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
第十三章 铁血烈骨
高克平和季初五抬着华连诚继续上**。一个穿甲种呢将官服的军官在十几个强壮卫兵的簇拥下,分开拥挤的人群,往煤炭港方向而去,后面跟着一大批人。季初五眼尖,说:“那不是陈旅长吗?”正要跟去,可是人群拥挤,他俩抬着担架,哪能赶上,只好继续随着**往下关走。
季初五愤慨地说:“唐司令真不像个爷们!一开始说得好好的要与城共存亡,咋就先跑了呢?把弟兄们的人心都搅散了。”
高克平骂道:“老子早就看出来了,当官的都是一个德行!这几天,这么多弟兄有谁见过一个师长、军长的影子?没有!那帮兔崽子这会儿早就脚底板抹油跑了,让我们当兵的去送死!这仗要是能打赢,那真他奶奶的没天理了!”
**上碰到一个第87师的军需官,高克平一问之下,才知道军长王敬久和师长沈发藻果然早就过江了。高克平气得“哇哇”大叫,旁边几个第88师的弟兄也跟着忿忿不平地骂开了,说他们的师长孙元良也丢**队跑了,还有人说看到孙元良换上便衣逃进了一家妓院,说的有枝有叶的。
华连诚随着溃退的**一**颠簸,迷迷糊糊之间苏醒过来,脑子里产生了幻觉,喃喃自语:“我们带着征尘和胜利回到故乡,我们的队伍被冲散了,被欢迎的人群和鲜花淹没了,大家尽情地欢呼胜利,唱歌、跳舞……”
季初五和高克平见华连诚突然说话了,忙将担架放到**边,季初五拿出水壶,凑到他嘴边,问道:“营长,你要喝水吗?”
华连诚空洞的眼神往着前方,对周围的一切不闻不问,仿佛在念一篇文章:“五彩缤纷的烟花把夜空照得明亮绚丽,弟兄们都被孩子们围住了,讲述他们英雄的事迹……”
季初五看着乱糟糟的四周,又是害怕又是悲痛,问:“营长,要是咱们牺牲了,后辈人能记住咱吗?”
高克平骂了一句:“扯淡,你这会儿还操这份闲心!当兵的命不值钱,咱们死了没准儿连坟都没有呢。”
华连诚兀自在说:“胜利了,我们胜利了,中国胜利了……”含含糊糊说了几句话,又昏了过去,过了一会儿又轻声喊“委员长”、“冲锋”等几个词语。
高克平觉得不对,一摸华连诚的额头,热得烫手,焦急地对季初五说:“这会儿在说胡话呢,得赶紧找个医官来看看。”
季初五见华连诚眼光涣散,气若游丝,顿时慌了神,跑到人群中,伸长脖子四处寻找军医,但满眼都是红彤彤的颜色在晃动,渗血的伤口、肮脏的绷带、地上的血污、领章、布满血丝的眼睛,就找不到一个绿领章(注1)。
突然,前面枪声大作,季初五还以为是日军截断了道**,一问才知,把守挹江门的第36师第212团并没有接到唐生智的撤退命令,依然把守城门,不让一个人从此逃走。溃兵们哪里肯依?第36师官兵喝骂制止无效,便朝天鸣枪,双方的推搡叫骂很快便演变为枪战。
这里是通向江边码头的唯一通道,求生的欲望使得这些溃兵们重新恢复了斗志——不过是此时的敌人已不是日军,而是佩带黄底黑字“卫戍”字样臂章的第36师官兵。战车团3连的弟兄们驾驶着“克伯芬”战车(注2)当先开**,冲开了阻塞挹江门城门的沙袋工事——这是南京一役中国战车部队最后一次作战行动。紧跟着无数溃兵如决堤洪水蜂拥而过,许多人不是被横飞的枪弹打死,就是被自己人践踏踩死,其中甚至有在光华门指挥部队勇斗日军的教导总队第1旅第2团的团长谢承瑞!门小人多,拥挤混乱中,一伤兵被践踏在地,呼天不应,绝望地拉响了身上的手榴弹,一时血肉横飞。硝烟中人群的脚步没有丝毫停滞,继续发疯似地踏着同伴的死尸奔逃。也有一些惊恐万分的士兵用绳子、绑腿布、皮带和布条吊下城墙,许多人就这样跌死了。
挹江门的枪声和爆炸声惊醒了华连诚,他突然坐了起来,眼光也恢复了神采,守在一边的高克平又惊又喜,赶忙伸手扶住他,问:“营长,你觉得怎么样了?”
华连诚问:“这是什么地方?”
高克平回答:“是挹江门,我们马上就到下关码头了,马上就可以过江了。”
华连诚看了看周围混乱的场面,什么都明白了,又问:“小五呢?”
