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蓝

睡梦中,一切都呈现出一种不能触摸的状态;或许我已经沉入了浅睡眠的梦中,因为我甚至能瞥见周围模糊的轮廓。我侧了一个身,粉红色的棉被像小山丘一样连绵起伏,脑袋里逐渐浮现出一个画面:散乱的发丝铺在洁白的羽毛枕头上,妻子美丽的右面颊对着我,优雅地陷入羽毛枕头中,梦幻在妻子微微挑起的睫毛上不断跳跃。我还没有完全摆脱梦境的困扰,就伸出手臂试图把妻子挽在怀里,但是什么也没摸到,却在刺着花纹的床单上划出了几道圆圈。此时我觉得自己非常幸福。我努力搜索脑海里与妻子一起生活的美好时光,几乎把一切细节都全盘托出:当我还徘徊在现实与梦幻边缘,希望把她揽入怀中时,她早已坐在客厅里那张刻着花体英文的木桌旁,开始新一天的工作了。我并没有因为没摸到妻子而觉得遗憾或是恼怒,因为我想到这次也是那些美好的时光的复制,于是脑袋中又浮现出那一幅美妙的画面。被深蓝色窗帘遮盖的房间里不断地扩散着寂静,木地板发出的微微声响的沉寂甚至更甚于寂静,然而我并没有特别注意,只是认为这是一人独自在房间里时发生的很正常的事情。当外面的暗光透过深蓝色窗帘映照到房间里时,我才发现我有点焦虑,手心渗出了汗,心跳也加速了。我听到了街上小商贩敲打着金属制成的日用品发出的声音、邻居家发出的不间断的开门关门声、寒酸的清洁工清扫街道时发出的难听的声响,当这些声音代替寂静,不断回**在我耳朵里时,我已没了半点睡意。

我穿好了衣服,连被子也没有叠,呆在窗前看了看被微风轻拂的深蓝色窗帘,我甚至可以略微看到对面那栋建筑物灰色的墙面。我没有把窗帘拉开,我似乎很清楚,我的焦虑不是因为房间里似有似无的黑暗。我出了卧室,一遍又一遍喊着妻子的名字。走到刻着花体英文的木桌旁,上面杂乱地摆放着一些稿件,还有一些妻子掉落的头发。我顿时觉得很难过,妻子始终没有回音,空****的客厅里只有我一遍遍不知疲倦的呼喊;我还害怕妻子的那些落发,会在不经意间随风飘洒在屋子的每一个角落,而我又缺乏耐性去将它们清扫,那么我对妻子的思念,不是只要我停留在家中每一块空间上时,就会从我心中喷涌而出吗?

客厅里的窗帘不知何时被拉开了,清晨的情愫弥漫在客厅里,我感觉身上某个部位极不舒服,但我又不能确切地描述出这个部位在哪里。住在对面的那位邻居,从大清早就开始忙活。不断有人登门拜访他,而他的眉飞色舞又让我焦虑。每天的这个时候,就有各个出版商开始拜访妻子,商讨新书或者文章的版权问题。看着妻子整天坐在木桌旁,皱着眉头独自思考着问题,我都感到手足无措,但是我却逐渐开始认为那是妻子存在的唯一标准:有一次妻子没有坐在木桌旁提笔工作,结果是因为她病了,还有一次则是因为手指受伤了。

我再次感到手足无措,这次妻子是因为什么而离开了木桌呢?我看着桌上散乱的稿件,心里一阵刺痛,在我的记忆里,妻子从来没有这样杂乱地摆放过她的稿子。我心想,她一定是出去买日常用品去了,或许她是去出版社了,我慌张地想出各种各样需要出门办的事:买肥皂、呵斥那些任由疯狗乱吠的街道管理人、寻找合适的墨水和纸、去图书馆借书。我想此刻的你正在嘲笑我的自我安慰,与你一样,我也在嘲笑着我自己,我试图在众多繁杂的事件里窥出端倪,却总是抓不住最重要的那件事。我明知那是徒劳的,可我还是不断呼喊着妻子的名字,我心想,她只要轻轻张一下口,我就可以从无数回旋的回音里辨别出来。如果我没记错,昨天晚上晚饭后妻子就开始伏在木桌上写字,一直持续到午夜;然后我在木地板上踏出抑扬顿挫的声响,来到她身旁,在她躬着的背上披上了一条白色毛毯,告诉她该睡觉了。她站了起来,一句话也没有说。她一脸的疲惫,几乎要掩盖掉她的美丽。

