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寻根团-11

堂嫂说:鬼晓得他怎么想的,村里人都笑他,说他是一块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王六一说:我是能理解中秋哥的。我年轻的时候,也曾经和他一样的脾气。记得有一年,村里修堤,为了抢进度,号召家家户户带上稻草填在堤里,我也去告状了的,结果村里修的那段堤被勒令返工,我也因此得罪了全村的人,后来村干部到我家来,吓得我父亲不停地给村干部赔罪,又让我给村干部赔罪,我死活不肯,父亲就骂我,说你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老子今天打死你了干净。操起了一把椅子朝我劈过来,我也没有躲,椅子正好劈在我的肩膀上,我还是不服,叫,说我没有错,你们打死我也不认错。村干部见我父亲下死手,也不好意思再找我们家的麻烦,倒是拉住了我父亲的手,说孩子不懂事,教育一下就得了。

堂嫂说:我听你哥说起过这事的。你们这一家人啊,都是这样的犟筋。

门外雨越下越大,王六一的心里,却升起了无限感慨。当年和父亲爆发这次冲突后,他对故乡是失望了,觉得这乡村是个让人窒息的铁屋子,他要反出铁屋子,过完年,他就背上行李出门打工了。他也因此成为了烟村最早出门的打工者。离开楚州前,他是发了誓的,不混出个人样来决不回故乡。他到楚州和恩师夏子君先生作别,对先生说了他告状挨打的事,先生说,你要远行,我无物相赠,送一幅字给你做纪念吧。说罢在宣纸上铁划银钩地写道:锋芒熠熠刺云层,方正羞与世俗朋。一入江河经浪击,渐磨圆滑渐无棱。落款写道“六一小友出门远行,抄友人咏卵石诗一首共勉。”当时的他,并未能理解先生的用心。在外打工的日子,每逢阴雨天,当他的肩膀隐隐作痛时,他会想到故乡,想到父亲用椅子砸他的一幕,想到先生送他的诗,渐渐品出了一丝苦涩与无奈。多年的打工生活,磨去了他性格中的棱角与锋芒,他早已成为一块圆滑的卵石。悲哀像屋外的雨水一样漫了过来,为自己,更为堂兄王中秋。这边正在感叹,却听见远远的传来了吵架的声音。王六一站到门口张望,说这么晚了,谁家在吵架。堂嫂就站到了门口侧耳倾听,说,好像是马有贵的老倌子在骂娘呢。骂声断断续续,听得不太真切。王六一感叹了一回,突然想起白天做的那个梦,梦见父母说马有贵的爹是他们的仇人,想,得空去马有贵家去一趟。盯着屋外漆黑的夜,叔嫂二人都没有话,只有夜凉如水,寒意袭人。如是又呆坐了足有一个小时,王六一不停拔打毕光明的电话,仍旧是关机。遂上床睡觉了,刚合眼,手机响了,惊得从**弹起,以为是毕光明打回来的,接过一看,却是马有贵的电话。电话里的马有贵声音更加低沉了。

马有贵说:六一,你能不能来我家一趟。

王六一说:怎么啦有贵?我听见你家里在吵架。

马有贵停了一会,说:你能来一趟我家吗?

王六一迟疑了一下,说:现在,下这么大的雨,我都睡下了。

又说了王中秋的事,说明天还要去镇里捞王中秋呢,有什么事电话里说好了。

马有贵说:……

王六一说:我把中秋的事处理好了再来看你。

马有贵说:……

王六一说:有贵你怎么啦,怎么不说话。

马有贵说:我老婆孩子,我对不起她们。

王六一说:这又不能怪你。

马有贵说:……六一……

王六一说:你说。

马有贵说:你是个好人。

说着挂了电话。王六一刚刚袭上来的瞌睡,被这一折腾,全然没有了。黑暗中,听着屋外的雨声,脑子里却水洗一样的**,直到遥遥地听见鸡叫声,才迷迷糊糊地睡着,刚入睡,却又做了一个梦,梦见马有贵赤条条地一言不发站在他床前。王六一吓了一跳,说有贵你怎么来了?马有贵说:六一,我是来和你告别的。王六一说:告别,你这是要到哪里去?马有贵说:从哪里来就到哪里去。王六一说:你怎么没有穿衣服?马有贵说:六一,亏你还是写书之人,怎生如此愚钝,我们来时,可曾穿了一根纱来?王六一说:未曾。马有贵说:这就对了。又说,这么多年来,多蒙你关照,我见你也是个有慧根的人,此番临走,我特来提醒你,世间万事,莫过于天道。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突然跳出两个青面小鬼,说时间到了,一铁索锁了马有贵的脖子,一阵风样走得没了影踪。王六一也从梦中惊醒过来,看看时间,正是凌晨五点。再没了睡意。想这梦做得古怪,打马有贵的手机,手机关了机。顿觉一丝寒意,从背后直沁心肺。就这样睁着眼望着屋顶到天亮。听见堂嫂起床开门的声音,王六一也穿衣起床。其时风雨已驻,门前的水田里积满了雨水,一眼望去白茫茫一片。

堂嫂说:起这么早?

