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寻根团-9

王六一就想到父母托的那个梦,格外留意有没有鼠洞之类,却没找到。只是在清理完了苦艾荒草后,发现在父母的坟头钉着两根木头橛子,木头橛子上用油漆画了一些符咒。王六一用力把两根木头橛子拔起,橛子的头上削得尖尖的,钉进泥土足有一尺多深。王六一顿时愤怒了起来,这是有人在他父母的坟山上钉“桃木桩”了。在楚州乡下,谁家要有人得了难治之症久医无效,会去请马角作法,马角通灵,能直接和鬼神对话,作法之后,便得鬼魂附体,说话的声音语调,全然是某个死者的声音,说出一些不为人知的故事来,指出是哪一个死鬼缠住了病人,这时就得削了“桃木桩”,画上符咒,钉在那死鬼的坟头,病人的病就会慢慢好转。而那被钉的人家,却会家宅不安。或者是有仇家,怨恨对手,又苦于报仇无门,就偷偷的在其祖坟上钉下“桃木桩”诅咒。王六一并不相信“桃木桩”的法力,只是觉得愤怒。在烟村,本是赵、陈、马三大姓的天下,王姓是小姓,总是被人欺的,父母在世时,是十足的老好人,在村里从来不高声说话,低声下气过了一辈子,没想到死后还被人钉了桃木桩。王六一突然觉得,这么多年过去了,故乡终究是落后而愚昧的,当年逃离故乡,不正是向往着外面世界的文明与先进么,怎么在外面久了,又是那么的厌恶外面世界的复杂与浮躁,在回忆中把故乡想象成了世外桃源。奋力将两根“桃木桩”扔山下,点上香烛纸钱,祭了清明旗,放了鞭炮,鞭炮声中,王六一双膝跪在父母坟前,深深磕了三个头。

默念:父母在上,不孝孩儿六一给您磕头了。

想:我的古琴镇,我的烟村,我要再一次逃离你了。

想:去见过堂兄,下午就回楚州,立刻买票回广东。

想:落叶归根,将来我是无根可归的。

想:这一别,又不知何年何月再给父母烧香磕头……

那一刻,王六一觉得,此次回家寻根,根没寻到,倒把对根的情感给斩断了。

我是一个没有故乡的人,王六一想,我真的成为了一缕飘**在城乡之间的离魂。这样想时,王六一觉得自己当真是一个可怜的人,但这可怜,却是不为人知,不为人懂的可怜。王六一便觉出了无边的孤独。

完成这一切,王六一心情既沉重,又轻松。背着行李去了堂兄王中秋的家。王中秋的家是在另一座小山丘的背面,转过一些弯弯曲曲的田埂,一**上惹得人家的狗**飞,**倒不远,也就是十来分钟就到了。堂兄家门紧锁,想来堂嫂李冬梅是去寻王中秋未归,就放下行李,在王中秋围前屋后转了一圈,王中秋的家,依然是过去的那三间红砖瓦房,在周围二层三层的楼房对比下,显得格外的破败寒酸。这些年,堂兄的家境是大不如前了。之前堂兄在中学当老师,日不晒雨不淋的,每个月还有工资拿,家境比大多数村民殷实,堂兄家盖起这红砖瓦房时,好多村民家还是土砖房,那时的堂兄,走在村里,是受人尊敬的王老师。二十多年教师生涯,王老师育人多矣,往年那尊师的传统还在,王老师的学生,有读了大学的,回到村里,还会来看望他这老师。想着这些往事,王六一很有些想念这堂兄了,想着早点见到他。从堂嫂嘴里冒出的意见领袖几个字,给了王六一极大的震动,也让他对堂兄多了几份陌生,几份好奇,也就盼着王中秋早点回来。等待的时间最为缓慢的,眼看中午,人家的公鸡打起了午鸣,还不见堂兄堂嫂回来,王六一觉得有些犯困,就坐在门槛上打起了盹。

