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最开始,我依然带着希望浏览那些层出不穷的个体的信息。搜索出来的条目上的每一个人都拥有不同的故事,这或许是生命最有意义的地方,一个个故事构成我们在世界上存在的意义。可惜的是,这并不是吸引我的地方,我带着下一个链接就是关于我的弗吉尼亚的希望,不顾手腕的酸疼,继续点击,迎接我的是一次又一次的失望。在分享了无数个其他人的故事之后,我发现接下来的链接已经不是关于个人的了,几乎都是弗吉尼亚州的内部事务,看到理工大学那起震惊世界的枪杀案时,我关掉了整个网页。

我像个上课走神的学生那样,托住下巴盯着屏幕发了一会儿呆,又重新打开了网页。我用鼠标在屏幕中间画着圈,犹豫了一会儿,然后便输入了Facebook的网址。几乎所有年轻人都知道,这是个社交网站,每个人都可以建立自己的个人主页,在上面寻找自己的朋友,关注他们的动向。按照网站上的提示,我输入账号和密码,登陆了进去,我的主页里面没有新消息,上面只有我发布的几条关于作业的说明,还有一些学生的留言。这些信息已经是快一年前的东西了,那时候癌细胞肯定还没开始在我体内生长,说不定我还在某天抱怨生活的乏味,准备把这种厌世的心情发布在主页上。我记不起在过去的哪天冒出过这样的心情,但肯定有过,上帝把我拥有不耗费脑细胞的记忆的权利都剥夺了,他让我直面死亡,在死亡来临的时候,我想到、看到的只会是死亡的面孔,而不会像那些死而无憾的伟人在弥留之际还能回味一下平淡的生活的乐趣。一想到这点,我的脊柱便开始发凉、僵硬。那一刻来临的时候,如果弗吉尼亚能耐心地坐在床边,温柔地握住我的双手,也许我会感到点温暖,然而此刻,我能做的也只能是装着没什么大不了地耸耸肩罢了。

我不习惯把生活中的朋友网络化,让我们之间的交流只限于互联网。也许我们每天都在对方的Facebook上留言问好,还用它的新功能在线聊天嘘寒问暖,谈谈最近的遭遇,我们的联系依然紧密,我们的友谊进行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我始终觉得,网页上显示的那一个个字母的背后,只是电脑程序中令人费解的符号,我们的问候和聊天内容,每个字母或单词中间都夹杂着各种各样疏远距离的符号。这种怪诞的友谊还有扩大的迹象,网页会自动整理出你和某位好友的共同好友,看起来相当人性化,它费尽心思想办法让你和那个人建立朋友关系,于是一个网络上的朋友圈就形成了。我们在Facebook上同属一个朋友圈,我们可以无拘无束地嬉笑怒骂,和对方开点过分的玩笑也能坦然接受,上传一些自己的照片或者隐私供大家欣赏。你会认为我们的友谊已经上升到顶点了,能做这种事的两个人,只会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这在网络上是一个很普遍的现象,但这种朋友圈子的背后,也就是在现实生活中,我们在大街上碰面,很可能只是腼腆地笑笑,表现出敬意似的向对方点点头,然后便形同陌**地擦肩而过,生活中有多少这样的情况发生,只是我们觉得没什么大不了而已。我想,在两个“好朋友”头也不回地离开的瞬间,双方都会或多或少地感受到无奈吧。在网上,一旦不逢时地没有同时在线,或者某一方没有兴致聊天,朋友之间的联系几乎就等于断了,这样的朋友关系是无比脆弱的。

我没有多少朋友,几个常联系的朋友还是在中国时认识的,他们是我学生时代的同学,后来联系得多了,也就成了朋友。那时候是人一生中最纯真的时期,人与人之间最没有隔膜,每个人善意的脸庞都是自己的本真。高中毕业后我到了美国,为了及时了解国内的信息,我还是和他们保持着联系,但那个时候已经感觉到我们之间关系的脆弱,久而久之便不再联系了。这只是一点微不足道的经验,我对网络上的朋友圈的结论还主要是通过观察得出的。我已经不再年轻了,早在几年前,我快满四十岁的时候就在念叨马上就是老年人了,现在想来,我离五十岁也不远了,然而可笑的是,在我快安享晚年的时候就必须面对那些七八十岁的老人在想的问题了,我比他们少经历整整一个时期。在**一个时代的前夕,我就必须对这世界挥手道别了。

