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铅灰色的云层很厚,把气温压低了好几度,这不是一个平常的十月。我把双手**衣兜里,稍微竖立起衣领,蜷缩了一**子,把姿态调整到我感觉最好的状态,没有受凉,没有疲惫,也没有疼痛。我开始行走后,调整的姿势被破坏了,一些不好的感觉向我袭来,例如腹部的疼痛,我只得更加厉害地缩起身子,衣服口袋里的手也捂住那块地方。这是位于主干道,有很多下班的行人走在**上,但没人注意到我的异样,我混在他们中间,让他们觉得我和他们一样。这让我觉得很兴奋,在他们眼中,我是个健康人,每天都能这么活着,当然在弗吉尼亚眼里我也可以这样。只是,这个时候,他们的行走像在放慢动作似的,我一个人领先他们一大截,我努力放慢脚步,他们却始终跟不上,连动作都变慢了。这是条回家的**,但我觉得这也像条生命之**,我借着记忆里的街景,接连拐过几个**口,下了一个坡,在坡底的一家水果店买了一袋苹果,大概有六个,准备提回去跟弗吉尼亚分享,最后,我还经过了几个左拐右拐。所有人都被我甩在了后面。
把钥匙**锁孔的时候,我的身子颤抖了一下,我试着去解释这个颤抖,但我没办到。我甚至把右手提的苹果放到了地上,这么做不是因为它的重量,而是因为我需要思考,但我发现我根本没思考。我只是在等待,我只是在假设我没带钥匙,或是钥匙在我昏倒后的一番拉扯中弄丢了,现在我毫无办法,只能按响门铃等着这扇温暖的家门慢慢移开一条缝隙,门缝里露出一只泪水汪汪的弗吉尼亚的眼睛,或者探出一个显然受尽折磨的脑袋——她一直在等我,期间她尝试了很多方法,但就是没法联系上我。是的,比起这样形单影只地回家,我更期待这个回家方式。但钥匙已经**了锁孔,我还转动了门把,吱呀的一声作响,门开了,眼前空无一人,玄关里没有我期待的人影。只有两双凌乱摆放的拖鞋,我认出了有一双是她的,一双粉色拖鞋,头朝内,她一连穿了十几年,从我们的恋情确定开始,她就常常踏着这双拖鞋,鞋的表面已经磨掉了很多,图案也残缺不全了。还有一双我认不出,可能是我的,为了迎接我的回家——以前总是这样。我从不记鞋,平时家里也没有客人来拜访,所以我穿的拖鞋都是弗吉尼亚安排的,这是个我根本不用去注意的小细节。我急匆匆地把苹果提了进来,扔到了地毯前的地板上,随后自己也进来了,拉上了门。没有过多的思考,我就穿上了那双朝向外面的陌生的棕色拖鞋,走到屋子里寻找弗吉尼亚的身影。我喊了她的名字,声音由弱渐强,音调也逐渐升高,但没有她的回音。以往在家里,在我们互相看不到的地方,她总是用愉悦的升调回复我的呼唤,然后我就沉默了,这是我们之间的游戏,我没有事情找她,只是确认一下她的存在,看她是否还在家里,她的回答会给我安全感。
然而今天,她没有这个给我安全感的回复。有一会儿,在我一件一件检查家里物件的过程中,我觉得她可能是在生闷气。那时候,她可能正被痛苦和猜测搅得死去活来,她坐立不安,我却在失去消息后没有任何通知的情况下安然回家了,还是自己开的门。她一时没反应过来,尽管我已经回来了,但她还陷在痛苦中,这是矛盾的,但多数时候我们的情绪就是这种情况,不能说它是自作自受,而是它不受我们控制。我为什么不肯接她一下电话?回她一条信息?打电话到学校,但接电话的人说我们正在开会,不能进去打扰。我和同事交往甚浅,她又没有我同事的电话,也不知道怎么联系到校长。她呆坐在沙发上等了很久,觉得是时候了,就又打电话给学校,那边的人说会议已经结束了,我应该已经回家(这是个对我的昏倒不知情的接线员,或者学校嘱咐他替我隐瞒这件事)。她又拨通了我的电话,接通了,但仍然没人接。痛苦在她的胃里翻江倒海,她不停拨弄她的头发。
