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我承认,我的道德水准低下。因为在我漫长的打工途中,我的道德运气一直很差,我时时面临道德的选择和拷问。烂尾楼里的那一夜,只是许多道德坏运气中的一个,而且是微不足道的一个。许多年后,当我成为作家,反思烂尾楼里的那一幕,并将其公之于众,我知道,这样的行为,最终会被人谅解。但是,那不能被人谅解的,也不能被自己谅解的过去,我却一直秘而不谈。那是我一辈子的罪,是我和黄德基、李中标、马有贵一直逃避的过往。

我曾经和李中标一样,认为可以用其它行为补救。李中标可以用他的财富为自己赎罪,我则在用笔赎罪。这么多年来,一直在致力于书写打工者所经历的一切,为社会对他们的了解与认可努力。但我并没有因此而忘却过去,我并没有因此而减轻心灵的不安。我本意是想用写作来安妥灵魂,但这写作却为我获得了名声。我获得了各式各样的文学奖,被当作励志典范宣传,我获得了五四青年奖章,最让我深感不安的,是我被评为全省道德模范。我想,当李中标和黄德基,还有马有贵们,看到那站在道德模范领奖台上的我时,会作何感想。我更无法想象,那个叫北川的女孩,如果她泉下有知,又会做何感想。我无法坦然接受道德模范的表彰,但我没有勇气告诉世人我不配道德模范称号,因为我在道德上曾经面临过挑战,很不幸,我没能经受住挑战。那天,领完道德模范的奖,我喝得烂醉。别人以为我高兴,却不知,我在为自己恶心。我想过死,但我没有勇气。我想过,手举道德模范的奖牌,在发表获奖感言时,面对记者,面对镜头,将我过去的罪一五一十说出来,那将是轰动全国的事件,那也是我最好的救赎时机。去领奖的前一夜,我曾有过这样的设想,并将那台词演练了多遍。但当我接过沉甸甸的水晶奖杯,面对台下热烈的掌声时,只是装模作样地说了三声谢谢,然后鞠了一个躬,然后说我没有做什么我不配拿这样一个奖。主持人夸奖我,说我谦虚。然后,我一手捧鲜花,一手握奖杯,走下了台。后来,我在电视台播出的颁奖晚会上,看到了自己的样子,觉得真他妈恶心。领完奖那晚,喝得醉薰薰的我,将奖杯扔进了垃圾桶。现在想来,真的是可悲,这就是我最大的勇气,是我所能做出的壮举。

女士们,感谢你们的倾听。那两位先生已经睡着了。我知道,你们不耐烦听我大段唠叨,更不愿听我一个罪人在这里说教。况且,这唠叨里没有故事。你们和现在的小说读者一样喜欢故事。一个作家要是不好好讲故事,会被认为是失败的。小说家沦为了说故事的人,殊不知,小说家的目的不是说故事,是要说出自己对生活的看法,对真理的思索,说出他所发现所洞见的有价值的东西,而故事,不过是装那洞见之酒的瓶。

女士们、先生们,如果我的讲述是一篇小说,一定会被评论家耻笑,认为这是不懂小说的家伙写出来的文字垃圾,因为这家伙居然在小说中大段议论,漫无边际胡扯,而故事则成断断续续。我们的文学,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尚能鼓励各种实验,而如今,反倒越发保守,小说家成为了故事贩子。穿越故事,盗墓故事,办公室爱情,职场争斗,越是尔虞我诈机关算尽,越能吸引读者眼球。有许多读者读小说,是当官场指南读的。我有个朋友叫唐达天,他写了一部书叫《二把手》,卖得很好。有一次,我们坐飞机去北京,在机场,摆着一排他的书。我假装认出了他是作家唐达天,发出一声惊呼,然后请他为我签名,没想到,这一声惊呼,引来了一大群读者,十分钟功夫,机场书店里他的书售磬。有人问唐作家,为什么写二把手而不写一把手,作家说,二把手是研究怎么成为一把手的书,一把手只有一个,而想成为一把手的二把手,是无数个。因此,写二把手的书,更定比写一把手的书好卖。我举这例子,不是说《二把手》写得不好,事实上这部书写得很好,写出了深刻的人性,鲜明的人物。可悲的是读者,把这本书当作升官指南读,不知是作者的幸还是不幸。女士们先生们,幸亏我这长篇唠叨不是小说家在写小说,否则会被读者唾弃,评论家大抵会认为这拉拉杂杂的段落有违小说章法……这位先生已经很不耐烦了,还是说故事。

