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章 陋巷之声

城市不能没有声音,声音是城市的灵魂。就某种意义而言,声音更具有地域特色,更能折射时代影像,更能全面彰显这个城市的个性精神和人文特征。

声音是稍纵即逝的,声音又是绵绵不绝的。

城有城声,街有街音,老武汉的无数条大街小巷都曾有过自己的街音。“车马如梭人如织,夜深歌吹未曾休”,“夜深歌吹”曾是老花楼街的独有;“满目东来西往货,一街南腔北调人”,“南腔北调”正是老汉正街的特征。吉庆街有别于江汉路,户部巷不同于昙华林,显正街、上海村、胭脂路、咸安坊……历史、文化、环境等诸多因素的差异形成了各自的街声街音,韵味不同,调式不一,旋律各异。

三皇街是僻街陋巷,无突出特色可讲,无显赫名声可言,然而,不显扬不等于没有气息,不出名不等于没有声音,陋巷每时每刻也在演奏着自己的“市井生活交响乐”,也在唱响着自己的“小巷笑傲江湖曲”,或平淡、或激越、或清新、或嘈杂、或悠扬、或凄厉……城里没有鸡啼,小巷最早的声音是各家各户的,此起彼伏的闹钟声,这是为那些上早班,跑远路的人闹的,第一个音符奏响了。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三皇街的人上班多半很远,有武重的、武钢的、武锅的、汉轧的、国棉的、省汽修的等,都是好单位呀,就是远了点。当年好像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凡是家有私房的,不论大小好坏,单位一般不会分配公房,这就使得三皇街好多人失去了分房资格。即便是个别人在单位混的“很圆范”(各方都满意),分到了房子,有的还是舍不得六渡桥这块风水宝地,情愿每天起早床。

街上有个嫂子在武钢上班,每天先搭九路公汽从铜人像到王家巷,再从王家巷坐轮渡到徐家棚,然后从徐家棚坐厂里专门接送上下班的火车到武钢。上个班,除了飞机以外,汽车、轮船、火车,能坐的交通工具都用上了。有年下大雪,江上封航,路上打滑,江汉桥,长江大桥堵得一塌糊涂,只得辗转换车,早上五点起床,到厂里已是中午十二点了。车间主任心蛮善,说今天特殊情况,您家回去算了。她在食堂扒了几口饭后,急忙忙地往回赶,到家正好晚上六点。街上的人叹道:这幸亏是住在市中心,要再住远一点,一天时间怕还赶不回来闹钟声后,街上会有短暂的宁静。天慢慢麻麻亮了,主妇们开门了,忙起来了,婆婆们开始“倒嚼”(反复唠叨)了,爹爹们开始咳嗽了。此时最重要的事是准备“过早”(早餐)的,三皇街的人早上见人打招呼从来不说“您早,您好,见到您很高兴”,见面就直接问道“您家过了早冇?”除了解手,过早是每天早上的第一紧要。

武汉的早点很丰富,花色品种众多。过去卖早点的没有塑料袋子,而是备有一些尺把长的竹签子,让人们用竹签子带早点回去(还是蛮绿色的)。面窝、油饼本身有洞,一穿就行了,一根签子穿它五六个没有问题;油条、烧饼、粑粑、油香、欢喜砣、酥饺等没有洞,也用竹签子穿,穿起来也一样好带。早晨,经常看见一些人一手端个小“?(gǔ)子”(钢精锅),一手拿根竹签子, 带着豆浆米酒油条面窝,一晃一晃地往家赶。

也有不买现成的,自己在家里做,家做早点就简单一些,下面条、夹疙瘩、塌粑粑、煮烫饭、炒现饭等等。炒饭叫“炒油盐饭”,听名字就知道赶不上扬州炒饭那么讲究,有油有盐就行了,但比起上海泡饭还是复杂一点,如果来个鸡蛋、加点香葱,那就是一种格外享受了。我小时候,喜欢吃腌菜炒饭,腌菜炒饭,有盐在先,搁点油就行了。

接着就是各家各户大声催孩子们起**学的声音,只见一个个学生伢一边吃着“过早的”,一边夹着书包朝着学校奔去。

到了买菜的时间,满春菜场、长胜菜场都不远,人们买菜回来,议论菜价,比较品种,交换早间新闻。

午饭一般简单,晚饭相对丰盛,因为上班的人大多已经回来了,赚钱的人是需要加强营养的,有好的跟他们一起吃。午饭与晚饭之间的时间是街上人的空闲,人们在这段时间里谈一谈,玩一玩,乐一乐。