我在厨房门口发现了那条白色毛毯,它正安静地躺在地上。我没有把它捡起来,这要是在平时,妻子会狠狠地骂我一顿,我心里又一阵刺痛。我花了很多时间把整个屋子搜了一遍,还是没有发现妻子的踪迹。在除了木桌的其它地方,我甚至连妻子的气味都没闻到。

她离家出走了吗?我开始从最平常的原因推理起。经过一段时间的平静,我已经不会用“外出买东西”的愚蠢理由来安慰自己了。我仔细地翻看记忆,搜寻着我何时何地不小心惹恼或是激怒了她。接着,我总结出了惹恼她最有可能的理由:在她写作时打扰了她,或者在她阅读时打扰到了她。我草草地翻了翻桌子上的稿件,尽管我没有心情看这些烦人的文字,但是我仍旧希望从中看到妻子在某个角落给我作的提示。我稍稍感觉安稳了点,因为昨晚我在她写作时催促她去睡觉,这显然惹恼了她。那么她到哪里去了呢?我看了看摆在桌子上的书和稿子,它们在提示我妻子去了图书馆。待我把这些从起床起就开始困扰我的问题解决后,我忽然发现我快要发火了:妻子想远离我,她想独自一人呆在图书馆里,终日和书籍与文字做伴。书籍和文字到底有什么魅力,每当我向妻子问这个充满孩子气的问题的时候,她总是把头又重新埋到书堆里,慢慢地说:“亲爱的,我要忙了!”看着妻子如此热爱这世间的某一样事物,我很明白,那一刻妻子肯定感觉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我也感到我是多么的幸福,尽管我每天奔波在世俗、肮脏的社会上,受上司的训斥、为金钱而跟路边小贩斤斤计较、热衷于妻子的美貌,但我仍感到幸福,我所热爱的,就伏在那堆旧书后面忙碌着,是多么触手可及啊!

我抱着我妻子撰写的书,急匆匆地出了门。我穿过狭小的小巷,听着不绝于耳的车鸣声,在前往图书馆的同时用眼角搜寻着妻子,尽管我清楚我不可能在这些地方把妻子找到。来来往往的路人用奇怪的眼神打量着我,我额头上渗出了汗,或许他们在怀疑我偷了书,正在慌乱地逃跑。他们可能还更加奇怪:这是个什么样的小偷,居然还会去偷三本书?要是在平时,看着这么多人盯着我看,我早就冲上前去和他们理论了起来,但是今天我要找我的妻子,除此之外的一切我都可以忽视。在小巷里赶路的同时,我想,我还可以找一条更加破败、老旧的小巷前往图书馆。因为妻子曾经对我这么期望过,她对我说,如果我那样做,那么我就等于穿破了一层迷雾,观察着我们还未出生时的世界。我与她走过一回那样的小巷,她像个孩子一样好奇和认真。她轻抚着石板筑成的墙,那石板已经断裂成一层一层的,宁静在这些断层里不断游走,就好像是在走迷宫。我对妻子说的那些话,以及她的那些行为,感到不可理喻,我不懂;但我知道,我无法自拔地爱她。

来到图书馆后,一切都来得那么突然,妻子没有在那里,我失望而归了。在回去之前,我骂了那位我很熟悉的图书馆管理员——他还是妻子介绍给我的,我骂他蛊惑了我的妻子,让她深陷于书籍与文字这个魔坑,并且连我这个丈夫都不知道她为什么如此沉浸于文字和书籍。他无奈地耸了耸肩,表示无能为力,当我转身准备走下台阶时,他告诉我,他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力量驱使我的妻子钻入文字和书籍之中。