1994年,治安队突袭我们的那个夜晚。我和李中标,坐在烂尾楼楼顶发呆。显然,刚发生的一切吓坏了我们。治安队远去了,我们没有再回烂尾楼内,就这样坐在楼顶,坐在南方夜空下,不知明天迎接我们的是什么。我们没有说话,就这样一直坐到天亮。我问李中标,今天去什么地方找工作。

李中标说:不想找了,歇一天,走不动了。

我们下楼,将梯子收好,回到烂尾楼第三层。我说这个地方不安全,治安仔说不定什么时候又来了。

李中标说: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昨天刚刚被治安队袭击过,未来十来天,这里应该是最安全的地方。

李中标又倒头睡下。我独自走出了烂尾楼。太阳已热得炽人,打在身上,像砂纸在打磨皮肤。走出烂尾楼前行数百米就是溪头工业区。这是我走了无数遍的工业区。我想,就在最近的工业区找一圈,然后回到烂尾楼,和李中标一样睡着不动。找了一圈,没有工厂招工。远远却看到治安队员在晃**,我害怕工没找到,再被治安队给抓了,于是折回烂尾楼。

我在烂尾楼里睡了半天,李中标睡了一整天。第二天,我们都没有出去找工作。第三天也一样。足足睡了三天。

李中标说:看来,会死在这里。也好,我们就这样死在这里吧。

李中标突然说:我给你讲一段单口相声吧。

我说:都要死了,你还有这闲心。

李中标说:正是要死了,想死得开心一点。

李中标于是学着马三立的声音,讲起了那著名的《逗你玩》。李中标学马三立,可以称得上惟妙惟肖。但我却乐不起来。他讲完,沉默了一会,见我不笑,他自己笑。笑着笑着,他哭了起来。

我睡在地上,想到我们可能会这样死在异乡,想到离开家乡时,我差不多是逃离的。想到故乡的贫穷与落后、沉闷与守旧,是那样让人窒息,就像在这烂尾楼里的感觉一样。我想起,我第一次对南方的打工生活产生向往,是看了电视剧《外来妹》,当时我想,那才是我要的生活,年轻的我,要走向远方。哪怕死,也要死在外面。没有想到,当我睡在异乡的烂尾楼,想到自己将要死去时,我居然开始深切地怀念家乡,怀念那曾经让我窒息的家乡。我想,要是死,我应该死在故乡,那里有我的根,那里的黄土下埋葬着我的祖先。

许多年后,当我在一次讲座中,讲到打工者到广东所受的非人经历时,一位广东本土出生的作家站了起来,冷笑着说,既然广东如此充满罪恶,那你为何还要来这里?脚在你的腿上,你可以选择呆在你的家乡。正是你们这些外来者到广东瓜分了我们的资源,于是我们房价上涨了,孩子上学艰难了,就业压力山大,环境被毁了,传统文化被你们侵蚀了。正是你们这些农民工涌入城市,PM2.5才居高不下,过去的广州是花的城市,多么的美。

