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幸福
看着天空上已经昏黄的太阳,灰尘像迷雾一样笼罩着老旧的建筑物,N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她耷拉着脑袋,拖着疲惫的身躯,行走在视线广阔的低矮的如迷宫般水泥小巷。或许,在诗人眼里,现在的一切都是那么美,高耸的楼房在雾霭里若隐若现,灰色的巷墙萦绕着仿古的情愫,余晖下的恋情缠绕着空气直至夕阳;然而夕阳将落,那种美好的调子永远不会曲散。
“该死!”N拍了一下脑袋。
刚才所讲的,那是一个诗人的想法,诗人永远不能强迫一个深入世俗的人去脱离世俗的代表——一张落满红尘的网。
传来了低沉、哀伤的音乐声,在这曲折轮回的小巷里传得格外艰难。N低着头,一侧身,便拐进了一家酒吧。是悲伤牵线,把N带了进去。
酒吧里很黑,粉红色的霓虹灯映出了寥寥数人的侧脸,都显得无精打采。弥漫着各种酒混合在一起的味道,N觉得自己到了一个混乱、杂乱无章的地方;不过她又想了想,这种情形正符合她的心境,这种心境是幽静的公园带不来也带不走的。寻觅片刻,她在空**的吧台坐下,布满黑白花纹的大理石台面立刻倒影出了N模模糊糊的面容,显得极其疲惫。不一会,音乐也戛然而止:催人泪下的音乐停了,却留下绕酒吧一圈的寂静。N知道因为顾客太少,酒吧暂停了音乐的播放,然而在N的内心深处,这样的事实不过是N找的一个愚蠢的慰藉:悲伤的音乐终了,欢快的乐曲仍不知何时奏响。
坐下来后,N右手托着下巴,半睁着眼睛打量那位正在倒酒处擦酒瓶的大叔。N看着那位胖胖的举止滑稽的大叔,总算腾出了点时间来想其他的事,N心里抱怨着,那位大叔服务员为什么不上来招呼她。N叹了一下气,大理石上模糊的面容愈加模糊了,她又想,为什么我不朝那个无礼的服务员发火呢?
“拉克酒。”N终究是没有发火。
大叔熟练地从柜台里掏出一瓶酒,倒了一小杯,然后立即把酒杯滑到了N面前,甚至没有侧脸瞧一下N。
N拿起酒杯,喝了起来。她心里真不是滋味,平时这是她和他在一起喝的酒,这次只剩了她一个,她无奈,她伤心,她实在不愿记起这个伤心事,然而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她只知道——甚至只会喝这种酒。
她讨厌起自己单调的生活,做一成不变的工作,说同样的话,走完全相同的路。当然,一切都是缘于她的失恋,像是突然出故障的唱片机,悠扬的音乐起初还留下了一点余音,不一会,就散了。她想着,他是她的第二位恋人,在她饱受第一段恋情匆匆结束的精神折磨时,适时地出现了,呈上一簇簇的红玫瑰,这般场景,N又怎样才能忘掉呢?如果没记错,他们正是在这间又脏又小的酒吧相遇。她开始反思自己,想自己的过去。她总是这样,她精神的唯一支柱——爱情——她志在寻觅与众不同的东西,结局却总是一样;于是她更伤心了,做一成不变的工作,说同样的话,走相同的路,甚至连爱情也是一样的,生活把她像奴隶一样囚禁、折磨着。
“小姐,你好。”一位男士靠着N坐下了,并朝大叔要了一瓶酒。
“干吗这样伤心呢?”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倒是可以当你精神上的垃圾桶,什么都可以倒进来。”
“你好。”
N根本没有注意到这位西装革履的男士,这样的问候只是例行公事,她甚至认为他就是公司的某位客户。她回想过去一瞬间的画面,他吻她的时候,他每天傍晚接她的时候,他对她笑的时候,他轻抚她头发的时候。她觉得越来越可笑,所有一切组合在一起简直都像是一本愚蠢的漫画。爱情是什么?爱情是幸福,是幸福又如何,N后悔地想着,她抱怨自己,当初认为自己最幸福的时候应该时刻谨慎才对。现在N清楚了,爱情虽然是世间最能让人感到幸福的东西,但也是最能让人感到痛苦、最不幸福的东西。N开始害怕了,她开始害怕遇到幸福了,因为幸福不是永久的,什么时候会失去幸福?人一旦陷入这样充满困惑的沼泽,就再也出不来。幸福预示着不幸福将会到来,意味着即将失去。N明白了。
“您为什么而苦恼?为了工作?”