你在哪里?我要多久才能了解到你的内心?你又要多久才肯现身?你知道吗,我可以忍受失去你五十年,却不能忍受你没有理由的消失五十年,这样我会疯的。在回家的路上,我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天空像末日来临般的沉寂和灰暗,和缓缓飘落的雨点。

回到家后,我才发觉屋外的空中飘起了雨。行道树的影子越来越模糊,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弥漫着若隐若现的迷雾。我惊奇地发现,对面那栋建筑物的墙现在已经变成白茫茫的一片了。我坐到了木桌旁,整理起自己的思绪。要变得冷静,我是这样对自己说的,但也只是说说罢了,我无法在妻子失去踪影的情况下变冷静。我想起了祖父,每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总会向他哭诉:“我的五彩弹珠不见了。”他总会摸摸我的脑袋,安慰我说它们总会自己出现的;到晚上的时候,那些五彩弹珠总会出现在我书桌的抽屉里,然后祖父与我的欢笑就会填满整个屋子。我感到孤独,我第一次感到一个人办一件事是这么困难。我没有办法,虽然我现在领会不到书籍文字的魔力,但是我决定充当妻子的学习者,我要感受妻子平常是如何思考的。

当我提起笔,望着洁白一片的纸时,我才发现这是件多么痛苦的事。我只隐约记得妻子某日突然要求我坐在她的对面,与她谈一些有关文学的话题。这些谈话内容,我实在是记不起了,我的脑中填满了和妻子共同生活时发生的琐事,我认为那是我幸福的源泉。然而,当我继续沉浸于往事时,我突然感觉我是多么的痛苦,我从未像现在一样孤独,我没能了解我的妻子,她便离我而去了。神奇的是,当我爬出回忆的泥潭后,那些被我遗忘的、曾被我认为是痛苦的记忆又清晰了起来。

在原来的日子里,我自以为足够了解妻子,便时常在她工作时要求她停止写作。她的脸上最开始浮现出一种无奈的表情,认为我无药可救;然而经过手托着下巴的短暂思考后,她的脸上又显现出一种写作和阅读时才有的认真表情,还伴着微微的笑。我高兴极了,因为似乎妻子终于肯放下纸笔,与我交流了。“什么?你要我和你进行那些‘世俗’的交流?”当我向她表达我是多么的欢欣时,她却向我泼了一桶冷水。接着,她把我右手拽着,严肃地要求我坐在她的对面,同时,她把堆在桌子上的书籍移到了地板上。

我显得极不自信,我不知道该做些什么、说些什么。妻子却微笑着,语调缓慢地向我讲述她心中的文学:自由、深入灵魂、充满乐趣。我摇了摇头,我无法理解她说出的词语,同时我又感到可怕:平日里我熟悉的妻子到哪里去了?“你最重要的是什么,是金钱?”几乎没有经过思考,我就回答出了“不是”,但接下来我却不知道那个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我知道你跟大多数世人一样,”她说,“连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都不知道。”我当时很想这样回答:是家人,我最重要的是家人。但是我却沉默着,我总觉得这个看似简单的问题的答案不会这么简单。“我们能观察我们还未出生时的世界,我的灵魂寓居在这个我们还未出生时的世界。这个世界还在;但是,我很担心它的安危。”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是显得多么的担心和心痛,以至于我都要开始难过起来了。我急忙问她:“这个世界是什么,它是不是就在我们身边?”“我看到你们对它的虐待,我很难过;它开始衰亡了,我却无能为力。”她说。

接着,她递给我一张白纸和一支钢笔,要我写一些文字下来。我正要问她我要写些什么时,她却漫不经心地告诉我,一切都随便我。然后,她把那堆书重新移到了桌子上,把她的脸完全遮住了。我感到一阵绝望,但很快便提起笔在纸上写了起来。在写的过程中,我不时把头抬起来,想看看对面的妻子,我突然感觉妻子离我是那么遥远,她像是生活在另一个世界中,独自进行她对“世界”的救赎。

