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李中标沉默了。他点了一支烟。吸。吸完。说:其实,这件事,是一块石头,压在我的心里好多年了。我有时也和你一样,想,面对它。我想把这石块搬开,可是,搬开之后呢?面对我的是什么?身败名裂?牢狱之灾?最重要的是,对于北川,我这样做,已没有任何意义了。王端午,你想过没有,面对过去,有很多种办法,你为什么要选最笨的一种?

我说:因为我要死了。

李中标说:所以,你是自私的。你要死了,当然可以选择直面过去,可我还要活着,我还有许多事要做,我做的任何一件事,都比你说的有价值。

我说:你在乎的,是你的名誉,地位。

李中标说:你难道不在乎?

我说:在乎,但我现在,更在乎说出真相。

李中标说:你是个疯子。

我说:也许吧,你就当我是个疯子。

李中标说:一个疯子的话,谁会相信?

我说:因此,我没有威胁你,我来和你商量,希望你面对这一切,而不是由我来指证你。我不想这样做,如你所说,我这样做,也没有人会相信,因为许多人都会和你一样,认为我是疯子。这么多年过去了,死无对证。但是,我希望你能勇敢面对。

李中标说:走,我带你去我公司的陈列室去参观一下。也许,你会改变你的看法。

女士们,先生们,以上的对话,是在李中标的公司里进行的。时间是我给李中标发出短信之后的第十天。当时,李中标带我去到他公司陈列室,我看到了数百平米的陈列室到处陈列着他的荣耀。李中标一一介绍,从广东的贫困山区,到贵州的贫困山区,从希望工程,到白内障复明计划,从汶川救灾,到外来工子弟学校……这是一部厚厚的李中标慈善史,也是他的忏悔史。李中标如数家珍,每一桩,都在回击我。走到一个巨大的模型前,李中标脸上浮起来的神采突然黯然了。李中标告诉我,这是他在汶川灾后援建的学校。

在北川。李中标说。后来,李中标没有再说什么。

我知道,北川,这两个字,是我们生命中共同的禁区。

我默默参观完了他的慈善事迹陈列室,走到室外,阳光格外耀眼。沉默许久。我问李中标:这些年,一共捐赠了多少钱?

李中标说:不知道。

从哪一年开始的,做慈善。我问。

李中标叹了口气说:2008。那之前他只是拼命赚钱,将公司业务扩张,用事业的成功掩盖内心的不安。汶川地震,当北川这个地名不停出现在电视新闻里时,他知道,他无法回避过去了。那个叫北川的女孩,就来自北川。一连几个晚上,他都做梦,总是梦见她。后来,他赶到了灾区,加入了民间救援的队伍。后来又捐款参与援建。一开始,只是想在北川做点事,求向一点安慰,后来越做越多,范围越来越广。事情的发展出乎他意料之外,一开始,对慷慨捐赠,他的妻子不理解,认为他的捐赠已经超出了他们的本份。没想到,他却因此获利,成了明星企业家,慈善家。他获得了许多意想不到的荣誉,被评为优秀青年企业家,十佳青年,公司的业务也意外发展迅速。他因为做慈善获得的商业机会远远大出了他的付出。他说,他的公司真正蓬勃发展,正是在他开始做慈善之后。李中标问我,他是利用现在这样的身份和手上的资源去帮助更多人好,还是按我的办法,将他毁掉,同时也毁掉更多人的希望好。

我一时无法回答。我说:也许,你是对的。也许,我是对的。但,我们是有罪的。

李中标说:每个人都有罪。特别是我们这些所谓的成功者。

李中标又说:端午,我们各自按自己认为对的方式去做不是更好吗?为什么一定要强迫每个人都按你认为对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我说:可是,你这样做,能解决你内心的问题吗?

