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1
第十四章 虎口余生
星星百货公司旁的马**上,一辆日军九四式轻型坦克(注1)牵引着一门缴获的卜福斯山炮招摇过市,车身上用白粉写有“风林火山”(注2)四个大字和“井上部队角屋小队”几个小字。一个头戴皮帽、颈系防尘眼镜的军官上身露出炮塔,正起劲地挥舞着一面军旗,他下颌一撮黄色的胡子显得特别醒目,咧歪的嘴和满是油汗的脸庞,尽情地展示着征服者的骄傲。周围跟着许多日本军人,举着步枪和军刀高喊“万岁”。
“喂,角屋君,干得不错嘛!”竹崎忠志朝那个一撮黄胡子的战车军官挥手喊道。
那个军官一看到竹崎忠志,立刻跳出炮塔,拉着他的手笑着说:“哪里话,要打垮蒋介石,还要加油干才行啊!”
角屋光市大尉,奈良人,和竹崎忠志是陆军士官学校预科的同期生,也是至交好友,后来一起升入了东京中央陆军士官学校。当时日本全国最难考的三所学校是陆军士官学校、海军兵学校和第一高等学校(东京帝国大学预科),竞争十分激烈,能进入士官学校非常不容易(注3)。
和喜欢机械的角屋不同,竹崎忠志对情报工作情有独钟。在军校时,竹崎曾听石原莞尔讲过课,读过石原编写的手册,深受其影响,进而改变了自己的学业志向。
石原莞尔是当时日本为数不多的具有战略眼光的军人,是九?一八事变的主要策划者,有自己一套完整的侵略理论。在“满蒙是日本国力飞跃之基石”、“大东亚联盟”(即后来“大东亚共荣圈”雏形)和“世界最终决战论”等课程中,石原在课堂上所勾画的蓝图时时浮现在竹崎忠志的脑海里:
“中国之复兴,苏俄之存在,美国在太平洋之西侵,均与我帝国立国政策不能相容。为达到帝国之永久存在,第一步应先占领中国之满蒙,使其成为独立国;第二步应利用东清铁**攻入西伯利亚,占领乌兰乌德,强使苏俄划勒拿河以东至白令海峡之大片土地归我,而我则赞助白俄及布里雅特蒙古人成立远东共和国。此二独立国均由我派遣人员统监、管理。如此则鄂霍次克海、日本海均完全为我所有,此时帝国之海上防御仅在东、南两面。
“倘上述资源丰富之广大地域归我管领,则帝国将成为金城汤池的一等国。考中国之满蒙,计有辽、吉、黑三省及蒙古之一部,广袤约一百二十万平方公里,为我内地三倍。苏俄勒拿河以东地区的后贝加尔州、雅库茨克州、阿穆尔州、沿海州广袤约二百七十万平方公里,为我内地七倍。统计两处之人口,不足四千万,仅及我人口之一半。以如此广大的地域,我帝国若能利用,两百年内不愁人口无处容纳。且其农、林、牧、渔、矿业之丰富,简直无从计算。长大的河流,广巨之湖泊,其水力发电可供该地区全部之需要。鄂霍次克海之渔业,为世界第三大渔场。而松花江平原、嫩江平原、辽河平原、黑龙江沿岸,均为大片膏腴之地,若以帝国之技术开发,其农产品百分之三、四,即可补帝国今日之缺数,而百分之八十以上则可投入世界市场。
“至于赤塔、热河之马,各地之牛皮、羊毛产量极丰,我进口之毛织物,可无需向外采购。石油矿藏已知者达五十处,其储量等于巴库、宾西法尔两州,如此则我国工业、海军、航空等所需石油得以永远解决。
“黄金则有巨量储藏,若以我帝国之力予以开采,则国富之增益,可加百倍。煤、铁更不待言,与我国内地贫乏状况相比,真不啻于天壤之别。林业之富可比加拿大。倘若以上各地归我经营,不出十年我帝国富力可超过美国,到时世界尚有何国能与我帝国抗衡?
“以此财力、物力,我虽组建数倍于苏、中两国之陆军,等于英、美两国之海军亦无困难。此时我可驱美国于夏威夷以东,屏英国于新加坡以西,而不难掌握西太平洋上之全部霸权。至于荷属南洋诸岛,英属澳大利亚各地,均已在我帝国掌握之中。据此进而征服全中国、全亚洲,掌握东半球大陆,乃至远征欧洲,与美国平分世界,亦不是难事。
“在座的诸位都是皇军之精华,身系帝国之国运,诸君务必牢记明治大帝遗训,拓万顷波涛,扬皇威于海外,以达成帝国兴盛之神圣使命!”
