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这是什么?”我惊慌地问道,一边说一边拼命挣扎。最后,我终于挣脱了马丁,但药水已经注射得一滴不剩了。针头因为我的挣扎划伤了我的左臂,上面渗出了血斑。

“麻醉剂。你情绪失控了,这对控制你的病情不好,”看到针管里的麻醉剂已经空了,马丁轻松地说,他又绽放起了一张笑脸,“不过不好意思,把你划伤了。”

“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感到了绝望,我无力地坐到了椅子上,看样子我是回不去了。

“因为我们都知道,放弃治疗不是你内心真正的想法,是你内心的恶魔在作祟。”

“我不是在治疗!”我用尽力气地喊道,但感觉声音还是没有达到我想要的效果。

“平静下来。”马丁完全无视我的申诉,仿佛我只是个胡乱说话的精神病人。

于是,我也放弃了垂死的挣扎,我说:“我会怎么样?”

“昏过去而已,”他笑了,“不会怎么样。”

“然后呢?”

“你就不能离开医院了。等你变回原来那个**的教授,你会发现这是个天堂,你能喜欢上这里,不会有偏见。”

“该死……”我嘟囔道,拳头在腿上狠狠捶了一拳,但没有任何感觉。在我昏倒的时刻越来越临近之际,我越来越感到我正在踏上一条不归**,在这条飞舞着秃鹫、满地都是尸骨的恐惧之**上,死亡是最后的终点。我仍然是在等死,而且比起在家中等死,我还丧失了自由,甚至连最后见到弗吉尼亚的希望都消失殆尽了。

我看到了菲利普,他和马丁站到了一起,好奇地打量着我。我原以为他又会像个小丑一样说话,但他没有,只是对着我微笑,有些阴险色彩的微笑。这完全不像是出自于一个朋友的笑容。

“你不用紧张,只是睡着而已。”马丁说,他的五官已经开始模糊。

我又将接受一次昏倒,但这是在我知情的情况下发生的,而且没有任何痛苦。相反,我的身体因为麻醉而升腾起一种不可名状的愉悦,这愉悦让我内心的煎熬缓和了一些。欣喜在一点点蚕食我的痛苦,在这场麻醉中,我仿佛回到了以前快乐的生活中。我很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因为我正在失去意识,痛苦也失去了扩散的意识,癌细胞也停止了**,身体都沉睡了。我将陷入梦境,而这个梦充满了快乐的事物,弗吉尼亚会回到我身边,我会没有疾病的困扰。于是,带着欣喜,我闭上了眼,等待黑暗的降临。

其实,我没有闭眼,我把眼睛瞪得大大的,瞪着菲利普和马丁。但我感觉眼眶在逐渐缩小,视线变得模糊,我明白我正在昏迷,意识在驱使我闭眼。麻醉剂作用得很快,这一次我是在极其安宁的情况下昏过去的,我甚至都没有倒在地上,而是像一个正常人一样坐在椅子上,仅仅耷拉下了脑袋,旁人会以为我可爱地睡着了。

我陷入了昏迷,一切感官的运作陷入了停滞状态,所以接下来我的身体发生了什么我一概不知。他们可能把我抬到了冰凉的病房,在我身上插上在办公室里看到的各种管子,深入我的食道,钻进我的鼻子。那些仪器也都连接到了我身上,在我身边发出轰鸣声。屏幕上的曲线随着我的呼吸上下起伏,兆示着我的身体状况,它们随时可能变成一条直线。

当然,这只是我的想象,至少现在我周围不是这般景象。我昏了过去,但现在好像醒过来了。这里和医院病房的唯一相似点,就是这里是一个完全洁白的世界,却没有任何多余的摆设。我漂浮在半空中,就像灵魂出窍一样。只要我再仔细一点去体验,就会发现我不是自己飘起来的,而是被东西托了起来,这东西就像填充在枕头里的天鹅绒一样,洁白无瑕而且**。人一躺在上面,就**得永远也不想再起来。

我还没有醒,只是意识先于身体回到了**状态。我明白自己还没死,地狱的景象没有这么美好,这儿也不是天堂,我没有看见丝带状的云朵和天蓝的底色。我坠入了一个囚禁意识的场所,或许这里就是人的意识和灵魂呆的地方,一个纯洁但不单调的空间。我也不是那个正在沉睡的自己了,我变成了另外一个人,避开了弗吉尼亚的阴影,逃出了病魔的手掌,我重新拥有了生命力3。