我当时回答说,可是,这个国家,是每个公民所共有的,不是城里人所独有的,也不是广东人所独有的。事实上,1949年之后,国家在绝大部份时间,是禁止农民进城工作和生活的,不仅工作和生活,就是到城里来走一走看一看,也要有大队里开出的证明。农民被禁锢在农村,用着和几百年前一样的农具。在很长一段时间,国家为城里人无偿提供住房,提供教育,提供工作。城里人可以退休,父母退休了,子女还可以接班。后来,城市开始房改,于是城里人不用花多少钱,就可以将过去分配给你们居住并不拥有产权的房子变成你们的私有财产。而农民呢,农民可曾得到过国家半毛钱的分配?为什么同是这个国家的公民,要厚此薄彼?当你们享受政策红利的时候,是否想过这其中存在的不公?当然,你们也会有人觉得不公,因为有些人没有赶上房改政策,有些人在房改时分得的房子不如同事们的理想,你们可曾想过,这时候的农民,他们有什么?当国家经济遇到问题,城市无法养活你们时,农民要将自己生产出来的粮食上缴优先供应城市,依然无法满足城市人口需求的时候,伟人大手一挥,知识青年到农村去。谁又能说,当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只是一个纯粹的政治问题,而不是在经济问题压迫下的政治选择?我特别不喜欢知青小说,那些从城里到农村的知青,他们在农村生活了几年,就把农村生活描写成人间地狱。知青们有回城的一天,而农民呢,却要祖祖辈辈们呆在农村,直到许多年以后,才获得了进城的权力,而这时,农民进城比你们晚了整整三十年。你们可曾觉得这其中的不公?知青文学中,将大队一级的书记们大都描写得很不堪,而事实上,那时的农村支书,真正敢拿手中的权力来潜规则女知青的怕是少之又少。在我的记忆中,知青是受人尊敬的,被农村人高看一眼,农村人以和他们交往为荣。我还讨厌一首叫《小芳》的歌,知青进城,是对农村的一种文化性侵犯,当那些农村女孩,怀着对知识与城市的向往嫁给你们,爱上你们,可后来的结果,又有几个是美好的?而许多年之后,当年那些农民的后代们来到城市时,何曾受到过高看一眼,你们在座的,敢说你们在地铁上看见农民工,没有从心底里生出过厌恶吗?这些年,城市孩子越来越少,许多一线城市宁愿将学校关闭,将土地出让给房地产商,也不会用来供给外来工子女就学。有些地方政府迫于压力,法理上、伦理上都说不过去,于是放开学位,但这放开,却以一大堆条件来约束,所谓的开放,就成了冠冕堂皇的摆设。你们有谁会觉得不公?中国这三十年的经济发展是有原罪的。你们,包括我,每一个享受了改革好处的人,在过着幸福生活的时候,难道不应该去想一想?当你们住着房改分配的,花了少许钱得到的房子,随着房价上涨,你们突然变成了百万富翁。在广州猎德这样的村子,因为征地,许多人一夜之间成了千万富翁亿万富翁。不是说这些所得不应该,我只是想提醒大家,在有些人得到这些的同时,农民、农民工,他们得到了什么?网络上曾有人算过一笔账,假设你们分到的房子,按广州房价计算值二百万。那么,一个农民得存多少年的钱,才能买得起这样的房子呢?按一个农民3亩耕地,一亩耕地年获利400元来计算。2000000÷(400×3)=1667年。2014年减去1667年,是公元347年。这一年,是中国历史上的东晋永和三年,也就是说,一个中国农民,要想买到现在广州的房子,要从东晋时起每年存1200元钱。

说账不能这样算?

是的,不能这样算,那怎么算?我当时用这样的算法,来回应那位质疑我们,说我们不该进城的作家。许多年前,当我和李中标,睡在烂尾楼里时,我们并没有这样算过,我们也没有这样大的梦想。我们不过觉得,我们应该过另外的一种人生,而改革开放,为我们过另外一种人生提供了可能性。凭心而论,早年的许多打工者,后来成了各行各业的精英,苦难的生活像磨刀石,磨砺我们,也成就我们。我,李中标,还有黄德基,我们都是成功者,都是受益者,同时,我们也是罪人。当然,当我和李中标,睡在烂尾楼里时,不会想到他有一天会成为大富豪,我也不敢想象,我能在南方安家落户。我们做好了死的准备,然后,谈起了来到广东第一天的情形。

我对李中标说:你知道吗,我刚到广州那天天,走出车站时,天刚亮。我看到的,是一个到处是绿树红花的城市。多美呀。我当时在心里喊了一声,广东,我来了。我以为,来到广东,我就可以大展拳脚。我坐上了从广州到宝安的汽车,车刚走出广州就停了下来,司机说车坏了,叫了另外一辆车,不用再买票,会把我们送到宝安,于是拎上大包小包,转移到另一辆车上。刚坐稳,上来几个说粤语的小年轻,让我们买票。车上立马炸了锅,说,不是说了不用买票了么。小年轻说,丢那妈,坐车不给钱?没听说过。快点买票,不买滚下去。一车人你看我我看你,都买了票。走了不到半个小时,刚才发生的一幕又重演了。这一次,有两个操湖南口音的小伙子反抗,立马招来一顿老拳。大家都老实了。

李中标说:广州到宝安,被卖了几次?

我说:四次。

李中标说:你运气好,我被卖了七次,清早从广州上车,到宝安的时天黑了。

第四天,李中标依然不想找工作,他抱定了死的打算了。我不想死,我再最后试一试。走进离烂尾楼最近的工业区,没想到,居然一家造漆厂招工,我顺利应聘上了。回到烂尾楼,告诉李中标,我找到工作了。这次,我不能再和他共进退了,我说我们不可能进同一家厂,与其两个人在这里等死,不如谁找到厂谁先进。我这样说时,心里其实发虚,因为之前,李中标放弃了两次进厂的机会,就是因为我没有进厂,我也信誓旦旦和他同进退,而现在,困难关头,我弃他不顾,还搬出了冠冕堂皇的理由。说:

我是想,我们两个,有一个进厂,好坏有个照应。

李中标很大度地说:没什么,我理解。

又问:哪间厂?

