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3
龚汝棠猛吸了几口烟,将手里的香烟屁股甩到地上,一脚踩灭,坚定地说:“不,我会和她最后走到一起,一起活到胜利那一天!一定会的!”
连日来,日军在飞机坦克支援下,不停地猛攻大场的中国军队阵地。26日,大场镇终于被日军攻占,防守该地的第9集团军第18师师长朱耀华自杀。大场的失守,使中央作战军的侧背受到严重威胁,退**有被切断的危险。同日,第三战区决心放弃北站至江湾间阵地,向苏州河南岸、江桥镇、小南翔一线转进,第87师也随之沿其美**退往苏州河南岸阵地。左翼作战军则仍与敌对峙于原线。
为掩护主力安全转移,第88师524团一营官兵在团附谢晋元指挥下,坚守闸北四行仓库,孤军奋战阻敌前进,予日军以重大杀伤,“八百壮士”的英雄事迹因而彪炳史册。
撤离时,由于好多天没有洗脸、理发和刮胡须,官兵们一个个蓬头垢面,胡子拉碴,身上还散发着难闻的气味,下了阵地后部队集中,相互之间几乎认不出来了。
隔着苏州河,一**上有不少外国人的洋楼,许多窗口打开了,一些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探出头来,饶有兴致地观看着疲惫不堪的中国军队撤离这座大都市,有的还在拍照,一边还议论纷纷,对着中国兵指手画脚,脸上什么样的表情都有。
士兵们痛苦地把头低了下来,他们从淞沪会战的第一天开始直到现在,在血与火的炼狱中坚持了漫长的八十多天,无论敌人的火力多凶猛、牺牲有多大,他们都没有气馁、没有退缩,但是,现在却不得不接受这样一个残酷的现实,除了稀里糊涂的失落和悲痛,更有说不清的耻辱和不安。
一**上,繁华的街道被炸成瓦砾场,到处都是焦土和残砖,夹杂着炸成碎片压成血浆的尸块,马**上的电车也成了一具焦黑的铁壳。一处钢架的电线塔居然被烧化,变成一堆七扭八歪的烂铁,周围的人肉碎块、毛茸茸的头骨、灰黄色的脑浆和紫蓝色的肠肚一起喷溅到水泥墙上,其状惨不忍睹……到处都是惊惶逃难的人群,看到本国的军队在撤退,人们用复杂的眼神看着他们,其中有痛惜、有愤慨、有不解、有失望……这些目光就像一把把锋利的锥子,令官兵们浑身不自在,又是惭愧又是痛心,人人都在扪心自问:这场仗打下来,怎么会是这么个结果?
不时有人问:“要到什么时候才可以赶走鬼子?”“你们撤退了叫我们怎么办?”老百姓的语言很浅白也很直率,但华连诚却无法回答他们:曾经说过要与上海共存亡的军队,为什么到头来还有所谓的“战略转进”?老百姓不会去理解什么“战略”什么“转进”,面对敌寇的入侵,他们需要保护,自己的军队是他们唯一的依靠。他们的家园毁了,亲人也亡了,民众们付出了重大牺牲,可是本国的军队却在撤退,这是眼睁睁的事实!没有人愿意接受这种事实!有人开始嘲骂这些浴血奋战的士兵,甚至往他们身上扔石子瓦片。华连诚只好命令部队加快脚步。
曾几何时,抗日救亡的标语贴满街头,演说、集会、游行的人群堵塞了交通,爱国歌曲回响在大街小巷,车站码头……但这热血沸腾的一切都远去了!
别了,大上海!
部队经过一座残破的小学校时停下来短暂休整。学校墙壁上还依稀可见“教育生活化、社会化、平民化、生产化”的标语。几个小男孩捧着他们平时节省下来的食物跑了过来,一双双脏兮兮的小手把烧饼和糖果塞到官兵们手里:“叔叔,你们吃吧,吃饱了好打**。”“叔叔,你们去哪里?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这座小学已经改成了临时孤儿院,这些孩子是被收容的战争遗孤,他们根本不知道目前上海的战局,也不懂得中国军队正在撤退,他们小小的心灵依然在憧憬着胜利与和平。
对于军队,幼小的孩子们有着和年龄不相称的熟悉,每天过往这里的军队络绎不绝,但孩子们并没有留意到,这些天军队开进的方向和以前是相反的。
“叔叔们累了,我给叔叔唱支歌吧。”一个小女孩背负着双手,站在**边的青石板上,唱起了那首近来广为流传的歌曲:“大上海不会降,大中华不会亡,我们有抗战的成城众志,我们有精神的铁壁铜墙。四万万国人四万万勇士,一寸寸河山一寸寸战场。雄踞东方大中华,五千年历史五千年荣光……”
听到这熟悉旋律,每个士兵心头都是一阵酸痛,早就疲惫不堪的心在稚嫩的童音中战栗不已,许多士兵忍不住落泪了,队伍中一片唏嘘之声。
歌声停住了,小女孩吃惊地看着这些军人叔叔们泪流满面,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孤儿院的几个工作人员赶紧将孩子们拉进屋子。
华连诚走在连队的前面,鼻管酸溜溜的,大声说:“弟兄们,打起精神来!咱们也来唱个歌吧!”清了清嗓子,带头唱起《中华民国陆军军歌》:“风云起,山河动,黄埔建军声势雄,革命壮士矢精忠……”
士兵们跟着唱了起来,歌声在深秋的暮气中微微颤抖着传向四方……部队休息期间,华连信骑着自行车一**赶上第87师,一找到华连诚,什么也来不及说,就急忙掏出小本子:“昨天我发现江湾的一支鬼子部队正往南边过来,头盔上都罩着布套,而前两天那里的鬼子头盔都是光溜溜的,肯定是鬼子新增援的部队到了!增援部队的数目和装备我在本子上都记得清清楚楚。”
华连诚见弟弟满头大汗,心中百感交集,接过本子看了起来,里面的记录详细,从轻、重机枪到迫击炮乃至军马的数目都一目了然,他实在不忍心告诉弟弟这些情报已经派不上什么用场了,因形势所迫,中国军队将不得不放弃上海。
不料华连信倒先说了起来:“大哥,我知道咱们的军队正在撤退。不过,这些挫折都是暂时的。中国武术中的最高境界就是后发制人。后退一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可能是进了一步。我们收缩拳头,是为了更有力的打出去!我相信中国一定能取得抗战的最后胜利!”他说这话时充满了信心。
华连诚问:“‘我们收缩拳头,是为了更有力的打出去’,这话说得不错,是谁教你的?”