李中标说:等有一天,我和你一样,生命快到尽头了,也许,我会和你一样选择。但是现在,我要走的路还很长。

我知道,我们选择了不同的方式。我试图说服李中标,但没有成功,李中标试图说服我,也没有成功。后来,我们都不再试图说服对方。我们像普通的老友久别重逢那样,回忆起了我们共同的过往,虽然这回忆中的同一件事,在我们讲起来像是两件事,我们一样讲得有滋有味。在我们回忆过往时,不时有电话找李中标,他一概简要应付,说现在有重要的事情在办。甚至,后来有电话打进来,李中标在电话中说他在贵州的山里面。挂了电话,李中标告诉我,刚才给他电话的是市委书记的秘书,书记今晚有个活动,想带李中标参加,据说有重要的人物介绍他认识。

我够朋友吧。李中标对我说:今天不谈生意,只讲友谊。

晚饭过后,李中标泡了茶,我们喝着茶,忆苦思甜,共同的记忆讲完了。李中标问我,离开溪头村之后去了哪里,怎么成了作家。

李中标说:记得当年你并没有文学爱好,只是喜欢练字,想当书法家的。

于是我就讲起我离开溪头村后大致的经历,我讲得很简约,大抵就是怎么找工,进了什么厂,怎么写起了小说。完了我问李中标是什么时候离开溪头村的。李中标端起一盅茶,吃一口,眯着眼,说:我啊,说起来,话就长了。

那一年,李中标说:是1996年吧?你离开溪头村的时候?我想想,是的,就是1996年,我记得,第二年香港回归。那一年,生意特别不好做,到处谣传中国政府不能和平回收香港,中英要开战,好多香港老板都移民了,生意清淡得很。你走后,黄德基很生气,那一段时间,他经常骂我们是白眼狼,养不家的白眼狼。说养条狗还会看家呢。过了大约一个月,有一天,他对我说,中标兄弟,咱们不能总是这样胡混,这年头,两件事,一要有钱,二要有权。有权就有钱,有钱就有权。有钱的人,要有有权的人罩着,有权的人,要有有钱的人帮衬。我看着他,我知道,他不会只是空发感慨,一定有什么想法。果然,他说,丢老母,王端午走了,本来咱兄弟三个,可以干一番大事业的。又说,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我说,大哥这不还有小弟我的么。黄德基说,你小子要是和王卫红一样,我打断你的狗腿。后来黄德基就说,他有个想法,想让我离开治安队。我急了,有这份工多不容易,又威水,来钱又快。虽说有时心里觉得自己不是东西,时间久了就习惯了。黄德基说,兄弟,大哥我现在有了一个机会,要转正了。我说,转正,转什么正?后来我才知道,黄德基将这两年攒下来的钱都拿了出来,打通关节,搞到了编制。黄德基说,过几天,哥我就要脱掉这身皮,穿上正式的警服了。我说,真的呀,恭喜大哥修成正果。黄德基说,我做了警察,就要干大事了。兄弟你要跟着我干大事。我说那我干什么呢?黄德基说,从今往后,我努力从政,走仕途,兄弟你从商。我还是不太清楚,黄德基就告诉我,他想好了,想开一间工厂,他负责搞业务,我负责生产经营,等我们赚了钱,用我的钱为他开路,这样他可以做更大的官,他的官做得越大,我的生意也会跟着做得越大。

李中标说到这里,又喝了一口茶,长叹了一声,说,当年,黄德基这样对我说时,我觉得一切都是天方夜谭,根本没有想到,事情的发展比想象的要顺利。那真是一个只要敢想敢做,就能成事的混乱而又生机勃勃的年代。

我说,你们当时能做什么生意呢?你们都没有经验,也没有钱。黄德基的钱不是都用来打点关系搞编制了么?你当时也没有什么积蓄的?