天快黑的时候,我完成了写作。妻子似乎早有准备,她从我手中迅速拿走那一张软绵绵的纸,上面爬满了扭扭曲曲的文字。我对妻子对我写的东西那么感兴趣而感到诧异,我只不过是写下了我认为我最幸福的一天:早晨,在妻子的亲吻中醒来,随后轻松地踏上上班的路,愉快、轻松地完成工作,最后沿着栽着无花果树的河岸走回家,并在路上小商贩那儿捡无数的小便宜。正当我为完成了这项艰苦的任务而感到高兴时,妻子把那张写有我写了一个下午的文字的纸撕了个粉碎,愤怒地骂道:“愚蠢!”随即便摔门而去。

那天很晚,妻子回来了。屋子里的黑暗、陌生的寂静、客厅里有气无力飘动着的窗帘,都没有让妻子感到惊奇。听到她疲惫的脚步声,坐在木桌旁边的我甚至都没有起身去迎接她,只是呆呆地望着她在黑暗中的身影。我第一次感觉到,那个婀娜的身影、早已司空见惯的书堆、我倚着的散发着墨香的木桌,是那么的陌生;然而,在家门口拐角处的那个小商店里呆了大半辈子的老大爷,与我素不相识,却可以带给我一丝熟悉的温暖。

“那个世界,是文字和书籍吗?”我问她。

她摇了摇头,小声、疲惫地说:“不是。”

她再也没要我坐在她的对面,与她探讨问题,并写一些文字了,直到今天她失去踪影。

不过,此刻已经清楚地记起这些“不愉快”记忆的我,除却满心的悲伤,就只剩下一个问题:那个世界到底是什么呢?因为我明白,要找到妻子,就必须彻底弄清楚这个问题。

我又在家中翻箱倒柜了,就像小时候我发了疯似的找五彩弹珠,那时候祖父常常帮我。现在没了祖父,而且我也不知道我要找什么东西,但那肯定不是五彩弹珠。原来,儿时的回忆不仅可以让人感觉到快乐,还可以让人在孤独中寻求到一种慰藉。

我时常有这种感觉:当我抱有某种明确的目的去寻找某样事物时,那样事物便会像小孩子似的躲避着我。在童年时代,我恨闪闪发光的硬币,它总在我急切需要它时消失不见,直到父母为此骂我一顿后才会现身。所以我的童年之梦填满了五彩弹珠,我根本不会为它的失踪而挨一顿骂;然而它却会在祖父的安慰下,或在我倍感无聊之时,适时地躺在木抽屉里。现在,我不禁问着自己:我是在寻找什么呢?我满心欢喜地在心中一遍又一遍这样问着自己,不怀有任何目的,希望有某个神奇的事物闯入我的生活,或者指引我接下来的路途。

我发现我忽略了一个重要的地方——妻子的书房。于是我推开我几乎从未踏入的书房,呼吸着陌生又新鲜的空气,轻轻地翻看书架里浩瀚的书籍。我开始了由上至下、由左至右的搜寻,书籍千篇一律地被覆上了一层墨绿色的硬壳,散发着悠远、古老的气息。凭着自己的第一感觉,我从书架的底层的最右边抽出了一本毫无特点的书——顿时,就像是广袤无垠的沙漠刮起了飓风——暗黄色的灰尘扑面而来。我厌恶地用手抚了抚书的封面,露出了一个被染成金色并微微突起的名字。我定了定神,确信了书的名字叫做《被遗忘的城市》。

令我不敢相信的是,它是我妻子写的。在我与她的幸福生活的回忆里,她从来没有这样冷漠地对待她写的书。我低头掩面,一遍遍责问自己的疏忽大意:我太——甚至根本不了解我的妻子。

我感到一种细腻的情感慢慢渗入了我的心,但当我放下这本书,那种奇怪的感觉却又烟消云散。毋庸置疑,这种无法用言语表达的感觉是这本书造成的。我感到妻子是多么触手可及,但我却没了原先看着她的那种幸福感。看着这本《被遗忘的城市》,我似乎已经触摸到了妻子的手,潜意识里妻子正在一页页发黄的纸上沙沙地认真写着,我还是照旧站在一旁不知所措地看着她,但是比起原来却更近了一步——我至少可以看清她写的文字了。