也不知睡了多久,王六一感觉有人走了过来,以为是堂兄堂嫂回来了,睁开眼一看时,却见天已黑严实,天空一轮清亮的月,冷冷发着光华,两条黑影,直直站在了他的面前。抬头一看,却是他的父母。父亲说:你还有心思打瞌睡,人家欺侮到你爹妈的头上来了,你倒是屁也不放一个。母亲说:不要怪儿子,他这不是帮我们把房子修好了么,还给了这么多的钱,八辈子都花不完了。父亲说:花不完,物价涨得飞快,钱和纸一样的贱。母亲说:花完了咱再问儿子要。父亲说:光给钱有什么用,人家拿桃木桩钉我们了,这小子屁也不放一个。王六一便说:父亲大人,您告诉我是谁做这缺德事了,我一定给您出这口气。父亲就说:好,这才是我儿,跟我来吧,我带你去找仇人。王六一就跟了父母走。父母走得极快,王六一跟得寸步不离。走着走着,王六一突然灵醒了,父母是早故去了的,这分明是在梦中了。便拿手去掐自己,一掐,有痛感,想,原来不是梦,这是真的了,难不成父母原来并没有死,自己记得父母是死了的,于是问父母亲,说我明明记得二老是故去了的。父亲脚步不停,边走边说,混账东西,你是盼着我们两个老鬼早点死吧。王六一说,可我分明记得你们是死了的。母亲说:我儿,你定是做梦梦见我们死了。王六一便幸福得流下了眼泪,说,儿子一直恨自己,这些年只顾了自己奋斗,没能顾得上父母,结果是子欲养而亲不在,没想到这只是梦,原来父母还健在的,这真是太好了,孩儿要接了二老去享福的。父亲却呵道:你少信口开河,先帮我们出了这口恶气再说。王六一跟了父母走走停停,也不知走了多久,就走到了一户人家门前。三人立在人家大门口,父亲伸手敲门,敲了半天,屋里亮起了灯,一阵脚步响,隔着门传来一个老头的声音,尖着嗓子问是哪个?父亲不说话,只是敲。门吱地一声,开了道缝。过了一会,听见屋里的老头说:德高,你这个死鬼,半夜三更的,跑这里来搞么事。父亲说:马老倌,你我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你干吗要对我们下这样的狠手?马老倌说:你这说的是什么话?父亲说:什么话你不清楚?你别装了。想当初,你家里口粮不够,问我来借,我可曾让你空手回去过一次?马老倌说:不曾。你盖房子起这屋,请我来帮忙,我说过二话不曾。马老倌说:不曾。父亲说:这么多年,我们两家红过脸不曾。马老倌说:不曾。父亲说:那你还害我们,想把我们钉死,永世不得超生?马老倌说:这也怪不得我,马角说是你俩作祟,害得我儿得了不治之症。父亲说:既是为了你儿,那叫你儿出来跟我们走。马老倌说:你们两个死鬼,死了这么多年还不早投胎,想把我儿带走?门都没有。说着回屋里去了,过了好会,又回到了门口,手里拿着一根黑乎乎的东西,厉声道:死鬼,你看清这是什么!桃木剑,专斩厉鬼。六一父母双双往后退,说:好,好,很好,早晚这几天,把你儿带走。又说:我儿,你记清了,这就是我们的仇人。王六一说:记得了。父亲说:我们走。王六一怯怯地问:这是要带孩儿到哪里去。父母也不言语,只是转身就走,走过一段土**,就是一条水泥**,月光下,水泥**发着白生生的光。父母在前面走,王六一在后面跟,看看走了有十来分钟,眼前就现出了白森森的湖。父母停下了脚步。王六一说:父亲大人,母亲大人,二老带孩儿到此,不知是何用意。母亲不说话。父亲说:我儿,你看着眼前这湖。王六一说:父亲大人,我在看。父亲说:你看到了什么。王六一说:看到了湖。父亲说:你再看,睁大了眼仔细看。王六一就睁大眼了仔细看,可看到的还是湖。父亲冷笑了一声,说:你看这湖里有甚。王六一就看湖水,看见许多如烟如雾的东西在游动,却不知是何物。父亲说:我儿,这些东西是鱼,是虾,是乌龟,是蛤蟆的魂。我儿,为父和你母亲要走了。说罢拉着母亲的手,纵身一跃,无声无息地跳入湖水中,渐渐地化着了一缕如烟如雾的东西。王六一叫:父亲大人。母亲大人。父亲。母亲。父。母……然而父母已然消逝。王六一心中大悲,一直以为父母死了,原来是一梦,好不容易有了回报父母的机会,父母却又跳进水中消逝了。一时心痛欲裂,不禁放声大哭。却听见有人叫他:六一,六一。

王六一蓦地惊醒,却见堂嫂哭着在叫他。梦中之事,便忘了十之七八。因问堂嫂道:嫂子你这是怎么啦?你哭什么,中秋哥呢,中秋哥怎么没回?

堂嫂越发哭得厉害了。

王六一说:嫂子你别哭呀,你倒是说话。

堂嫂说:六一,你可一定要救你哥,说了不让他闹事,偏不听我的,这下闹出事来了,六一,你一定要救你哥,你是作家,你是记者,你上过楚州的电视,市长都知道你的。

王六一说:嫂子你别急,有事慢慢说。

堂嫂这才抹了一把鼻涕眼泪,止住了哭,说:你哥被派出所抓走了。

原来王中秋这几天带了村民去化工厂闹事,把进出化工厂的**也挖了,弄得化工厂进不了货也出不了货。今天化工厂就派了工人填**,这厢要填,那厢要挖,拉拉扯扯的就打了起来。刚动手,派出所的就来了,闹事的村民一看派出所来了都跑,化工厂的人也跑,就王中秋不跑,说是化工厂的人先动的手,怎么抓他还要怎么放他的。派出所的就一铐子把他铐走了。

王六一倒是冷静,说:嫂子不用怕,中秋哥这是为了村民的利益,派出所不敢把他怎么样。

堂嫂说:我是怕他们打你哥。

王六一冷笑道:量他们不敢。

堂嫂说:有什么不敢,抓进派出所,不死也脱一层皮。

王六一说:我想想办法。

王六一一时也没有什么办法。他十多岁就出门打工了,这些年虽说在外面挣得了一些名声,可是在故乡却没什么人脉,想找熟人帮忙也找不上。拿出名片来,一张张翻看。市长倒是知道他的,也说过有困难就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