高克平答:“找医官去了。”又说:“师长、军长丢下弟兄们先跑了,都他妈是狗娘养的,给他们卖命真不值……”
华连诚沉声打断了他的话:“胡说!我们打仗难道是为师长、为军长吗?”高克平一怔,不敢再说什么。
华连诚闭上了眼睛,似乎在思考什么,又似乎在积蓄力量,过了会儿睁开了眼:“你去把小五找回来,这里这么乱,不能让他一个人单独行动。”
挹江门一带枪声不断,高克平也有些担心,迟疑地问:“那你呢?”
华连诚平静地说:“我没事,就在这等你们,快去快回。”
高克平应了一声,正要抬步,想了一下,摘下了华连诚身上那枚绑得紧紧的手榴弹,揣到自己身上,这才放心而去。
华连诚目送高克平远去,他感到精力正一点一滴地离开自己的身体,视线渐渐模糊起来,似乎有无数黑影在眼前晃动,他将全身的力气都集中在颤抖的手上,慢慢伸向腹部伤口的绷带……高克平好不容易在汹涌的**中找到了季初五,季初五正拽着一个卫生兵,那个卫生兵挣扎着喊:“我不是军医,我不是军医。”就是不肯挪步。高克平二话不说,拔出手枪顶着卫生兵脑袋。这个卫生兵吓了一跳,不敢再说什么。季初五一把拽过那个卫生兵的药箱,连说:“快走,快走!叫你去救命,又不是要你的命!”
等他们赶到担架旁,眼前的景象犹如五雷轰顶,一下子把高克平和季初五打懵了:只见华连诚双目紧闭,已经断气,腹部一片血肉模糊,他那双沾满鲜血的手紧拽着一团肠子!
高克平和季初五魂飞魄散,一齐跪倒在华连诚的尸体旁边,泪如雨下。
季初五抱着华连诚渐渐冷却的身体,似乎他灵魂中的一部分也随之消亡了,像孩子一样大哭起来,也不管**上有多少诧异、讥嘲的眼光,直哭得声嘶力竭。
高克平提起大刀用刀背猛砍身边的大石头,“砰砰”作响,火星四溅,仰天大骂:“狗日的什么世道?咱这泱泱大国,为啥就打不过几个小鬼子?”
过了会儿,高克平收了泪,说:“不能光哭,眼下得赶紧找个稳妥的地方安葬营长。”
这句话提醒了季初五,他赶紧止住了哭声。两人一合计,当下由高克平背起华连诚的遗体,季初五在前面带**,逆着**返回城内。
对于南京的大街小巷,季初五并不陌生,他曾在这个城市流落多年,参军后又在南京驻扎过一段时间。那时的南京市内房屋大多为平房,街道纵横有致,许多地方还可见池塘田陌之类的乡间景象,道**并不如上海那般繁复。他带着高克平东绕西拐,进了一条小巷,来到一家店铺门口。这是家面店,门口上头挂着的木匾已经被烟熏得颇为陈旧,显然有些年月了。
季初五说:“这个面店的老板姓韩,老板娘姓林,家里还有个老太太和一个女儿,一家都是善心人,韩老太太吃斋念佛,更是菩萨心肠。那年冬天下大雪,俺从北边逃荒过来,饿昏在**边,是他们把俺抬到屋里,给俺换上棉袄,喂了热汤,要不然俺早冻死在街头了。后来俺就在他这店当了几年小伙计,再后来,就遇见了华营长……”说到这里声音哽咽,“这店的后面有个菜园子,咱们把营长安置在那,咋样?”
高克平点了点头。借着落日的余晖,他见漆匾上写着“韩记饺面店”几个黑字,朝周围扫视了一遍,小巷子里寂静无声,心想:“这会儿南京城里的老百姓都在逃难,这店主人不知道还在不在家?”
季初五开始敲门,寂静的街道里,敲门声传出很远。敲了好一会儿,才听见里面有人怯怯的问:“谁呀?”是女子的声音。
季初五说:“韩大嫂,俺是小五!”
门开了一道小缝,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妇人探出头来,见两个满脸烟尘的军人站在门口,手里拿着枪,后面一个身上还背着个满身血迹的死人,不由得吓了一跳,忙把门掩上。她惊慌之中,加上光线昏暗,并没有认出季初五来。
季初五赶紧抢上一步,说:“大嫂,是俺!是当年被你救过的小五啊!”说着摘下军帽,举起肮脏的袖子使劲擦了擦脸。
那个妇女仔细打量了他一下,终于舒展了眉头:“哎呀,真是小五!你看我这眼神,真是的,两年不见,都快认不得你了……这位是……”说着望向高克平。
季初五说:“他是我们的排长高大哥,背着的是我们营长,已经殉国了。南京现在乱得很,俺们没法子带走营长的尸身,想把他暂时安置在你们家后面的菜园子里,等打完仗再回来好好安葬他,行不?”眼光中满是恳求之色。
将别人的尸体埋在自家本来是颇为忌讳的事情,那妇女韩林氏稍稍犹豫了一下,说:“你们先进来说话吧。唉,都是**造的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