深蓝色的薄雾静悄悄地为整个城市拉上帘幕,已看不见那所谓的城市。

当我的目光扫过这一行时,我条件反射似的呆滞了下来。思考片刻之后,我没有继续看下去,而是仔细揣摩着这个句子的深一层含义。过了不久,我就把书合上了,把视线移到了窗外。

雨悄无声息地斜飘了进来,我的脚感到一丝微凉。透过模糊的窗玻璃,我看到了铅灰色的天空,越来越大的雨点呈现出苍白的病态。此刻的我,只能怀着痛苦,惊叹着城市的自我封闭。

我努力睁大眼睛,却连路上有几个行人都数不清了。这让我想到了卧室里还没有拉开的深蓝色窗帘,我只能看到光线透过它照映在墙壁上的模糊影子。我观察了很长一段时间,门突然被敲响了。显然,冷寂的气氛掩饰不住我的兴奋:妻子终于回来了。然而,我又失望了,敲门的不过是一位风尘仆仆的邮递员,他把一本杂志连同一脸的稚气递到了我的手上。“这是新一期的《城市》,请收好!”他说罢,就骑上嘶叫着的摩托车,迅速离开了。深蓝色的封面让我顿感亲切和异样,城市果真是如深蓝色一般永远静谧吗?

我又坐到木桌旁边,翻开杂志仔细阅读,因为我坚信一个道理:它是妻子常年订阅的,我肯定会从中窥探到那个“世界”的信息。

于是,我一口气就阅读完了杂志里自称“幕布”和“迷雾”的两位编辑撰写的专栏,以及另一位自称“深蓝”的编辑为杂志撰写的名为“城市”的文章。借着阅读的兴头,我还读了几个妻子在《被遗忘的城市》里为读者讲的小故事。我明显地感觉到,我渐渐地由外及内了。

大家或许不知道,除了苏丹和真主,伊斯坦布尔还存在着一位我们无法想象的人物,他的名字叫做埃斯基。他鄙夷整天在苏丹周围谄媚的各种官员,他甚至不接近宫殿,就连苏丹与人民欢庆、在全城礼拜日的时候都不去清真寺参加礼拜。他喜爱自由,见过他的人都这么形容他。在一个小岛上,人们时常能看见他躺在椅子上,眼神迷离地头朝太阳,好像在远远地看着伊斯坦布尔,他似乎无比享受这样的生活。于是,人们喜欢这样称呼他:无所作为的埃斯基。他永远都是那副老样子,永远都不会因为某人而改变。他还会在博斯普鲁斯海峡里泛舟游览,独自摇着船桨,直至深夜;但是却没有人知道他是多久上岸的。

没有人再称他“无所作为”了,因为那些人都已经陆续死去;他也用不着鄙夷那些谄媚的官员了,因为随着时间的流淌,“苏丹”的称号已不复存在,一个帝国在夕阳下终于土崩瓦解。他还是那副老样子,独自躺在椅子上,或是独自泛舟游览,但他却多了点失望和苍老。这是无比奇怪的,埃斯基永远都不会老去或是死去,这是他让我们无法想象的原因,但他居然显出了点苍老!

“欣赏伊斯坦布尔——甚至是整个土耳其的最佳位置,不在亚洲这边,也不在欧洲这边,是在博斯普鲁斯海峡的那座桥上!我佩服现代人的聪明伶俐,但我们的双眼会被蒙蔽。在桥上观赏到的什么是美的?是岸边立着的破损污秽的广告牌,还是在海峡里鸣着汽笛的旧轮船?”他说。

