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4
不论高克平如何喝止,没有一个士兵听他的,也许是他新来不到一天的原因,谁都不认他这个连附。望着满野的溃兵,他悲从中来:“奶奶的,这打的是什么窝囊仗!”躺在战壕里喘了几口气,他心里发狠:“死就死,老子一个人也要干到底!”换了个实弹匣,端着机枪爬出战壕,还没等他站稳,一发迫击炮弹就在身边爆炸,臀部被弹片削掉了一块肉,顿时血流如注。“狗日的!”高克平骂了一句,一头栽倒在地,昏了过去。
过了许久,在冷风吹拂下,高克平悠悠醒转,只感觉口干舌燥,睁开眼来,已经是星空闪烁的黑夜,周围静悄悄的,这才想起白天的激战,自己是被炮弹震晕过去的。他挣扎着想爬起来,大腿一阵疼痛,回手一摸屁股,全是凝固的黑色血迹,只得双手据地慢慢爬行,准备找点水和吃的。
忽然,几个人朝这边走来,一边还叽里咕噜的说着什么,高克平听不懂他们的话,看这几个人个子也不高,第一个念头便是“鬼子”!他记得自己昏倒时阵地正被日军突破,这可能是打扫战场的日军士兵!
高克平这时才发现那挺机枪不在身边,懊恼不已,身上只有两枚手榴弹,他将手榴弹紧紧攥在手里,准备等那几个人走近后给他们一家伙。突然,一阵临近鬼门关的恐惧从心底里冒了出来,他自认是个不怕死的硬汉,自打上了抗日战场从没有过“死”的感念,静夜身处此境,却不由得微微战栗起来。也许这种怕死的感觉他以前也有过,只是没这么强烈因而也就在记忆中隐没了。
那几个人并没觉察到前方还有个活人,继续谈论着走来。高克平屏息凝气,悄悄旋开手榴弹保险盖,把手指伸向拉火环,这时,他发觉这几个人说话虽然听不懂,却不像是日本话,九?一八那会儿他曾当过日本人的马夫,粗通日语。借着星光,再仔细一看,对方钢盔模样奇特,顶部有一条突起的棱,他以前从未见过,在他印象里,这既不是中央军的卷边钢盔,也不是西北军的扁锅样钢盔,当然更不是日军的半西瓜样钢盔(注1)。
“不是日本人就好办。”高克平心想,喊道:“你们是什么人?”
那几个人大吃一惊,有一个人端起了枪,另一个人问:“你是哪部分的?”这回说的是汉语。
高克平答道:“我是第51军的,你们呢?”说话时他手里还是攥着手榴弹,会说中国话可不一定是自己人,这年头,汉奸多着呢!
“我们是第60军前进部队的搜索班,云南来的,是自己人!”对方的口音和四川方言差不多,高克平和余年根等川军兄弟一起打过仗,熟悉四川话,云南四川两省挨在一起,他们的话也应该差不多,这么一想,他就放心了。
几个士兵走到高克平身前,把他扶了起来,他们钢盔上的青天白日徽清晰可见,高克平咕哝了一句:“真他娘的见鬼了,说中国话的不是自己人,不说中国话反倒是自己人。”
一个脸色焦黄的士兵笑着说:“不说中国话?哦,你听到那是白族话,他们几个,”指着旁边几个士兵说,“是洱海来的白族兄弟。”
高克平也不知道洱海在什么地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差点把你们当成鬼子了。”说着把手榴弹扔到地上。
几个云南士兵“哈哈”大笑起来,都说:“好险!好险!”那个黄脸士兵说:“你受伤了吧,来,让我看看你的伤口。”
高克平有些尴尬:“屁股上挨了一家伙,麻烦弟兄们把我抬到裹伤所去。”
第60军的弟兄们把他的裤子扒下来,那黄脸士兵仔细检查了他臀部和大腿的伤口,削开的几处口子流了不少血,但好在没有残留弹片在肉里面,也没伤到筋骨,咧嘴一笑:“这伤好办,不用上裹伤所。”
高克平说:“啥?不用包扎?”心想这人真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又不是他受伤,说来轻描淡写的。
那黄脸士兵见高克平脸上有疑问之色,便从身上掏出一个小瓶,包着的红纸上面写着“曲焕章万应百宝丹”几个字,在他眼前一晃,说:“认得这个吗?这是治伤的灵药。”
高克平摇了摇头,心想这个当兵的以前莫非是走江湖的卖药郎中?那黄脸士兵笑道:“以前不晓得,用过就晓得了。”倒出一些粉末,让他就水喝了,又将一些粉末倒在他的伤口上,再用绷带包好他的伤口:“行了,明天就包你能走**,后天就能跑!”
