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2
深夜,空气闷热潮湿,乌云堆积的天空中没有一颗星星,没有一丝月光,燃烧的火光将官兵们的轮廓映衬得忽明忽暗。
没有人说话,大家都把耳朵竖起,静静聆听着汇山码头方向的动静。
华连诚疲惫地靠在沙袋上,望着南边呆呆出神,季初五送过来一个馒头,他咬了两口,实在是难以下咽,季初五又递来一个水壶,华连诚摇了摇头。
南边还是没有动静。
华连诚稳定了一下情绪,将那柄日本军刀平放在腿上端详,只见此刀连鞘长约三尺许,刀鞘为金属制,棕绿色烤漆。刀柄长约八寸,左侧刻“秋广”二字,右侧为“竹崎义志”四字,刀柄以珠粒细密的白色鲨鱼皮包裹,刀柄缠绕着编花丝带,两侧各有三朵并联的樱花铜饰,柄端为雕花的刀穗环和黄、蓝双面色编织的刀穗。拔刀出鞘,登时感到扑面而来的清冽寒气,用衣角拭去刀刃上的殷红血迹,可见刻在刀身近柄端的三个绿豆大的金色小字“三胴切”。在火光照映下,弧形刀身自刀脊到刀口的斜面上,满是密密的像云彩、像海浪一样的花纹,隐约间泛射出斑斓的五彩,尽管曾斩杀数人并劈断步枪,但刀刃竟无卷刃。他心中不禁暗自赞叹:确实是把好刀!(注1)华连诚心想:“竹崎义志看来就是这个鬼子军官的姓名。”他接着又打开了那只缴获的皮盒,里面有一只黑色蒙皮的望远镜,上面镌刻着“旭光”及“十三年式双目镜”字样。盒里还有三本册子,最厚的一本看来年代最久,书页已经有些发黄,封面上写着“《大战学理》明治三十六年译”的字样,粗粗一翻,照着日文中的汉字连蒙带猜,也能看懂十之三四。令他惊讶的是,这本书是他所熟悉的克劳塞维茨《战争论》,看来日本人对该书的重视要远早于中国。另外两本书一本封面上写着《支那陆军战斗法研究》,另一本写着《城市战研究》。他暗暗心惊,这些书的主人不过是个中尉,显然日军对战争和战术的研究,已经深入到基层官兵中。这些书有很重要的参考价值,此时无暇细读,他把书收好,准备交给熟悉日文的朋友翻译。
就在华连诚把书放回盒子时,从书中掉落一张照片,他随手拿起那张照片一看,不由吃了一惊,只见这张照片上也是四个男子:
三个身穿陆军军装的青年站成一排,中间一人看模样正是这个死去的日军军官,三人前面是一个身穿日本古代武士甲胄的少年,头缠白布,盘腿而坐。四个人眉目之间有些相像,显然也是四兄弟,每个人手里都紧握一柄武士刀,目光直视前方,神情庄重。身穿武士甲胄的少年看年纪显然是**,眼光显得更柔和,眉目也斯文些。照片的背景是一片绽放的樱花树,灿如云霞。照片左右两侧分别写着两竖汉字:“花数樱花,人数武士”,“天皇昭和十二年春写真留念”。
——光是四个人的合影倒也没什么,真正令他惊讶的是立于右边的那个日本军人,赫然便是在平泽邂逅的那位自称是美术学校学生的李忠志!
猛然之间,华连诚也明白了为什么在照相馆看到平泽六角亭的那张合影照片时,自己会莫名其妙的不安,显然,拍摄照片的“李忠志”对摄影器材很熟悉,而自己出于职业的直觉,对出现于正在建设中的苏嘉战备铁**的“李忠志”,内心深处已产生怀疑,只是这种怀疑太模糊太细微,连自己当时都未意识到。至于感到被击毙竹崎义志有点面熟,原因亦在于此。
值此**时期,中日都在进行针锋相对的情报战,华连诚也深入过上海日租界侦察过日军防御工事,但他对日本人这种细致而严密的工作,在惊讶、惭愧之余,不禁感到毛骨悚然。
华连诚正想把这张照片扔到一边,想了想,还是把照片重新放回书里夹好。他又掏出自家四兄弟在平泽的合影照,脸上浮现一丝温馨的笑容,心中感叹不已:战争之残酷,就在于它是以牺牲这一个个年轻鲜活的生命为代价的!中日之间这场战争长久地持续下去,两张照片上的这些年轻人势必要纷纷走向战场,势必要拿起刀枪相互残杀。战争就是这么无情,而我们为民族生存而战,别无选择!
突然,有人低声喊道:“鬼子上来了!”
一队日军从纱厂里出动了,他们以**边的建筑为掩护,悄悄地向中国阵地接近。
华连诚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举着望远镜数了数日军的人数,约莫五十多个,看来日军见中国军队许久不再进攻,也察觉到对方兵力不多,于是便首先打破僵持,出来试探一下。
“来吧,来拼个你死我活!”华连诚端起一支中正式步枪,向后拉开枪机,将五发弹夹**弹夹导槽,用右手拇指将弹夹上的枪弹压入弹仓,从弹夹导槽中抽去空弹夹,缓缓地放平枪身,让准星落于V字型照门中央,将准星指向最前头一个手持军刀的黑影。
四十多名中国士兵都把食指放在了扳机上,伤员们手里攥紧手榴弹,他们明白,决一死战的时候到了。
这时,南方的天际之处猛地腾起一片片白光和红光,接着是一连串山崩地裂般的爆炸声传来,整个街道都在剧烈颤动!
