钱也是钱,分币上面的国徽跟任何地方印刻悬挂的国徽一样,宣示着它的尊严。

有不少关于“一分钱”的陈年旧语。比如“一分钱一分货”,强调其固有价值,这是普遍共识;再如“一分钱难倒英雄”,人是英雄钱是胆,我非英雄,也遭遇过一分钱的“尴尬”;还有“一分钱掰成两半花”,形容人节俭,会过日子,也说明“一分钱”之干贵。

最难忘的还是那首唱了好多年歌:“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把它交给警察叔叔手里面……”,拾金不昧,一分钱也叫“金”。

读小学时,班上有些同学,故意将自己的分分钱谎称捡到的而交给老师,那是为了受表扬,或是为了早点“入队”,至于老师拿后交给谁,就无人过问了。

六十年代的分分钱,是可以派上众多用场的。

一分钱可以买一根针、半斤白菜或者萝卜,最便宜的“经济”牌香烟,八分钱一包,那时可以拆零卖,一分钱买两支烟还有余。二分钱可以买一盒火柴,五分钱可以买半斤盐,打半斤酱油,打半两散装的黄鹤楼酒,打一整两苕干酒,八分钱可以吃碗热干面、买一个鸡蛋、打半斤“圆圆豆豉”或者四两“油胚”……想我儿时根本就没有零花钱这个概念,家里偶尔给两个钱在外面过早,这便是我分分钱的主要来源。

同学之间有个丑习惯,喜欢比吃,比谁经常有零食吃,我不能总是看着别人吃,也不能老吃别人的,因而,“尅”(kě 武汉话,强迫自己节省)出来的几个过早的钱,多数买了零食。

糖的种类最多,糖纸包装的“坨坨糖”,有软有硬,硬糖一分钱可以买一粒;珠子糖,也叫弹子糖,各种颜色的都有,不很甜,估计加了些淀粉,一分钱买十粒,可以慢慢尝;还有姜糖、冰糖、薄荷糖、桔子糖、冬瓜糖、敲的发糖、转的熬糖、打的棉花糖、扯的糯米饧糖等。

学校门口的小摊贩,分分钱的小生意,象一块块小磁铁。炸的米泡,一分钱一大竹筒,炒的豌豆,一分钱一小竹筒。卖五香豆的,边卖边唱“冰糖甘草五香豆,二分钱来买一包”,钱不够,两人搭伙买,一粒一粒地分。盐金枣,黑色小粒,我们叫它“老鼠屎”,是一种蜜饯,酸酸甜甜的,象初恋。还有炕年糕的,平底锅,小文火,用刷子刷点油,四五个伢同时炕,红的绿的,炕得薄薄的,枯枯的,再吃,略有点甜味儿。

钱越多,买的东西越高级,三分钱买一支棒棒糖或冰棒,五分钱则可以买一支巧克力棒棒糖或牛奶味特浓的奶油雪糕。有种动物饼干,零售,五分钱加一两粮票可以称一两,大概有七八块,有鸡、猴、狗、金鱼等,又好吃又好玩,还可以装大,分给朋友们当人情。

五十年代的分分钱

除了零食,再就买些便宜的小玩意。

现在到处是商店,过去很少,小小摊子就很吸引人。长堤街口有个孤老婆婆,人们都叫她三婆,居委会照顾,让三婆在家门口卖些小杂巴什,赚点分分钱,摊子前面经常站满了象我这样的小伢们。

买的最多的是珠子。珠子有各色各样的,单色最差,一分钱一个,各种带花的有红有绿,色彩艳丽,二分钱一枚,还有西瓜模样的最少见,我们叫它“西瓜打子”。我珠子拥有量最多时高达20余枚,用一个布袋子装起,乒乒乓乓直响,这就是我的珍珠玛瑙,我的财富和骄傲。

自己掏钱买过的小东东,还有“洋画、印画、气球、陀螺(武汉叫“得螺”)、火炮子弹”等。“洋画”是硬纸小画片,有“飞,铲、扇、打”多种玩法,不贵,一分钱可以买一大张,什么“三国、水浒、风景”,一套一套的,攒多了,就用橡皮筋扎成一摞,便于存放。印画的种类也多,颜色艳一些,贴在身上、手上、脸上,如彩色刺青。一板一板的纸炮,红纸小圆药,用锤子一敲,一声脆响,也可用火炮枪打,就象真枪。

能够飞的氢气球不便宜,分分钱只能买普通的吹气球。吹气球一般带有一小竹哨(武汉人把哨子称为“叫具”),消气时能发出“瞿”的响声,如果将竹哨一按一放,响声就会一断一续,“瞿哇瞿哇”的,也很好玩。

我买过一只最贵的玩具,“嘀洞”,一毛钱。嘀洞是玻璃制品,酱红色,青白色,轻轻送气,就会发出“嘀洞嘀洞”的响声,很薄,极易破损,因而有“嘀洞嘀洞,拿钱来送”之说。我开始不敢吹,用手来回轻拍,也有响声;后来学会了,慢慢技术提高了,越吹越高兴,以至乐极生悲,“啪”(破)了!

吹“嘀洞”

寒门之子,从小就被人教会了克己和自觉。交完了书杂费以后,家里人一般不会再在我的学习上用钱,一些必要的文具添置就靠自己想办法了。

四年级开始用钢笔,老武汉人把钢笔叫做“靛笔”,有人写成“电笔”是错误的。靛,是一种深蓝色的有机染料,靛水就是钢笔用的墨水,用靛水的笔就叫靛笔。买不起钢笔,就花五分钱买个蘸水笔芯,绑在筷子上蘸墨水写字,还经常找这个、找那个挤几砣墨水。写字的本子,三分、五分,也是自己买,烟盒子订起来当草稿本用的事也曾经有过。

有回过年,老家汉阳有位远房叔叔复员到武汉,给了我五毛钱,这是我个人掌控的最大一笔资金。我用它买了两个本子、一块“支皮(橡皮)”,两只铅笔、一个蘸水笔芯,一盒小蜡笔,另外还花一毛钱买了一副“斗兽棋”。

能拥有一副属于自己的斗兽棋,这是我期盼了好久的事,有了它,就有了和别人交换玩具的资本,换军棋、跳棋、飞行棋都可以。斗兽棋有象、狮、虎、豹、狼、狗、猫、鼠等八种动物,大象最厉害,谁都能吃,但大块头怕小老鼠,据说老鼠可以钻入象鼻,使其窒息。动物间斗智斗勇,斗的是人的智慧,玩的是人的尖板眼(巧劲)。这副斗兽棋玩了很长时间,棋盘破了,还用饭粘过。

“我在马路边捡到一分钱……”,现在人懒了,就是一块钱也不想弯腰了,即便捡起来,也不知该交给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