王六一说:睡不着。

堂嫂说:我也是一晚没有合眼。

草草吃过早餐,王六一依然带了两本他写的书,叔嫂二人早早租摩托车到古琴镇派出所,派出所的大门紧闭,还没到上班的时候。王六一又拨打毕光明的电话,这次居然一拨就通了。王六一激动地说毕总可聊系上你了,昨天到今天打了好几多次电话。毕光明说回来几天,天天应付不完的饭局,昨天回家陪父母,不想被打扰,就关了手机。问王六一有什么事。王六一便把王中秋被派出所抓了的事说了,说毕总你在古琴镇人脉广,请您一定要帮这个忙。毕光明连声说怎么会这样,我还说明天来烟村看老同学的呢。又说,我在镇府里还是有些熟人的,我打声招呼,想来他们也不会驳我的面子。只是中秋这样做,也的确有欠妥的地方,你想想,我们古琴镇要发展靠什么,靠这几亩薄田?当然要靠工业。办工业就要招商引资,村民如果这样闹事,影响的是投资**,投资**不好,谁还敢来投资?他这样的行为,往小里说是无知,往大里说,是古琴镇的罪人。

王六一不停地说:就是、就是,我哥这些年呆在家里,对外面的世界不了解,他想问题就是一根筋,这是拐进死胡同里了,当了罪人,还以为自己是英雄呢。

毕光明说:你可要好好劝劝中秋。

又说我这就给镇长打电话,你等我的电话。

挂了电话,王六一兴奋地对堂嫂说,这下好了,毕总答应帮忙,中秋哥就没事了。堂嫂一听,哇地又哭了起来,说这死东西,就不该求人捞他,让他坐几天牢,他就晓得厉害了。等了有十多分钟,毕光明的电话打过来了。王六一说:毕总,镇长怎么说。毕光明说:我对镇长说了中秋的事,镇长开始说王中秋的事不好办,说他破坏古琴镇的投资**,政府正要拿他做典型杀一儆百的。我又对他说了,说中秋是我的老同学,又说他弟弟是记者,和市长都有交情的,镇长这才说让你九点钟去他的办公室找他。听他的口气,应该是没问题的吧,他就算不给我毕光明的面子,也要给你的面子呀。王六一说:谢谢毕总,自然是给毕总面子,我算老几,回到家乡,当真是两眼一抹黑。

有了毕光明这边的回音。王六一悬着的心才算放了下来。看看时间,不到八点。想到要去见镇长,总得有个见面礼。买点烟酒之类的,提着进政府的办公室也不太好。再说也不知这镇长的脾气,要真遇到一个清正廉洁的镇长,反倒显得尴尬,便又打电话给毕光明,问这镇长是什么性格,去见镇长要不要送点烟酒之类的。毕光明说:千万别这样,这个周镇长,最是百里挑一难得一见清正廉洁一心为民的好官,毕业于名牌大学,放着大城市的单位不去,一心到基层做实事的。王六一说,那我心里就有数了。又问了镇长的大名,说到时送一本书给镇长。毕光明说,送你的书是最好不过,把镇长的名字都报给了王六一。王六一便恭敬地写了敬请某某镇长指正之类的话。去到镇政府门口,看看等到八点过五十五分,让堂嫂在镇府门口候着,他独自去找镇长,敲响镇长办公室的门时,正好是九点整。

镇长的办公室里,已经坐了好几个人。一看就是下面村里来的农民。王六一正要自报家门。周镇长已认出了他,说是王记者吧,你坐一会儿,我处理完手上的事再同你说话。王六一就在进门处的沙发上坐候。就听一个农民说,周镇长,您大人大量,我们知道错了,再不阻碍施工,你们快点把媳妇们都放了吧,屋里都乱成了一锅粥了,饭没人做,猪没人喂,娃儿哭起来,我们这些男人真的是一点办法也没有。周镇长板着脸说,放人?知道你们犯的什么法吗?几个农民都说,我们知错了。周镇长说,不阻碍我们施工了?农民齐说,不阻碍了。周镇长说,还要不要请神。农民们说,不请了。周镇长说,写个保证书,要是再犯,我拿了人就直接送拘留守。农民们就说,镇长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于是周镇长拿出了一份打好的文书,让农民们看了,签完字。拿起电话,说,黄所长吗?下湖村的那几个媳妇子,你们一会给放了。说完,对那几个农民挥了挥手,说,走吧。那些农民千恩万谢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