进攻的日军被身后突如其来的巨响怔住了,惊疑不定:是中国军队从后方包抄过来了吗?一个日军军官大喊了几句,日军士兵纷纷退回纱厂。
华连诚扣动了扳机,沙哑着嗓子喊:“汇山码头的军火库被引爆了!弟兄们,打呀!”
士兵们猛烈开火,子弹呼啸着追逐后撤的日军,将一个个黑影撂倒在地。
日军的迫击炮和掷弹筒也开火了,掩护撤退,炮弹越过街道上的各种障碍物向中国军队阵地落下。
日军重新龟缩进纱厂,短暂的战斗很快就结束了。
南边的爆炸声也逐渐稀疏下来,火光冲天而起,枪声却密集起来,渐渐地,枪声也稀疏下来……参加突击汇山码头的弟兄们一个人都没有回来!中国军队的阵地上笼罩着久久的、令人窒息的静默。
是夜,日本海军第3舰队旗舰“出云”号巡洋舰及“安宅”号、“保津”号两艘炮舰正停靠汇山码头补给,侵沪日军海**目们正在“出云”号上召开作战会议,在一片震天的爆炸之中,军舰匆忙解缆逃离码头,目睹冲天大火的弹药库,一众日军将佐呆若木鸡。
翌日,宋希濂的第36师赶到杨树浦,并配备两个战车连,和第87师一道,开始向汇山码头发起强攻。这次进攻吸取了丁字**口的教训,步兵以血肉之躯在战车前开**,引诱日军开火,然后战车再消灭暴露的日军火力点。
拂晓,守备丁字**口纱厂的日军主动放弃阵地,撤回汇山码头。日军收缩兵力集中在码头一线,面对中国军队潮水般的进攻,依仗火力优势,顽强抵抗,死守待援。
8月连降大雨,正是洪水猛涨的季情,黄埔江波涛滚滚,江水上涨,漫到了江堤。日军的军舰也因江水猛涨舰身提高了不少,他们的了望员可以观察到江边及杨树浦的一切。当第36师和第87师突破日军数道防线,冲到码头前,突然遭到敌军舰炮的猛烈齐射,进攻之**化作一片火海,部队死伤累累,有的营只剩下几十个人!两个连的战车全部被摧毁,两个连长也随之阵亡!接着,百老汇**两端的日军在飞机支援下从侧翼发起反扑。一只脚已经踏上汇山码头的中国军队被迫退回唐山**,进攻功败垂成!
8月下旬,大量日军援军在上海地区登陆,直接威胁到中国军队侧后安全,市区内的虹口、杨树浦一带也有日军增援。伤亡惨重的中国军队停止了十天来对日租界的连续猛攻,而日军则从守势转为攻势,整个战役态势随之逆转!
华连诚的连队担负这次进攻作战的迂回向导,他们连只剩下十七个人,已经丧失了战斗力,没有投入对码头的强攻,师部命令他们退下休整补充。
师直辖的补充团给华连诚拨了一个连的人马重组十连,原先剩下的十七个人也全部编入其中,这些人中,原来是班长的当排长,士兵也有不少提升为班长。补充团原本采用的是主力部队换装德械装备时淘汰下来的旧装备,这次也得以更新装备,官兵们非常振奋,盼望着早日上战场一显身手。
华连诚看着新的一连官兵整整齐齐地列队站在面前,想起符长生、齐元本、高克平、韩和贵、章清宝……这些熟悉的名字连同他们的身影已经在队伍中永远消失了!他一阵心酸,掏出笔记本和自来水笔,说:“我和大家是头一回见面,一百多号人,一下子也认不过来,这样吧,你们把自己的名字写在我这个本子上,不会写字的就请旁边的弟兄代写。这样,就算我们相识了。”
笔和本子在一个个士兵手里传递着,最后传回到华连诚手里,看着本子上密密麻麻、歪歪扭扭的姓名,华连诚说:“弟兄们,人死留名,豹死留皮!我们身为革命军人,抵抗日寇,为国捐躯,后辈人一定会记住我们的姓名!我希望,当我们下一代人翻开这个本子的时候,他们看到的,全都是英雄的名字!”
全连热烈鼓掌。
一排长吴大水大声说:“连长,这些天**的飞机在我们头上没少拉屎,我们早就憋一肚子气了!就等上边一声令下,跟鬼子刺刀见红!”
华连诚连日来抓紧时间强化连队的军事训练,尤其是巷战和夜战的训练,使他感到欣慰的是尽管是来自补充团,士兵们的军事素质还算是合格的,与原来的老连队没有明显差距,心想:“毕竟是第87师的补充团!”
在前几天的战斗中,华连诚头部和右臂都曾负伤,好在都是轻伤,只是简单包扎一下,他不敢耽误部队的训练,督促十分严厉,有时甚至恶狠狠地训斥那些排长和班长,他很清楚,很快他们又要上战场,更加残酷的战斗还在等着他们。
因为这个时候,淞沪之战已经由围绕日租界的局部战斗演变为一场波澜壮阔的大会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