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2
季初五和高克平闪身进了屋,韩林氏将门关好,先将华连诚的尸体放在后门园子里,带他们来到后厅,问了几句季初五的近况,语气着实关切。高克平见韩林氏眉清目秀,衣着虽然朴素,却颇为整洁,店里大厅摆设也是井井有条,厅堂供着南海观世音像,两旁是一幅对联:相生金刹影,心奉海潮音。厅子里桌面干干净净,空无一物,看来好多天没开张了,他心想:“小户人家平时日子还好过,遇到这等战乱,往后的日子就难熬了。”
后厅内,昏黄的烛光之下,三个人正在吃面,一个中年男子,一个老妪,还有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那女孩儿面目俏丽,和韩林氏依稀有几分相像,显然是她的女儿。那个男子正是这个面店的韩老板,一张胖胖的肥脸,看着进来的两个不速之客,目光惊疑不定,活像是受惊的兔子,一看就是个胆小怕事的男人。
女孩儿认得季初五,拉着他的手问这问那,声音清脆动听。韩林氏将情况跟丈夫说了,韩老板却一直不吭气。一边的韩老太太连念“阿弥陀佛”,说:“阿德,还有什么好思量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何况是安顿个死人呢?这个长官也是为国牺牲的,总不能让他死无安身之所吧。”
韩老板想了想,对季初五说:“你们把这个长官埋在后面的菜园里,等埋完后……”说到这里看着他俩,吞吞吐吐,欲言又止。
高克平知道他的心意,说:“我们安葬完营长后即刻就走,不会在埋人的地方留下痕迹,决不牵连你们就是。”
韩老板连忙赔笑:“哪里哪里。”用眼光示意妻子赶紧带他们去菜园。
韩林氏瞪了丈夫一眼,带着两人来到菜园,给他们找来了锄头和铁铲。
冬天的菜园里空****的,季初五和高克平在围墙边挖好一个大坑。韩林氏端来一盆清水,将华连诚脸上和手上的血污擦干净,又找来一块大油布,把遗体包裹起来。两人连声称谢,将华连诚小心地放入坑中,似乎生怕惊醒了他,再一铲一铲地往身上覆土,最后一铲土覆盖在他脸上时,季初五心中不忍,握铲子的手抖个不停,高克平接过铲子,轻轻将土盖上。
韩老板一直缩在屋子里不出来,韩老太太来到菜园,手里拿着一串佛珠,嘴里念念有词:“人生一梦中,荣华总是喜。浮生能有几,贫富一般穷。佛说世间如幻,人生如梦,人生的烦恼有一百零八种,你已离开人世,了却一切牵挂烦恼,西方极乐世界,是人生最好的归宿。”接着合十念诵《往生咒》超度亡灵。
季初五想起从此和华连诚阴阳相别,悲从中来,又开始落泪。
季初五和高克平埋好华连诚后,又平整地面,直到看不出什么痕迹。他们返回后厅,向韩老板一家人致谢告辞。
韩林氏要留他们吃面,虽然两人肚子早就唱空城计了,但还是没留步,他们得赶紧去下关找机会渡江。临走时高克平对韩老板说:“赶紧带一家人走吧,南京不是久留之地啊。”
韩老板苦笑了一下:“能走早就走了,还等到现在?现在是想走也走不成了。”
高克平说:“那就躲一躲!万一有什么事,由你一个大男人出面顶着,别让你媳妇抛头露面,**可是**烧杀,无恶不作!我老家在东北,一家人全叫鬼子给杀了!”
韩老板唯唯诺诺。
韩老太太说:“听说日本人也信佛,也是拜菩萨的……”
季初五赶紧说:“老太太,你没和鬼子打交道,不知道他们是一群披着人皮的畜生!可不能大意啊。”再三叮嘱,这才离开。
那个女孩儿手里捧着几个烧饼,追到门口,塞到他俩手里。季初五接过烧饼,望着她秀丽的小脸,说:“小慧,快回去吧,以后就呆在家里,没有爸爸妈妈叫你,可别出来乱跑啊。”
韩小慧眼中含泪,点了点头。
两人边走边吃,狼吞虎咽,几个烧饼很快就吃完了。匆匆来到下关江码头,黑暗中,江边已是人山人海,人人都巴不得立刻过江,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到处乱闯乱窜。这时日军已入城的消息传播开来,局面更加混乱。有的士兵因争船或木排而相互开枪,还有的船只因超载而沉没、倾覆。许多人纷纷叫骂:“**养的唐生智,把渡轮都弄到哪里去了?”一些找不到船只的士兵慌不择**,抱着门板、电线杆、弹药箱、澡盆甚至粪桶跳入长江之中,不少人被滔滔江水卷走,在水中高举双手大喊呼救。
两人沿着江岸走了好一会儿,看到的都是这种悲惨景象,一切可以用于渡江的器物——只要是能浮在水上的东西几乎被一扫而光。他们还看见一个人骑着水牛泅渡,真是异想天开。刚下水时,牛还听他的话向前游,但离岸不到二三十米,牛就不肯前进了,硬是要回头。这个人拼命地拍打牛,他急,牛犟,他越急,牛越犟,最后这个人被水牛抛到长江里去了。好在他还会游泳,扑腾几下,游回了江岸。走到近前,高克平和季初五才发现这个落汤鸡似的人居然是上海撤退的**上遇到过的陆子峰!
