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许多年过去了,那些已然模糊的往事,在我和李中标的回忆中渐渐清晰,而真相却依旧面目不清,我们的回忆,有的地方张冠李戴,有的地方带了虚构的痕迹。一开始,我坚信自己的记忆是确切的,李中标也坚信他的记忆无误。那么,我们两人的记忆,要么有一人出了错,要么两人都出了错。我开始怀疑自己的记忆。而回到过去,收回遗落在岁月深处的脚印,是让真相重现的最有效的途径。

那天晚上,李中标离开之后,我又开始收脚印。

随着收回的脚印越来越多,我也积累了一些收脚印的经验,渐渐懂得了如何控制自己,让身体里的灵魂在适当的时候从肉身逸出,按照我的意志去到我想回到的过去,而不是像刚开始那样,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收脚印,也不知道为什么会稀里糊涂来到那样的一个地方。现在,我能感觉到自己进入了睡梦之中,而我的灵魂轻轻从肉身中漂浮出而。我集中精力,闭上眼,努力回想要回到的过去。当我从记忆中捕捉到的信息越来越多,往事的影子越来越清晰时,脑海里会浮现一副图画,或者一个特定的场景,那是属于我想要回到的过去的。当我确定无误,睁开眼,就已回想回到的过去。当然,刚开始我运用得并不娴熟,有时我集中精力想着一个场景,就在这场景渐渐浮现时,脑子里会突然跳出另外一个场景,这样,我就会意外地回到了那突然跳出来的过去。那天晚上,和李中标聊天分手后,本来想回到我和李中标一起办证进关之前,回到我们结识的那间织造厂,我想重温我和李中标友谊的开始。当时,我的脑子里渐渐出现了一条大路,那是从广州到深圳的国道。经过东莞长安的涌头,将要进入深圳松岗镇的地方,大路边出现了一条小路,顺着小路,走二百来米,有一座小山,小山已被炸掉了一半,形成悬崖,在那悬崖下,有一间工厂,德宝织造厂,那就是我和李中标认识的地方。在德宝织造厂的那段经历,曾经深深影响我。我的中篇小说《关外》,差不多就是我那段生活的纪实。当年,德保织造厂的后面是尚未开发的荒原,长满了灌木和狗尾草。那时,每个月出粮的那天,厂里会放半天假,让收到工钱的工人有时间给家里寄钱,存钱,或者购买洗衣粉,牙膏之类的生活必需品。而我和李中标,在德宝织造厂干了三个月,尚未拿到工资,于是在那半天,我们会到那片荒原,找一处干燥的岩石,睡在那里,望着天上的云发呆。而在离我们不远的荒草从中,我的工友们,正抓紧着这难得的时机,在和他们的爱人,女友**。他们不在乎不远处我们的存在,我们也不会在乎他们的存在。我刚进厂时,对此很不习惯。我记得,当时我睡铁架床的上铺,下铺睡了一位湖北通城老乡,他的女友也是我们厂的,每天晚上,累得快散架的我,还要接受下铺毫无顾忌的**带来的困扰。有一次,我实在忍无可忍,在他们干得正欢时,拍了拍床板,提醒他们悠着点。没想到,通城老乡和他的女友干完事,送走女友后,一把将我从铁架**薅了,然后一顿老拳。我被打蒙了。当时,除了李中标,没有人为我说话。大家都吓得装着没看见,只有李中标下床过来抓住了通城老乡的拳头,说老乡打两下得了,这下打下去,过分了,都是出门打工的,何必。通城老乡盯着李中标说,什么意思,你要为他出头?李中标说,你要这样说,那就算我为他出头。通城老乡见李中标话茬硬,说,好,给你个面子。从此,我和李中标,就成了死党。后来,我接到老师的来信,说他的学生在蛇口四海工业区当经理,让我拿着他的介绍信去找他学生,一定会为我安排一份好工作的。于是我想到了李中标,李中标很高兴,托他的老乡为我们办边境证,我们梦想着,从关外进入关内,从此开始不一样的打工生涯。许多年来,我一直觉得,和李中标的友谊,是我打工生涯最大的收获之一。现在,我想回到那一段时光,将那些温暖的脚印收回来。就在我的意识随着想象的脚步走到工厂大门口,要睁开眼的一瞬间,突然听见了一声尖叫,随着那声尖叫,我的脑子里跳出了另一副画面,而那时,我已经睁开了眼。