这时候,我回来了。她紧张的一切都放松了下来。但她脑袋还不是**的,她躲了起来,想躲到一个我找不到她的地方,就像我对她的那样。我觉得要使她彻底放松下来,恢复**,我应该柔和地去对待她,而不是直呼她的名字,“我回来了,亲爱的。亲爱的,我回来了。”我一遍又一遍乐此不疲地呼喊这个短句子,想让她回心转意。
但她还是没有应答,我只能认为她还是在生气。
我只能这样解释了,随着我把家里的每一件东西检查完毕,我的猜测也结束了。沙发,椅子,办公桌,餐桌,餐盘,叉子,双人床,一件件物件从我眼前流过,我努力审视它们,但没有发现弗吉尼亚的踪迹。既然在这个过程中我产生了猜测,那么接下来我就应该着手于证明这个猜测的真实性,让它变成真的。我花了一个半小时打开了所有家具的柜子,小到一辈子可能没几次机会去打开的抽屉,大到每天都会开关十几次的衣柜,一格一格的柜子等我去排除嫌疑,它们最有可能是弗吉尼亚的藏身之地。
我认为当我在检查每个柜子时,最好应该保持安静,时刻注意周围的声音变化。因为在我检查柜子时,弗吉尼亚很有可能就藏在离我不远的柜子里,她听我一遍遍深情呼唤她的名字,往日的场景同样在她脑子里浮现,委屈和身不由己混杂在她的内心深处,她不禁悲从中来。但她不能哭出声,她觉得给我的惩罚还不够,所以不能发出声响让我发现。但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所以只好小声抽泣。这也是可以听见的,恰好房间里很安静。于是我在检查的时刻注意周围的声音,突然,我听见了一阵很细微的流水声,类似于人类小声抽泣后用手擦眼泪并擤鼻子的声音,有那么一会儿我认为我的推测万无一失了,顺着声音到了卫生间里。但最后我还是失望了,被一种疯狂的念头所驱使,我甚至掀开了马桶盖,发现流水声不过是从那儿发出来的,它每过一段时间都会自动放出点水。
我又重新检查起柜子来,虽然遭受的打击不小,但毕竟柜子还没有检查完。按着顺序我来到了最后一个检查的地方,这就是我们的卧室。在此前多个房间里的检查中,除了卫生间里传来的抽泣声,我一无所获。卧室是我们最重要的地方,里面藏着我们的金钱,我们的银行卡,我们的衣服,我们的证件,一切重要的东西都在这里面。还有一张我们的合照摆在弗吉尼亚的梳妆台上,上面还摆着她中意的第五大道香水,这些东西都完好无损,摆放的样子就像我离开时的一样。正因为我知道卧室里的柜子的重要性,所以我打算大干一场,尽管医生叮嘱我不能过度劳累,而我又感觉此时实在支持不下去,又快昏倒了。我还是集中意志去检查了,准备投入我全部的精力去检查。而结果是,我没费多少精力,只是打开了所有柜子的门,用最少的消耗达成了最终的目的——发现了事情的真相,即弗吉尼亚藏在哪儿的问题。我当然没有在柜子里发现弗吉尼亚,我只是发现柜子里空了一大半,她的几乎所有衣服都不见了。她只留下了一套睡衣,那是她唯一一套,只有一半被胡乱地挂在衣架上,还留下了所有羽绒服和防寒服,它们在衣柜里东倒西歪。柜子里那个樱桃红的行李箱也被拖走了。看上去她走得相当匆忙,连睡衣也没有拿,这代表她当时没有考虑到睡觉的问题,或者没有心思去考虑睡觉和住宿这些细节。果然,我去卫生间看了看,她没有拿走牙刷、牙膏、牙线和漱口水之类的洗漱用具,毛巾也还安然地挂在那儿,化妆品和护肤品一件也没有拿走,这不像是去旅游的样子。至于羽绒服和防寒服,我认为她是嫌这些东西过重,而不是打算很快就回来,看看现在反常的天气,这些东西迟早会用上的。
我得出了一个结论,要是整个屋子有东西不见了,那肯定是弗吉尼亚拿走的,这些柜子里充满了香水味。我打开了一个上了锁的抽屉,里面有现金、银行卡和我们的证件。里面显然被翻过,东西都明显移动了**。我快速而简单地检查了一下,现金一分都没少,后来我又出门去查看了卡上的余额,发现金额也没有少,这说明弗吉尼亚没拿钱。但她拿走了她的护照,另外,驾照也在她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