于是,在合适的地域中,也就是在那座帝国时代不曾有的横跨博斯普鲁斯海峡的大桥上,埃斯基纵身一跃,伊斯坦布尔失去了这位我们无法想象的人物。

我花了近一个晚上的时间阅读完了《城市》和《被遗忘的城市》。我越发对“幕布”、“迷雾”和“深蓝”感兴趣,以至于我都快遗忘了对妻子强烈的思念。不知为什么,看着窗外持续了一整天的阴雨,和城市里似乎永远不会消失的浓雾,我迸发出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我认为那三位《城市》的专栏作者——或者是编辑,与我有着非同一般的关系。我像是在痴人说梦,但我仍然固执地认为,那三位——或是三位中的其中一位编辑,时常在我的梦中出现,或是与我有着深深的情谊。在浓雾微微发白之时,我在发黄的纸张上杜撰了上面的那个小故事,这大多要归功于“幕布”、“迷雾”和“深蓝”以及我的妻子。从妻子的《被遗忘的城市》和“深蓝”的文章里,我引入了伊斯坦布尔和博斯普鲁斯海峡;从“幕布”和“迷雾”的文章里,我引入了原本仅仅是长命百岁的埃斯基和整天躺在椅子上或泛舟游览的悠闲行为。在我大胆地引入由不同的人所写的内容时,我深深地感到疑惑,为什么将这些东西东拼西凑后会使这个整体散发出一种别样的光芒;就好像那三位编辑,连同我的妻子,与我有一种我所不能理解的联系,我才能将那些来自不同心灵的文字音符汇成一整张完美的乐谱。

当我流畅地写完这个小故事后,我对我能写出这样的东西而感到不可思议。我曾经以为自己写的东西只会被妻子撕得粉碎;但这一次,我的笔下却出现了这样一个我无法描述的东西。写完之后,我就开始逐字逐句地理解我写下的文字;但无论我怎样费尽心思地揣摩其中蕴涵的深刻道理,这些文字却好像都被蒙上了一层薄纱,我无法再次真正把握其中的意义。

随后我便放弃了继续深究下去。想到妻子看到这篇小故事时肯定会惊讶地张大嘴巴,并欣喜地吻我,我居然笑出了声。我不知道我的心情是否随着这个小故事的诞生而稍稍好转,但是听见窗外在近乎黑暗的环境里越下越大的雨,狠狠地落在专门挡雨却已经破损不堪的屋棚上而发出的刺耳的声音,我的心就又凉了一截。

我把这个小故事重新抄了一篇,放入了精心准备的信封里。我想向《城市》投稿,因为那三位编辑在杂志的序言里说,他们缺少伙伴,他们想找到一个志同道合的朋友。我想,如果是妻子,她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去应征这位“志同道合的朋友”,她放不下她的文字,以及她所说的那个“世界”;从我知道妻子失踪的那一刻起,我都明白自己只能充当妻子才能真正体会到妻子的思想,我想,这样会让我离失踪的妻子更近一些。或许自打看完三位编辑和妻子的文字后,我就萌发了与妻子一同进入那个“世界”的想法。我总是认为在陌生人面前要求他们与自己成为朋友是一件极其厚颜无耻的事;可这次,我却拿着那封投稿信,拍着胸脯、充满信心地说:“我要成为他们的伙伴!”

我拿着那封我视为性命的投稿信小心翼翼地出了门,顺便还惊叹了路面的朦胧。我常常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胡思乱想,想这时的街道如果挤满了人会怎么样,想为什么这里现在是空无一人;然而今天我却没有这样的想法,我心情愉悦,同时又感到一丝寂寥。东倒西歪的建筑物被浓雾静静地裹在了怀里,大雨让迷雾缓慢地移动了起来,就好像那些为我所熟悉的建筑物在梦境中漫步着。

不知为什么,看到这般景象,我感到害怕,但这种害怕不是由妻子的失踪造成的,就像我生活中另一件与我朝夕相处的事物即将要逝去一样那种害怕的感觉。

我从来没有过如此强烈的欲望去看看我所生活的这座城市,我想看城郊那条清澈的河流和河里总是充满着活力的鱼,我想看市中心已经存在了近两百多年的古老大剧院,我想看各种各样的寺庙和宫殿。放眼望去,浓雾弥漫在眼前,大雨模糊了双眼,城市竟然如此苍白,我感叹着这座城市如今对我是多么陌生。

将信郑重地放入邮筒后,我低着头,伴着似有似无的脚步声,回到了家,静静地等待着《城市》的回音。同时,一种强烈的无法割舍某件事物的感情在我心里扩散开,然而我并不知道这意味这什么,是意味我已经没有理由的失去了妻子,还是意味着我的另一件与我几乎无法离开的事物已经悄然逝去?