我发现,我并没有回到德宝织造厂,而是来到了一个十字路口。

后来,我回想,我回到的时间,应该是1995年初春。

我看见1995年初春,昏黄的路灯在料峭春夜发着幽冷的光。

我看见1995年的我,穿着信丰造漆厂的工衣,和另一个穿信丰造漆厂工衣的女孩走在一起。

我记得,那女孩叫阿立,是信丰造漆厂的打磨工。

我记得,那天我们在下晚班后,一起去了工业区的邮政代办点。

在那之前,我和阿立是普通工友,我们都来自湖北,我来自荆州,而她来自鄂东,我们的家相隔千里,也没有共同的方言,但我们都是湖北人,我们就是老乡,我们理所当然就走得近。阿立对我比对别的工友多一份信任,而我也愿意和她说话。我们的友谊仅限于,在吃饭时,我们会打好饭,坐在同一张桌上吃。或者下午下班之后上夜班之前的那段时间,来到工业区的草坪上,席地而坐,说一会儿话。当然,并不是我和阿立两人,而是四个人,阿立有个好姐妹,我记得叫阿彩的,而我,也会带上我的师弟,一个叫刘祖之的江西吉安男孩。刘祖之喜欢阿彩。于是,我们四人,每天晚饭后在草地小聚,就有了一点给他们俩做媒的意思。慢慢地,他们两真正拍拖了。还是我们四人出来,他们两个,会坐到离我们十来米的地方说悄悄话。后来,阿彩躺在了刘祖之的怀里。我和阿立有些不好意思。阿立看我的眼神里也有了别样的东西。但我那时对阿立并未动心,我的心气一直很高,我和阿立亲切,不是因为我爱她,仅仅因为我们是老乡。

我记得,那天晚上出粮。出粮那天,按惯例,晚上不加班,这样工人就有时间走出工厂,去邮政代办点将刚拿到手的工资寄回家,去采购一些牙膏洗衣粉之类的生活必需品。工友们一般都是男男女女几个人一群,这样大家相互有个照应。万一碰上烂仔什么的,有几个男人在一起,胆气会壮一些。最重要,是万一遇上治安队,可以多一些应对方法。跑的时候,总是能跑脱几个的,跑脱的人,可以拿了钱去治安队将被捕的工友赎出来。那天本来是我、阿立、刘祖之、阿彩,还有另外两个工友,我们六个人一起去镇上。寄完钱,购了生活必需品,回到工业区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刘祖之说他要去另一家厂找老乡,就和阿彩两个人走了。另外两个老乡,大约觉得我和阿立在谈恋爱,他们跟在一起是灯泡,加快了脚步,一会就走得没了影。阿立故意放慢了脚步,于是,后来就变成我们两人走在一起。本来,我们可以直接回到厂里,不过几百米的路程,不用十分钟就到了。可阿立提出绕着工业区外面的那条路走一圈,这是我们犯下的致命的错误。

我看着时间不早了,有些担心。

阿立说:你害怕么?你要害怕,你先走,我一个人走。

见阿立这样说,我不好再说什么。虽说我害怕遇上治安队,但丢下阿立一个人,我更加不放心。于是我说好吧。我就陪着阿立,我们俩沿着工业区外的一条机耕道慢慢散步。那时的南方,还不像现在这样,从广州到深圳,城市与工厂几乎连城了一片。当时,一个工业区到另一个工业区之间,往往还有很远的路,那些未开发的地方,遍布着香蕉林,桑基鱼塘,长满狗尾草的荒原,被推土机推到处是**的黄土的工地,还有宽宽窄窄的河涌。我们走到工业区北面,就有一条河涌。那时河涌的水还很绿,白天看起来很美。河涌的两边的香蕉林,是热恋中的打工者们爱来的地方。晚上静悄悄的,只有成群的青蛙在呱呱地叫,河水里,有鱼发出的喋喋声。那条河涌,从此印在了我的生命之中。许多年后,我在众多的小说中写到过那条河涌,写到那条河涌的绿,写到那条河涌时,我总是饱含深情。那是我青春的印记。我写到那条河涌时,就能闻到当时河涌的气味。就像现在,我对你们讲起那条河涌时,我依然能闻到那个春天夜晚的气味。

阿立不走了,背靠一棵树,望着河涌的水,说这里像极了她的家乡。

阿立说她想家了。出门两年来,她没有回过家。不是不想回,是没有钱回家。每个月的工资发下来,买够生活用品,留下五十块钱,余下的,全部寄回家。她哥哥在上高三,她说她要供哥哥上大学。看着阿立,听着她的讲述,我第一次觉得,平时看上去普通的阿立,我一直将她当小妹妹的阿立,在那晚的夜色中,是那样的美,那样的有女人味。

阿立可能也发现我在盯着她看。说:看什么,又不好看。

我说:好看,真好看。

阿立说:哪里好看了?