三皇街的人有个习惯,除了下雨、下雪、出大太阳、刮大风等恶劣天气以外,都喜欢坐在家门口,在门口坐,在门口玩,吃饭、聊天、看书、打毛衣、做家务,甚至学生伢们做作业都喜欢在家门口。平日里晃眼一看,街上仿佛随时随地都有人在门口值班,有个把生人从街上过,就像检阅一样,一巷子的人都张大眼睛望到底。街上的“户籍”(片儿警)偶尔查个把案子,不担心找不到线索,老街坊们中有不少的人是“包打听”,问一句,答十句。

天慢慢黑了起来,街上的声音又不一样了。

计划生育抓晚了一点,使得三皇街的伢们特别多,伢们又多是散养的,管得不紧,要求不严。过去读书学业负担轻,竞争不激烈,也不讲什么起跑线,学生伢们玩的时间多,每天晚饭后到睡觉前这段时间,街头巷尾到处都是孩子们的嬉闹声、欢笑声。

和孩子们游戏声同时响起的,还有大人们讲故事的声音。我小时候很喜欢听故事,街上不少人也喜欢讲故事。晚上,昏暗的电灯下,“幺子角落”里,冬天围着炉子,夏天傍着竹床,一堆一堆的人,有讲有听,有说有笑。

街上有位姓姚的,一肚子的故事,也擅表达。每次讲前先言道:“我姓姚,名叫摇钱树”,然后再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他讲的故事不长,多半成系列,有“酒麻木”的故事,有“贱三爷”的故事,有“海达八”(一位天不怕,地不怕,有点二百五又有点马大哈式的人物)的故事等。

讲得最多的是鬼故事,深更半夜在黑巷子里面听鬼故事其实是件很刺激,很过瘾的事,极富挑战性,我又爱听又怕听。有次讲到紧张处,有人突然脱掉一只鞋子朝我扔来,我身上直抖,差点吓掉了魂,害得我好几天晚上不敢出门。

**来了,讲故事的人少了,但象“梅花党”“一只黑色的绣花鞋”、“蓝色的尸体”之类的故事还是在街上悄悄地流传,让人觉得特别新奇,格外有味,让人听了还想听。

后来广播里面开始播评书,吸引了不少人,先是刘兰芳讲《岳飞传》,讲《杨家将》,后来的单田方、袁阔成以及本埠的何祚欢等都大受欢迎。那时候,有收音机的人不多,一到点,一些人就齐聚在收音机旁,竖着耳朵听,可惜每天只讲半个小时,一部书,要说几个月。故事声,评书声在街上响了好多年,直到电视声完全取代了它。现在讲故事,只是用来哄娃娃。

孩子们出去玩,不唤不回来,于是,小巷里经常响起唤孩子回家的声音,“回来吃饭啦……”,“回来睡觉啦……”,一声唤不回,几声,十几声,扯起喉咙喊。各家的喊声虽有不同,但都悠长,响亮,余音都会在小巷回旋,飘**。现在想起,这应该是三皇街最温馨的声音。

不设防的鼓皮房

那时,娱乐活动少,上班时间紧,家务负担重,人们过得很辛苦,一般人家都睡得比较早,所谓夜生活几乎和他们无缘。晚上十点多钟以后,喘息了一天的小巷就慢慢趋于平静了。

夜深人静时,躺在**,可以清晰地听到江汉关的钟声。江汉关的钟楼大钟按刻奏乐,原来演奏的是《WESTMINSTER》曲,歌颂英国女王伊丽莎白,据说与英国议会大楼的大钟是同一音调,**中改奏《东方红》。

不管是“女皇万岁”还是“东方红”,听起来都有种神圣庄严的感觉,尤其是那最后的报点声,一下一下,下下都颤动人心。三皇街离汉江,长江都不远,晚间轮船的汽笛声也会声声入耳。有时,轮船“拉位子(拉汽笛)”的声音和江汉关的钟声同时响起,恍惚中,竟然有了“夜半钟声到客船”的意境。

这是在三皇街能够听到的,最富有诗意的声音。

三皇街的鼓皮房不隔音,人们形容说:一家打屁三家听,很无奈,冇得解。晚上睡不着,两口子在**干点什么事,动静稍微大了一点,旁边几家都听得一清二楚,这是最令人尴尬的声音。没有办法,要干事就只好尽量控制情绪,尽量谨慎小心,既怕让隔壁左右的人听到了,更怕影响了自家的其他人。好了,事关隐秘,不说了。

转钟了,新的一天开始了。过去的事,不说了,也不想了,不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