华连信答道:“是苏联的缔造者列宁,二十年前他在和德帝国主义签定《布列斯特和约》时说的,虽然苏俄蒙受了暂时的耻辱和失败,但保存了实力,巩固了苏维埃政权!对了,大哥,你看看这个!”说着递给华连诚一张传单。
传单是上海朝鲜民族革命党发表的告中国同胞书,号召中韩两民族联合起来,打倒日本帝国主义。
华连信说:“朝鲜亡国了二十七年,可朝鲜的民心并没有亡,现在还有朝鲜人在上海散发抗日救国的传单,甚至到鬼子的阵地上去散发。五年前在虹口炸死白川大将的尹奉吉也是朝鲜人。朝鲜这么一个小小的民族都有这样的骨气,我们五千年文明史四万万人民的民族,更不可能屈服于日本!”
华连诚阴霾的心里射进了一缕阳光。
战局依然在不断恶化,继大场失陷后,11月5日晨,柳川平助率领的日本第10军(下辖第6、第18、第114师团和国崎支队),在浓雾中登陆杭州湾金山卫。柳川平助曾任陆军省次官,参加过日俄战争,他在登陆前的动员讲话中无情地煽动:“山川草木都是敌人!”日军登陆后,推进得异常凶猛,迅速向嘉定、吴江、昆山、太仓一线**,其战略意图十分明确:与北部越过苏州河的日军会师,形成南北夹击,从而对上海的中国军队形成一个大包围圈,进而围歼之。
已经控制杭州湾北岸的日军迅速调整指挥系统,编成“华中方面军”,由松井石根大将统一指挥,此时日军在上海及周边地区的兵力已加强到二十多万人,拥有强大的海空优势和重炮火力。
而淞沪地区的中国军队已经是师老力疲,丧失了开战初期的锐气,尤其是得知大场失陷和日军在金山卫登陆后,许多部队军心浮动,士兵逃亡现象与日俱增,整个战线已开始动摇。面对日益紧迫的战场势态,11月8日,第三战区长官部仓促之间下达了全线撤退命令。
由于撤退的时机过晚,而命令下达的手段又极落后,有的部队接到命令时,部队已陷于极端混乱状态,长官已失去对队伍的掌控能力,有的部队并末接到撤退命令,只是看到友军撤退因而也随之自行撤退,完全没有计划和组织。
第87师的情况稍好一些,没有阵脚大乱,命令依然能有序地从上到下传达:向安亭转进。
华连诚所部负责殿后,他和许多弟兄们还指望着部队后撤到号称“东方马其诺”的苏福线(苏州至福山)和锡澄线(无锡至江阴),以此作为有力依托,阻击日军的挺进。当年第87师也参与了防线的修筑,尽管伤痕满身,他们心中的那团誓死报国的火焰还没熄灭,还有信心借助地利打一场阻击战。
可是,行进中汹涌败退的场面却冲淡了他们这种信心。
由于第三战区撤退命令中并末区分各军、师的转进道**,也未区分各部队转进的先后时间,均是向安亭方向撤退。命令中规定的逐次掩护要求,根本无从遵守。上海经青浦、南翔至昆山一带地区,全是河汊纵横,几十万军队挤在有限的几条公**上,拥塞于途,撤退很快演变成一场大溃退,许多部队失去了建制,官找不到兵,兵找不到官,秩序极其纷乱。
撤退**上下着雨,蜿蜒的人群不见首尾,人人衣裤都被淋湿,双腿都是泥水。远处隐隐传来的响声不知是雷声还是爆炸声,也不知哪里传来的消息:日军的追击部队已经挺进到南翔至昆山公**上!这个传闻如同一枚重磅炸弹落在人群中,公**上的人群犹如雪崩一般,连呼带喊往西涌去,枪支、军服、钢盔、背包、弹药箱、工兵铲……被扔得满地都是,甚至连军魂象征的军旗都被丢弃。
面对汹涌的人潮,华连诚只得命令全连士兵们手挽着手,才避免被冲散。他们看到,几群士兵为争夺一辆卡车相互厮打乃至鸣枪,还有的士兵坐着不知从哪里弄来了牛车、马车,挥舞树棍、皮带驱赶着牲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