我说:你的眼睛好亮。

阿立就用亮汪汪的大眼睛盯着我看。我从她的眼里,看懂了她的心思,看到了鼓励与渴望。

只是眼睛好看吗?阿立问我。

我说:嘴也好看。你的跟,很性感。

我这样说时,就有了想吻她的嘴的冲动。阿立就羞涩了,说,你好坏。

我突然有了勇气,一把将她紧紧搂在怀里,然后,我吻了她,她也吻了我。

女士们,先生们,我回到的过去,是在我和阿立拥吻之后一小时的事。那时,我们依依不舍地往工厂走,走到工业区南面的十字路口,那就是回到的收脚印的时间和地点。

回到过去的我站在黑暗中,看见了当年的我拉着阿立的手,我们的样子是那样的幸福甜蜜。我们被幸福冲昏了头脑,我们在突如其来的爱情面前变得胆大妄为,忘记了打工人不在深夜夜行的生存法则。所谓乐极生悲,大抵如此。

我的鼻子发酸。我真想冲上去对当年的我和阿立喊,你们两个傻瓜,不要往前走了,快往回跑。

我没有喊出口。当年的我和阿立,两个被突如其来的爱情冲昏了头脑的家伙,根本没有意识到,就在他们前面不到二十米的路口,有一群手执铝制水管,身着迷彩服的治安仔,他们正在盘查暂住证。等到当年的我和阿立发现时,想跑已经来不及了。我眼睁睁地看见,当年的我和阿立被治安队给拦住了。很快,当年的我和阿立被驱赶到了路的另一边。那里蹲着两群人,一群男,一群女。两群人都被勒令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后脑。我看见,刚刚相爱的两个年轻人,在1995年料峭春寒的夜风中被分开了。我在拼命朝阿立那边看。那时的我,是多么担心阿立的安全,我的心里只有她的安全。那时我想,要是一定被收容,我希望被收容的是我,而不是阿立。阿立也在望着我。我不停地扭头张望引起了一个治安员的不满,过来一脚将我踹翻在地,骂:丢雷老母发嗨。

回到过去收脚印的我,站在树影里目睹着这一切,像是看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我已然感受不到当时的恐惧与害怕,反而对当时我的懦弱生出了鄙夷与不满。我站在许多年后想,当时我完全可以强硬一些,我甚至可以大声说我是黄德基的朋友。虽然我那时并不认识黄德基,但我知道,管着我们那一片的治安队就是黄德基所在的治安队,作为治安队副队长的朋友李中标的朋友,我完全有可能被网开一面。如果我当时这样叫,黄德基一定会过来问我,然后我可以告诉他,我是李中标的兄弟,是李中标告诉我,如果被治安队抓了,可以找他。可是当时的我被吓傻了,居然在被踹了一脚之后老老实实,再也没敢吱声。

正在我为过去的我缺少应对能力而摇头的时候,我看见,在我身边的树影里,站着另外一个人。那人像一缕烟,又像是一个梦。但我却分明感觉到了他的存在。我走近他,我看见了他,看上去很眼熟,但他显然不属于1995年,他看上去是真切的,却又像是一个虚影,一如回到过去的我。他也发现了我。我们相互望着对方,在我们的眼神交流的那一瞬间,我们都认出了对方。

王端午?

马有贵!

我们同时喊出了对方的名字。

真的是你!我们又同时问了这一句。

一切像极了小时看的战斗片里失散多年的革命同志重逢。

随后,我们都不再说话,浓浓地悲伤在那一瞬间将我们淹没。

因为我们同时从那蹲着的人群里,看到了1995年的我们。我们都明白了,我们是来自于2014年的收脚印的人。

这么说,我们,都是要死的人了?!我说。

马有贵没有说话。

我说,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问完这话,我又觉得是多余。他要过得好,怎么会来收脚印。他和我一样,是要死的人了。马有贵说:这些年来,我一直想找你,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我们同时回到了过去。在这里,有我们共同留下的脚印。

你得了什么病么?马有贵问我。

我摇摇头,说,我没得病。

那你怎么快要死了呢?

我说:我也不知道,总之是要死了。牛头小鬼来通知我的。我已经收了好长一段时间的脚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