我知道我的身体躺在一张纯白的病**,虽然看不到自己的身体,也不能像灵魂出窍那样,可以浮在身体的上空,任意在空中移动,进行“星际旅行”——许多神秘主义的书籍这样称呼漂浮在空中的奇异感觉。我只是躺在了一张铺满了白天鹅绒的**。但我想到了我的身体,继而想到了周围的**。因为我得的不是突发性的致命疾病,所以这里一定不是重症监护室,不论这是哪间病房,和上次我住的房间肯定没有多大差别。既然一样,那么床头柜上一般都摆上了一个晶莹剔透的玻璃杯,供病人平时喝药用。巧的是,我家里喝酒的杯子跟病房里的玻璃杯一模一样,切割工艺都相差无几,只是它们经过长久的使用,沾染上了不同的气味:酒味和药味,都不好闻,但比起杯子里残渣般的药味,我更喜欢家里的酒味。

同样的玻璃杯就放在酒柜里,不取出来的日子里,它们中的任意一个都朝向一个固定的方向。在那次现实中的我和菲利普谈话过程中,有一个没被拿出来用的酒杯就透过酒柜的一小块玻璃注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它就像一个微型监视器那样隐秘,但它永远不会泄露消息,只是事件的一个**者之一。当时的我是不会觉察到的,醒来后的我也不会,只有在我完全置身于现实世界之外时,才能和那些玻璃杯一样,充当一个**事情发生的旁观者。幸运的是,我现在就是这样一种状态,为了不带感**彩地审视当时的自己,以及保持完全客观的视角,我决定依附在那个酒杯之中,用它的视角观察眼前的一切。

穿过通透的玻璃,我正好可以看见菲利普的宽肩膀和他的强健的上半身的背影,还有李那愈加消瘦的面庞,和他抑郁的神情。他眼神游离不定,状态很不好。右上方还有一团强烈的亮光,我能感到他们俩都被照得睁不开眼了。

我们就从菲利普坐下来开始吧。

“我们能像两个要好的朋友一样谈谈吗?”菲利普把背躬下去了点,像是在试探李,不用想,他现在肯定满脑子的苦闷。

“谈什么?现在不是谈工作的时候,我休病假了。”李教授不耐烦地说。

“朋友在一起还能谈工作?笑话!当然是谈心了,我的朋友。”

李脸上的表情定格了,依旧是一副苦闷的表情,但我肯定他的心里五味杂陈。在这种绝望的情况下,得到一个朋友的陪伴是他渴望的,但他又不能完全信任菲利普。有一道墙阻隔他们的意识形态,仿佛身处不同的世界。

“抱歉,我没懂你的意思,谈心?像现在的情况,我们怎么谈心?”

李的情绪有点激动,他拿起玻璃杯喝了一小口酒,嘴里发出叹息声。

“这是你第一次这样讲话,我不适应,请做回自我吧,校长。”

“你不想谈谈你的病吗?我知道你的为人,从不在乎这样的磨难。你的经历说出来我们都会吓一跳,我们都没经历过那些。你能直面这些困难,我来这儿就是冲着这一点,说出来也许能缓解你内心的压力。”

“好吧,但我觉得真的没什么可说的。具体情况可能你比我还清楚,是吗?(他眼里闪过一丝嘲讽的眼神,转瞬即逝,但很明显。)我得了肝癌,因为发现得晚,我活不长了。”

“很符合你的世界观,说得这么轻松,这可没多少人办得到。两年前我也患过肿瘤,但它是良性的,长在淋巴组织里,在脖子上突出来一块。现在想来,虽然当时已经得知是良性肿瘤——癌症最可怕的就是扩散和无限的**——做了手术就没什么了,但我还是感觉整个世界都陷入了绝望。医生和护士每天都对我说:‘你现在的身体比运动员都还好。’但我知道他们是在安慰我。我想的比实际情况严重多了,我以为自己要死了。这件事很少人知道,当时我借口出差消失了一阵子,你想起来了吗?现在你知道了。这是一次敞开心扉的聊天,我得病时除了妻子对我的照顾,可没人和我谈心,你比我的境况要好。你现在的感觉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