你们也许会感到困惑,我已经不是年轻人了,那还跟着年轻人们玩社交网站干什么?我几乎没有朋友,原来那些经常联系的朋友在中国,上不了Facebook,但在主页上,我还是有很多好友的,而且几乎都是他们发来好友请求。不要见怪,在美国,很多大学教授都有自己的Facebook主页,我在这一群体中还算年轻的,六七十岁的使用者大有人在。不过我们可不是为了和自己的网上朋友聊天,我们的好友大多是自己的学生,我们经常会在主页上发布作业的要求,还有各式各样的论文题目,学生也可以给我们留言,向我们提问,有事情也能及时和老师沟通。我赞成这样的用法,这个媒介给我们带来了很多便利。一年前是我用Facebook的高峰期,那时候我刚建立个人主页不久,恰好那时候我又教大课,我记不住大多数学生的面孔,更别提名字了。因为大课多是一两百个学生来上,而且我又教好几个班,所以我的Facebook主页一窝蜂涌进几百个好友,而我对好友请求又是来者不拒,这给了我很好的观察机会。那段时间,每天白天我照常上课,不时出席几场文学讨论,利用午休时间读读书和写写书评,晚上回家后就饶有兴致地上Facebook,一个个点开我学生们的个人主页,观察各种现象。我记得那时候我对弗吉尼亚感叹,那真是另外一个世界,比我读大学时丰富多彩多了。这些学生们来自不同地方,有黑人,有白人,还有亚洲人,有不同的信仰,但他们都如此痴迷于这个社交网站。一些开放的白人女孩会把她和自己男朋友接吻的照片上传到相册里,供大家来欣赏和评论,除了那些来自穆斯林国家的较为保守的学生,几乎所有人都会上传自拍到相册中,有些衣着暴露,还有些甚至一丝不挂。他们开各种各样的聚会,人疯狂的极致都在那些背景暗淡(聚会一般会把灯关掉,只靠闪光灯照出来的相片效果不好)的照片里有了最准确的表现。

此后我在课堂上除了讲课之外,还拿出了一部分注意力用在观察他们的行为表现上。我看着他们在快上课的时候鱼贯而入,在快下课的时候陆陆续续从座位上离开;我看着他们在上课时交头接耳;看着一些情侣上课时在角落里忘我地亲吻,做出各种亲昵的动作;还看着某个脸上长满青春痘的男孩呆呆地望着前面某个座位的金发女孩,我估计那是个刚进大学的懵懂少年;看着几个桀骜不驯又高大威猛的男孩吵嘴,激烈到就快要动手了。这一切都是在上课时发生的,但他们没一个人有在网上那么亲密无间,大多数的他们只是手肘撑在桌上,托着下巴,眼中毫无神采地望着我,除了一些情侣、铁哥们和好姐妹外,没有人有过多的交流。我也不知道他们是否在听我的课,但事实就是这样,我无力去改变,我只能上好我的课而已,学生们听不听是另外一回事。

上Facebook的热情慢慢在消退,我也不在上面发布作业了,有什么就直接在课堂上说了,学生的留言我也很少回复,因为我觉得那是浪费时间。等到那股新鲜劲完全消失,我也就不再上这个网站了,今天我是在一种力量的驱使下才想起它的,想不到还勾起了我这段有趣的回忆。我记得,那之后我根据在网上看到的种种情况,撰写了一篇论文,大致讲述了Facebook引发的“网络朋友圈”的热潮,也表达了一些担忧。文章纯粹是我出于兴趣而写的,发表出来之后招到了年轻朋友的批评,他们认为我太古板。这只是游戏之作,于是我没有和他们较劲,笑了笑也就忘了这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