竹崎忠志被石原的话深深打动,他在日记中写道:
“赤魔铁幕算什么,我们有无敌皇师。铁蹄踏上乌拉尔,伏尔加畔饮战马,北进健儿意气高。
“堪笑邻邦夸中华,治乱兴衰五千载。四亿生灵遭涂炭,以我圣战脱其难,铁腕之力可回天。南海月明风萧萧,头顶青天星灿灿。
“白人枷锁下,**有万民,向东盼光明。热火燃在胸,东亚共存荣,携手去远征。”
要实现这一令人血脉贲张的“伟业”,处理对华关系就成了一个很关键的问题。石原认为,通过第一次世界大战正在形成由五个超级大国主宰的世界,进一步归结为一个体系,其统治之中心,即为西洋文明之代表美国与东洋文明之代表日本的争霸战,日美两国必然要进行一场“最终的战争”,以此来决定人类社会的走向。在这场“最终战争”的较量中,没有国土纵深、没有战略资源的日本必须要一个可靠的后方基地,这个基地就是满蒙和中国。“为了能够综合运用东亚诸民族的所有能力,要结成东亚联盟”。石原在卢沟桥事变前就反对军方对中国的高压政策,他认为应该停止华北分治运动,只要中国承认或默认满洲国,就应将华北主权交还中国,因为要实现日本称霸世界的野心,身边存在着一个敌对的中国将是无法逾越的障碍。他感慨,日本军队从不缺乏狂热斗志,却没有真正能领悟和贯彻“大东亚联盟”精神、懂得亲善中国的有识之士。
竹崎将石原的观点作为自己的行动指导:要控制中国,只靠武力是不行的,怀柔和安抚同样重要,甚至更加重要。此后他申请进入上海的东亚同文书院学习,以便更好的了解中国,期间非常注意打探中国青年人的思想动向,有意与他们拉交情,青年是国家的未来,他认为这种投资是完全值得的。假期他则到中国各地旅行,进行详细的实地调查,因为没有经费,就一边旅行一别帮人打工,有时一天只靠一壶冷水维生。他在汉口码头扛过麻袋,也在西安街头拉过黄包车,足迹最远到达云南和广西,一口流利的汉语居然没让任何人怀疑他是个日本人,从而获得了大量的考察资料,写下了二十多万字的报告,内容丰富详实,涉及到军事、政治、地志、交通、民生等各个方面,所到之处连有几种野菜可食用、村庄有几口可利用的水井都记录下来。一年前,他被调到关东军参谋部中任情报军官,再次潜入关内各地刺探军情。
马**上的日军正兴高采烈地庆祝,却没想到百货公司仓库的顶楼库房正蜷缩着十几个中国军人。中国守军在南京的迅速溃败,放松了这帮侵略者的警觉神经。
顶楼库房的中国军人正焦虑地等待天黑,想乘夜幕寻找渡江的时机。
高克平瞅了一眼楼下的马**,低声骂了句:“老子叫你们狂!”打开自来得手枪的保险,摸出两枚手榴弹,向周围的战友做个袭击的手势:“奶奶的,给他们个痛快的!”
一旁的龚汝棠一把抓住了他的胳膊:“把手榴弹收起来!周围都是日本人,打起来我们全得完蛋。”
高克平喝道:“你要是怕死就先走,我一个人干!老子就是见不得小鬼子耀武扬威的鸟样!”下面聚集着这么多日本兵,他估摸了一下,几个手榴弹砸过去,再来几梭子弹,至少能送十几个去见阎王,够本了!这样的机会怎能错过?
龚汝棠脸色铁青,瞪着一只独眼说:“谁他娘的怕死?我这只眼是怎么瞎的?”他似乎对旁人又似乎是自言自语:“现在不是硬拼的时候,我们要活着,活到胜利的那一天。”
旁边的人也说:“报仇不必急在一时,先忍忍,过了江再说。”没有人赞成打,只有季初五看着高克平,等他说话。
高克平气愤地说:“你们的胆子都到哪里去了?”在他看来,眼下南京已经全城沦陷,想要跑出去希望渺茫,不如抓住有利战机拼一个算一个,而且己方占有先机,肯定有赚头。他不明白,同样是中央军校毕业的,为什么在南京华连诚是铁定的必死之心,而龚汝棠却是强烈的求生之念?龚汝棠在淞沪战役中流过血负过伤,按理说不是怕死的人。
眼看马**上的日军渐渐远去,高克平气呼呼地扯下大刀柄上的绸布,把这块脏兮兮的破布一团扔到地上,狠狠地“呸”了一声。周围几个人怒视着他。
季初五拉了拉高克平的袖子:“排长,现在离天黑还早,咱们不如先去看看韩大嫂他们,看看能不能要点吃的,这里好多弟兄都饿了几天。”
龚汝棠挥手说:“快去快回,天黑了我们就不等你俩了。”有士兵把空空的干粮袋扔过来:“多装点。”
两人悄悄下楼,季初五心里一直在想:“南京这么危险,如果能带上韩大嫂一家人一起走最好。”只是这个想法太异想天开,他不敢说出口来。
竹崎廉志和伍长寺田启作等几人闲逛到一家面店前,匾额上写着“韩记饺面店”,面店门口挂着一块白布,上面用墨汁写着两个大字“顺民”。
竹崎廉志心想:“吃点面条换换口味也不错。”于是大力“砰砰”敲门。
隔了半晌,韩老板瑟瑟发抖地开了门。
日军一拥而入,竹崎廉志狠狠地扇了他一个耳光:“干吗磨磨蹭蹭的?我们又不会害你!”
韩老板吓得面如土色,也听不懂竹崎说什么,只有点头哈腰:“老总,要什么东西,尽管拿,尽管拿。”
寺田启作**笑一声,用生硬的汉语说:“我拿你的老婆,你也给吗?”
韩老板愣在当地,脸上一阵青一阵紫。
看着他这副模样,几个日军嘻嘻哈哈地笑开了。
竹崎坐在板凳上,用手指蘸水在桌子上写下“饂飩”,把韩老板叫了过来。寺田拍了拍桌子,指着上面的字说:“这个的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