高克平对陆子峰说:“你小子不骑马改骑牛,真是越来越能了。”陆子峰“哼”了一声,满脸焦虑,也顾不上生气,东张西望想找其它的东西过江。季初五见他独身一人,没带那位嘉定女子,不知趣地问:“你的那位……”陆子峰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走。
季初五问高克平:“俺们怎么办?”高克平决然地说:“不走了!与其被自己人打死,被淹死,不如回去跟鬼子拼个你死我活,没准还有条活**!”整理了一**上的武器,两支自来得手枪(其中一支是华连诚留下的),四枚手榴弹,一把大刀,都是巷战利器。他狠狠地说:“就是死,老子也够拉上十几个鬼子垫背!”
季初五没什么主意,华连诚死后他一直戚戚惶惶,高克平说什么他都没意见,当下抱着步枪,跟着他又返回城内。此时已经是半夜,一**上见不到几个人影,和此前**上汹涌的**形成截然反差。波平如镜的玄武湖如同以往一样幽静,远处残留的点点**灯倒映在湖面,忽闪忽灭,谁又会想到,这正是一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的前夜呢?
他俩在城里漫无目的转了一会儿,虽然远处时有枪声,却没有见到日军的影子,相反陆陆续续聚集了几十个落伍的士兵和警察,这些人徘徊在街头像飘在河水里的落叶,不知该往何处去。人人都觉得人多安全些,于是大家就凑在了一起。和鬼子死拼也是高克平愤然之下的话,冲动过后,求生的意念又占了上风,他俩和几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往燕子矶走,看看能不能找到船只过江,实在找不到船就到附近的小村庄暂避一下也好。
天边已经露出曙光,高克平想起了华连诚在黄塘渡口的做法,于是自告奋勇充当这支小队伍的指挥官,准备把这几十个人编组成三个班,以便应付可能的战斗,军警们纷纷表示服从。谁知刚编组好部队,突然与日军进城的搜索部队遭遇,这支临时拼凑队伍听到枪声便一哄而散,全然不顾高克平的呼喊叫骂。日军紧追而来,懊恼不已的高克平连连跺脚,回头看时,见只有季初五一个儿还愣愣地看着自己,便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来:“发什么呆,快他妈的跑啊!”
京沪铁**两侧烟尘滚滚,日本第16师团的官兵们挥舞着成百上千的太阳旗,汇成一道道土黄色的西进洪流,目标:中国的首都——南京。
第9联队机枪中队的竹崎廉志曹长扛着军刀,背着在上海战死的二哥竹崎义志的遗骨盒,走在部队前面。尽管是寒冬时节,但高强度的行军使他汗流浃背,索性敞开上衣,大模大样地行军。**边偶尔也会响起炮弹的爆炸声,巴掌大的泥土飞溅到身上,他毫不在乎:“支那人造不出能打死我的炮弹。”他指着又红又圆的夕阳大声鼓励疲惫的士兵:“加油啊,我们正顶着国旗前进!”
相对西方而言,日军的后勤保障相当糟糕,尽管日本士兵吃苦耐劳,对后勤的依赖程度比不上西方军队,可是在这样一场艰苦的战争中,他们原本就脆弱的后勤运输能力就更加不堪重负了,有的部队在进攻南京期间,士兵每天配给的口粮只有一根萝卜。不过,征战在肥沃富饶的江南的日军士兵们倒不怎么挂心这个,他们以征服者的姿态从沿途的村子里大肆搜寻粮食鸡鸭,强拉中国老百姓充当苦力替他们运送粮草弹药。越往南京前进,战线拉得越长,这种现象也越明显,日军队伍中也夹杂着越来越多的中国人,给人的感觉是,这是一支由日本兵和中国苦力组成的混合部队在进攻南京。
沉闷的长途行军中,日本兵时不时地用生硬的中国话和中国苦力交谈:“离南京还有多远?”
这些在刺刀下肩挑手扛的苦力们个个愁眉苦脸,但回答却是毕恭毕敬的:“快到了,快到了。”
“南京有花姑娘吗?”
“有。”苦力的脸上有无尽的酸苦,不敢多说一个字。
士兵们哄声大笑。看见日本兵在笑,几个苦力脸上也露出了赔笑的尴尬表情。
竹崎廉志拍了拍其中一个苦力的肩膀,用生硬的汉语告诉他:“喂,我杀了你的同胞。”
那个苦力的脸上还是挂着僵硬的笑容,眼光中深含着复杂的表情,慢慢地低下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