我说:信丰造漆厂。

中标说:什么工作?

我说:调油。

李中标说:不错,技术活。一个月多少钱?

我说:六百,包吃住。

我将手中仅有的二十块钱给了李中标,说:我进厂了,饿不死了。手上就这些了,你拿着。

李中标接过了钱,说:去吧。

我说:你没事么?

李中标说:死不了。

李中标送我到烂尾楼的第一层,拍拍我的肩,挥挥手,让我走。我走了两步,回头,我心里恨不得飞进工厂,但却装出了依依不舍的样子。李中标突然学着马三立的腔调说:妈妈,有人偷衣裳。谁家。逗你玩。借孩子。

我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那一瞬间,我真心依依不舍了。我觉得,我对不起李中标。

我离开了烂尾楼。没想到,第二天,李中标来造漆厂找我,告诉我,他也找到工作了,在一家玩具厂当搬运。我们俩上班的厂相隔不远。他晚上不加班时,我加班,我不加班去找他时,他又在加班。我们隔着工厂大门的铁栅说过几次话,找对方的次数就少了。我知道的是,他在厂里做得不错,不再是搬运,先是做了仓库管理,后来又做了主管。李中标做主管后,兴冲冲地来找我。他在厂门口等到我下晚班,已是晚上十二点。

李中标说:兄弟,哥哥我升职做主管了。

我心里居然有些酸。我是真心替他高兴的,但我的心里就是有些酸。他做了主管,而我,还只是一个调油工。

咱们去喝酒,我请客。李中标说。

兄弟两就厂门口的士多店要几瓶啤酒,一斤红泥花生,还有兰花豆,火腿肠。我们就着花生,喝着啤酒,听李中标讲他如何从一个搬运工在短时间内做到主管的传奇。喝了多少酒不记得了,都醉了。这是我们相识以来第一次喝醉。喝醉了,我的心里也不酸了,我像自己当了主管一样高兴。李中标对我说,等他主管位置坐稳了,就把我弄进他们厂。

李中标豪气地说:兄弟,有哥哥四两米,就有兄弟二两粮。

又说:要是厂里有人欺侮你,你告诉哥哥一声。

李中标说他新认识了一哥们,在溪头治安队混。

我问他,怎么认识治安队的哥们的,他说厂里两个女工被治安队抓了,他带钱去治安队赎人。那哥们听说他是紫郁厂里的主管,悄悄告诉他,不用走正规渠道赎人,走正规渠道,赎一个要一百五,从他手里赎,一百就行。后来,紫郁厂有人被抓,那哥们都会打电话给他,他会出面赎人。这样被抓的人省了钱,高兴,那哥们也高兴,李中标也很有面子。

黄德基。黄队长。李中标说,兄弟,你记牢这个名字,万一被治安队抓了,你找他,报上我的名字,好使。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黄德基。

李中标又说:当然,你也不能直接报我的名,黄队长是私下里放人捞外水。你要装着不知道他,你只要说你是紫郁厂的,他就会打电话让我来领人的。你要记住,兄弟。

李中标告诉我,要是被治安队给抓了,不要说是信丰造漆厂的,要说是紫郁工艺厂的,这样就会有人打电话通知他。

李中标说:从现在起,咱们在治安队有靠山,再不怕谁了,在这溪头、溪头,咱们不仅大白天可以横着走,晚上也可以横着走。

我为李中标高兴。我说:标哥,我就说了你不是一般人,你迟早会发达。

李中标说:苟富贵,勿相忘。

李中标走后,我也莫明觉得胆豪了许多。事实上,如果不是有李中标许下的这底气,我也不敢大半夜的和女孩子在外面压马路,如果不半夜三更在外面压马路,我就不会被收容。如果不被收容,我不会认识马有贵,也不会有后来发生的一切。我的命运,将会是与现在完全不同的命运。也许我会成为老板,也许我会打一辈子工,也许……我的人生有许多种可能。但我不会认识黄德基。不认识黄德基,我就不会认识北川。不认识北川,我就不会这样自责,也不会杀人,更不会坐在这里,给你们讲述我生命中发生的这一切。可以说,是李中示改变了我的命运。

但我感谢李中标,没有李中标,也许,我早就不在这人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