在木桌上与书本和纸张迷迷糊糊地共眠一夜后,我失望地发现浓雾依旧没有散去,大雨甚至变得更倾盆了。奇怪的是,我没有像昨天那样急切的想要找到妻子了,我似乎在内心里理解了她,懂得她为什么要离我而去;然而冥冥之中我却一直在回忆我们一起生活的时光,我明白,我还是想要找到妻子,与她继续往日那种幸福生活。

我百无聊赖地打开电视,一个新闻节目正播放着令我心惊的消息:大雨和浓雾持续不断,河水猛涨,已经淹没了河岸边那座有五六百年历史的古老庙宇;人们几乎暂停了所有的工作活动,城市陷入了瘫痪,而死寂的天空似乎预示着这场无名灾难的延续。

我起身关掉电视的那一刻,感到自己像遭受到了一场巨大的灾害,例如地震、台风。然而以往我则习惯把自己锁在家中。某天我对妻子宣称世间的一切都不关我的事,她立刻对我投来了鄙夷的眼神,我感到事情不妙,于是又加了一句“当然,你关我的事”,但这并没有改变她对我的态度。没有妻子的训斥和教导,现在我居然感到一座城市对我有着这么大的影响:它的安危能影响我的情绪。这一次我甚至连妻子都顾不上了,急得在家里团团转。

门被敲响了。在被风雨肆意吹打的门口站着的,是两位陌生男人。

“你好,我是‘幕布’。我们已经看了你的投稿,觉得很难得。”“幕布”戴着一副眼睛,穿着蓝色的格子衬衫;尽管全身湿透,他还是不失风度。

“我是‘迷雾’,我们决定与你谈谈。”他没有戴眼镜,比“幕布”矮一个头,衣服和头发完全被淋湿了,模样狼狈。

如果不是他们报上名来,我甚至就以为他们只是两个借地方避雨的普通路人。

“我可以成为你们的伙伴吗?”

“当然,我想你也跟我们一样,都很心急。”“幕布”说。

“但你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心急吗?”“迷雾”说。

“幕布”和“迷雾”与我谈话的同时,把我拉出了家门。我与他们一同漫步在落着大雨的沉寂的街上,并接连下了几个斜坡。看着周遭如白炽灯般晃眼的浓雾,我感觉,尽管我现在几乎看不清他们的面庞,但我却觉得他们却深入了我的内心。

“你们看,简直是胡闹!什么亚美尼亚建筑、古俄罗斯建筑、苏联建筑、哥特式建筑,都堆在这个街巷里。”“迷雾”几乎要发起火来。

顺着他在空气里手臂模糊的影子看去,我只看到白茫茫的一片里有块稍黑的地域,完全看不清那些杂乱的建筑,我不由得庆幸了起来。

“不过还好,如果不是那些恶心的记忆,我们就根本不知道这些愚蠢的拼凑了!”

听着“迷雾”和“幕布”的一唱一和,我突然觉得心里缺了一个什么重要的东西似的。

“‘深蓝’在哪里?你们不是有三个人吗?”我问。

接着就是一阵好像短暂而似乎又长久的沉默。

“不好意思,‘深蓝’不能来见你,杂志的事务需要由‘深蓝’来处理。”“幕布”说。

我的第六感告诉我,“幕布”所说的“深蓝”因为“杂志的事务”而不见我是一则他们精心编造的谎言。

我没有做回应,只是跟着他们一直走着,路上的一切都是苍白的。我既没有挖空心思想妻子到底去了哪里,也没有在“‘深蓝’到底是谁”这个问题上做过多探究,我明白现在这一切都是徒劳的。

深蓝色的薄雾静悄悄地为整个城市拉上帘幕,已看不见那所谓的城市。

我恍然大悟,事实几乎就在我眼前,我却没有将它发现。也正因为如此,妻子才会离我而去吧。那个“世界”就是这座我们与之朝夕相处的城市,原谅我曾经的无知和愚昧。我目睹着城市所遭受的劫难,唯有避开,唯有避开,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就像妻子或是“深蓝”那样,一个选择离我而去,一个则选择不见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