N摆弄着酒杯,纯净的酒无目的地晃动着,似乎代表着N的心境。她盯着酒,与酒分享着双方的喜怒哀乐。酒杯里还剩上一半的酒,不过在后来的十几分钟里,N竟再没有喝下一滴。她翻看着脑海里那些愚蠢的漫画,发现了一些蹊跷。不一会,在酒香的萦绕下,她发现了无数个悖论。N理清了条理,在昏黄发旧的灯光下,总结了一个自相矛盾地最为突出、最为荒谬的问题:她的生活是单调无聊的吗?前面提到过,N在饮酒时,抱怨起自己的生活是如何如何的单调和无聊,可这时,幸福和不幸福交织在N的头脑中,她竟开始怀疑起这个之前深信不疑的结论。她每天节奏不一的步调、韵律不同的呼吸,是为什么而存在?她结识了不同的人,或许还包括这个N没有正眼瞧的男人;她开始觉得自己原来的爱情变化多端,像块织满阿拉伯式花纹的布,现在看来,她活下去的动力,竟是愚蠢的每天都不一样的情愫。
“为了钱?”
N仍旧烦恼。雨天,夜晚,粉红色的伞,咖啡店写满英文的棕色招牌,摆在红毯子上的情书,冬天时他戴着牵她手的毛线黑手套,像在隐约黑暗的酒吧里不断围绕,找不着出路似的在脑海里挥之不去。N想到丢弃它们。N渐渐觉得透不过气,好像有很多话要说,但是这些话却又无足轻重。在N的内心深处,好像立着一扇虚掩着的笨重的铁门。
“那么……是为了感情吗?”男人显得有点不好意思。
N开口说话了。她从来没觉得这样痛快过,她盯着男人的眼睛,把她想说的以及所想的像背长诗一样的说了出来。看着男人满脸的诧异,N的兴趣被调动了起来,从现在到离开酒吧的十分钟里,她一刻不停地说着,在男人面前高谈自己对幸福的理解和脑中那无数个悖论。男人微张着嘴,从他的神态可以看出,N的话里有不少是无逻辑的、重复的,旁人是不可能懂的,就像那些意识流小说一样,可男人还是很高兴,因为这位郁闷的女士开始对他说话了。酒杯里的酒显得异常安静,廉价的霓虹灯管也平稳了下来,没有闪烁了。世界好像停下来,聆听着N的倾诉。从N不断闭合和张开的嘴唇上,我们可以看到,N感到前所未有的放松。
“我们去外面散散步吧,这儿空气不好。”男人礼貌地起身,以无差错的方式,中断了N的滔滔不绝。
到了外面,N才发现已经到了晚上,天空像是块深蓝色丝绸幕布,很是迷人。他们在小巷里面穿梭,借着斜立着的偶尔的破路灯发出的千疮百孔的灯光,无意中造访了小巷里在夜晚沉睡或是永久沉睡的被遗忘的角落。来到了街上之后,熙熙攘攘的人群早已散去,簌簌的法国梧桐在夜晚静谧地站着,落叶落了一地,没有人去清扫。N看到这些,迫不及待地将她心中所想告诉了陪伴在她身旁的绅士,她告诉他,这种景色很美,要是再过一辆马车,那就更完美了。此时的街道,美丽远不止落叶和法国梧桐。建筑物由霓虹灯映上的色彩渐变到这边街道没有路灯的黑色,路旁停着的数不尽的五彩斑斓的车,暗黑色的道路,没有人的寂静,都成为N与男人讨论的对象。
“你原来想过,有一天会和一位陌生男子交谈得如此欢乐吗?”他们停下了脚步,在吹着大风的天桥上,男人把双臂倚在了栏杆上。
“今天不是吗?你是怎样理解幸福的?”N的脸被大风吹得通红,可还是眉飞色舞。
“幸福可能就是一次散步、一次交谈,噢……还有可能与一个人在天桥上吹着风。”
“不可能一直散步吧,不可能一直交谈吧,不可能一直和一个人在天桥上吹着风吧。”
“这样想永远都不会幸福。”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这样想。”
“你在感觉到幸福的时候,是不会这样想的。当你这样想的时候,那只能代表你没有觉得幸福。”
“那么,我抛弃我的说法。如果照你这样说,离开酒吧前,我没有觉得幸福。”
“离开酒吧后呢?”
“幸福。”
他轻轻地吻了N一下。在忽上忽下的风中,N觉得这种吻在很久之前感受到过,不过她天真地认为,这个似曾相识的吻,只是幸福的降临。
他们又开始走了。下天桥,沿着弯曲的人行道走着,欣赏着法国梧桐,吐露着各自的现在的欢乐和过去的哀伤,过去竟惊人的雷同。N越来越觉得,现在的这一切,不是简单的巧合般的相似,而是一段真实存在的经历。这个西装革履的男子,是存在于N每晚朦胧的梦中,还是她曾经朝夕相处的某人?
不知不觉,他们手牵手地走到了N的家门口。N感觉到那双大手,是熟悉的温暖。
他再次吻了N的脸颊。
“快回去吧,天晚了。”
他们俩仔细打量着对方,异常恋恋不舍。不过,过了一会,他们的瞳孔不约而同地放大,张大嘴巴,惊奇和诧异不用我做过多描述。
N面前这位带给N突然的幸福的男人,不是别人,正是N的第一任男朋友。就是他,无情地抛弃了N。
N快昏过去。冥冥之中,原来不幸福总是紧邻着幸福,疏于防范的人,永远都不会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