李中标说:

我当时也这样对黄德基说。黄德基说,这些你不用管,咱们先开一间玩具厂,你不是在玩具厂干过么。我说,做玩具这一行倒不是很难,我还真能行。黄德基就说,你去找厂房,招工人,其余的我来搞定。我说,要不咱把马有贵拉进来,我也有个帮手。黄德基说,马有贵?那鸟人不行,干不成大事。我说也不指望他干大事,总要有个人跑跑腿什么的。黄德基盯着我看,好久,说,也行。于是,我们开了一间玩具厂,名义上,我是老板,总经理,厂长。马有贵说,标哥,你对黄哥讲一讲,也封我个官干干。我对黄德基讲了,黄德基笑道,这鸟人也想当官啊,那就封他个主管吧。说是主管,也没什么事管,就是跟着我跑腿。李中标当了主管,很兴奋,也很听指挥。布置厂房时,他基本上就是一苦力。有时他也会说,这哪里是主管该干的活,分明就是苦力嘛。我对他说,咱这不是刚起步么,万事开头难,走上正轨了,你这主管就名符其实了。我们的工厂,叫德基工艺厂。说是厂,其实不过是一个玩具代工作坊。我们从别的厂里拿到一些外发单,找几个工人,给玩具公仔画上眼睛眉毛嘴巴,穿上衣服,组装起来,然后交还到外发工厂。一开始,只招了二十来个工人,三间民房,两间用来当车间,一间挤了五张高低床,就是员工宿舍。那时找工作的人多如牛毛,工厂却不多,我们这样的小作坊,一张招工启事贴出去,不到半个小时,就被人围满了。招工启事是我写的,大抵说新厂开张,招熟手彩绘女工、玩具装配工多名,要求23岁以下,初中学历。我们的工厂在三楼,我就在楼下摆了一张桌子,印了几张表格,让马有贵负责收表格,我看过表格之后,再决定什么人可以面试什么人不用面试。后来我才知道,马有贵在收表格时,专收长得好看的女工,将那些长得不好看的应聘者的表都丢了。一个小时不到,就招满了人。几张长条桌子,几把椅子,工厂就算开工了。

那些女工见我们所谓的厂,就是这样小的两间民房,有两个女工就退出了,其余的都留了下来。我对女工们说,厂子刚开张,你们加入,就是我们厂的创厂员老,过一年半载,厂子扩大,你们就是骨干,就是未来的拉长,QC,IQC。总之是信口胡说,许给她们胡萝卜。没想到,黄德基跑业务是把好手,我这边刚把工人招齐安顿好,他那边就拿到第一笔业务,组装五万个圣涎老人,而且要求十天内交货。我把工人分成了两组,一组做彩绘,一组做装配。没有租地方做厨房,也没请人煮饭,马有贵就负责到了饭点出去打盒饭,我盯着工人干活。新问题来了,这么多货没有地方放,于是又租了一层楼当仓库。那几天,每晚都加班到凌晨两点,第二天早上六点半开工。加班加点,第一批货按时出货,黄德基告诉我,赚了二万五千元。在当时,这可是一笔不小的钱。不过,二万五千元只是我们拿到的代工费,并不是纯赚的,不包括租房和人工。二十个工人加班加点,按当时的工价,一个工人一天十五块,工资就要六千块,再加上我和马有贵的工资,再加上房租水电,其实也没有赚多少。

第一批货才交,一天都没有休整,第二批货又来了。这次是三个订单,而且数量是之前的几倍,交货时间更紧。我对黄德基说,我们还要招人。黄德基说,那就招人。我说现在生意好,我们要做正规一点,提拔一些人做管理人员。黄德基说,这事不用同我商量,你全权负责。于是,我从第一批招的工人中间,提拔了两个读过高中的女工,一个做彩绘部部长,一个做装配部部长。又安排了人负责品检,安排了人做仓库管理。生产很快就上了轨道。工厂正常运作三个月,按当时普通实行的押三结一的工资发放行情,我们要在第四个月,给工人发第一个月的工资了。就在那个月,要发工资的前夜,工人们加完班刚休息,治安队突然来查房了,从我们厂里抓走了十几个女工。我打电话给黄德基,告诉她厂里出事了,他在派出所管治安这块,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么?黄德基一点也不着急,说抓人的不是他所在派出所管辖的治安队,他会想办法的。他让我赶快招工,误了交货可是大事。那时招工多简单的事啊,当天,我就招了一批熟练工,补上了被抓走工人的缺。那些被抓走的工人,我再也没有见过。

我说:那些工人,肯定是黄德基派人抓走的。

李中标说:你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