处理完伤口,这几个云南士兵临时做了个担架,抬着高克平向附近的第60军第183师阵地而去。高克平和他们一**交谈,方得知第60军是在卢汉将军率领下于去年9月从昆明巫家坝誓师出滇抗战的,和余年根那些川军弟兄一样,他们也是怀着报国的赤诚之心,一**走过千山万水来到抗日战场。因鲁南战场日军再度发起猛攻,形势吃紧,便火速驰援徐州。昨天他们的部队正由台儿庄经螳螂庙向庄家堂前进,前锋与进攻崔家圩子的日军发生遭遇战,经激战后将其击退,所以日军没有再追击第51军,退到涛沟桥一线的第51军才得以稳住阵地。
天亮后,一**上看到不少身穿蓝绿色军装、脚穿剪刀口布鞋的云南军队,朝阳之下听他们唱起雄壮的《第60军军歌》:“我们来自云南起义伟大的地方,走过了祟山峻岭,开到抗日的战场。弟兄们用血肉争取民族的解放,发扬我们护国、靖国的荣光……”高克平见这些士兵们军容整齐,武器优良,确实是一支劲旅,心中暗自赞叹。
黄脸士兵给的伤药果然灵验,高克平的伤口三天后就痊愈了,后来他才知道给他用的是驰名中外的云南白药,当时几乎每个第60军的弟兄们都带这这么个救命的小瓶子。
第60军收容了不少第51军的散兵,其中不少是伤员,于是集合了三十几个轻伤的士兵,由高克平带领返回第51军。
高克平回到了第114师后,还想弄个连长当当,就去找师长牟中珩,因为2月份淮河阻击战后,牟中珩曾说过他是有功的,部队缩编是暂时的,他当排长也是暂时的,等到归还建制后,还让他当连长。谁知道牟中珩见高克平这次是伤在屁股,便认定他是逃跑时负伤的,没有答应他当连长的要求。高克平替自己争辩,牟中珩有口吃的毛病,不愿跟他多嘴,只说了一句话“你个高大炮,只会放空炮”,气得高克平七窍生烟。
第51军支援台儿庄的几场战斗打得不理想,长官们心情不好,高克平是知道的,牟中珩生活节俭自律,治军严谨,他也有几分佩服,但被师长不分青红皂白地冤枉,哪能不委屈?没办法,只得灰溜溜地按命令到守兰陵镇的第342旅第684团报到,还是当排长。此时兰陵镇丢失了一半,第684团与日军在镇子里胶着对峙,谁也夺取不了谁的阵地,就这样一直耗到最后的撤退。
而在接下来的日子里,第60军在禹王山、火石埠一带与日军展开鏖战,寸土不让,表现十分英勇,予敌以重大杀伤,在抗战史上写下了光荣的一页。第51军和第60军战线比邻,高克平得知后,又懊悔了一阵子,当初自己就该赖在第60军养伤,多呆几天就可以赶上这场大仗了。整个徐州会战期间,不,自从当兵之后,他就觉得自己从没好好过一把打大胜仗的瘾,运气太差,太窝囊。
注1:旧中国军阀割据,武器装备杂乱无章,钢盔也是如此,虽然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曾颁布《陆军服制条例》,但由于军队数量庞大、国家财力拮据,直至抗战爆发这一局面仍未根本改观。除部分中央军使用德制M35钢盔,英制M15托尼钢盔是多数地方部队的装备,如晋绥军、西北军和桂系部队。滇军则使用法制亚德里安钢盔。抗战后期,部分中央军换装美制M1钢盔。敌后抗战的八**军使用最多的是缴获的日制九○式钢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