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现的钧瓷之光(中篇小说)

午后的阳光很毒地照在西街口的红绿灯上。正要赶去上班的邹进骑着一辆银灰色的电动车拐进西街口。街面上乱哄哄的,黑压压挤满了人。前方好像发生了什么事了,人潮像流水尽往这里涌来,涌得电动车都有点过不去了。邹进停住车,向一位正在执勤的交警打听:咋的?见鬼了!路过不去了?

那位交警告诉邹进,你没听说啊,前边街心县商业局一个在建工地,挖出沉甸甸一瓮古董。

是吗?邹进显出有点惊奇地问道,挖出什么古董了?

古董就是宝贝吧。交警回答说。

原来是这样呀。邹进亮着大眼说,是不是很值钱呀?

宝贝肯定值钱了。交警进一步解释说,有的说是挖到一瓮黄金,有的说是一瓮白银,也有说是一瓮珠宝……这不,消息从工地传了出来,不到半个小时,全城的人都往这里赶来了,都要去看挖出来的那瓮里到底藏有什么宝贝。

难怪这么多人把整条西街都给堵了。不过,这个消息也让邹进感到意外和惊喜,邹进把车往街边一放,人也投入了人流里了。

在建的工地四周早已被围得水泄不通。人们争先恐后直往发现宝物的地点聚挤。

发现宝物的地点是在一个新开挖的地基。但现在的地基已不见那瓮宝物的踪影,只有残留的几片被打碎的瓮片散落在那里。一些人正围着那新挖的地基和几片瓮片在议论着。邹进一问才知道,那瓮宝物被发现后已被建筑方搬到工地东边一侧民工的临时工棚里了。

邹进就往东边一侧的工棚赶过去。

那是个低矮的有点像鸡窝的工棚。

工棚外早已人山人海。聚拢而来的人群都亮着好奇和惊喜的目光相互观望着,询问着,打听着,虽然谁都说不出挖到的是什么宝物,但脸上似乎都流露出一种特别的兴奋和狂热。因为这是个对金银财宝和奇珍异物充满渴望的时代。人们对财宝的欲望和兴趣无法抑止。

几位穿制服的民警和民工在工棚外守护着,阻止着像潮水般的人群往工棚里拥。而让这些守护者最担心的恐怕是那瓮宝物会被人哄抢走吧。

此时,工棚前实质上已经根本就无法让人靠近了。但那些禁不住好奇心和**力的人就绕过工棚前方,绕了半圈绕到工棚后面,借着工棚外搭起的简易栅栏缝隙,趴着往木棚栏里观望。

邹进也绕到木栅栏后面,他好不容易才在趴着的人堆里找到一个缝隙,和大家一样像只小猴趴在木栅栏上,借着一小道缝隙往里探望。

工棚里围拢着许多人。民工们临时搭就的几张简陋的床铺前站满了一群男男女女的民工。几位公安民警和政府办事人员模样的人站在工棚垓心。里边人声嘈杂,但从嘈杂声中可以听出都是围绕着那只被一个工头模样,卧藏于**的黑瓮子的话题。一脸严阵以待的工头手上握着一杆钢钎,不让围在垓心的人靠近他跟前。从工头那一脸严阵以待的表情可以看出,此时只要是谁靠近他**的那瓮宝物,工头就会跟他拼命。而在工头身后则是一个头额有些秃顶的中年人,正对着工头耐心地劝说:

“薜头头,你老是这样护着,不让我们鉴定瓮里究竟是什么文物,这也不是个办法。”——邹进认出这个秃顶的中年人,是县博物馆的馆长王井海。王井海穿一件白色的短衬衫,腋下夹着一只黑色的公文包,在他身后还站有几位博物馆的人员,其中还有一位年轻的女子,也在帮王馆长劝说那个工头。

工头对着王馆长嚷道:“你这人真烦。我已经跟你说过十几遍了:这是在我们包建的工地上挖到的,应属于我们的,关你们博物馆什么事?”

“是你们挖到的没错。”王馆长用温和的语气解释说,“我已经向你解释过许多遍了,只要是出土的古物,按照文物保护法,我们博物馆就有责任来进行鉴定。如果是有价值的文物,我们会按照文物法的规定,对发现者给予相应的经济奖励。”

“能给经济奖励?”工头看了看王馆长,“如果里面是值钱的宝物,你们不会拿走,会给我们经济奖励?——什么奖励?是不是一面锦旗?我可告诉你——那我们不要!或者是用几百块钱打发我们,——这样的经济奖励,我们也不要。”

“哪能这样简单。”王馆长说,“我们会以质论奖——就是说我们会按照你们发现的文物价值,该给多少奖励就给你们多少奖励。”

“真能这样?”工头再次瞅瞅王馆长头上的秃顶,说,“你能说话算话?”

“当然!”王馆长见工头口头有些松动,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说,“我是馆长,我是代表博物馆说话的,我哪能说话不算话。”

“好!你说的能算话!”工头叫一个民工,从他铺头的一个包里拿来一个本子,递到王馆长面前,说:“你在上面写上你的名字、工作地址和电话号码,再把你刚才说过的,会给我们以质论奖的经济奖励这些话都写在上面。”

“你这是什么意思?”王井海不解地问。

“不这样,如果是值钱的东西你们拿走。过后不给兑现,我们上哪儿找你去?口说无凭嘛!你写成文字,白纸黑字,有个凭证,到时谁也别抵赖谁。”工头慎重地说着,“你们能做出承诺,我就答应让你们进行鉴定。我们做工的也是讲道理的,一点都不会为难你们。”

王井海望着工头说,“看来,你的心眼还挺细的。”

“不细行吗?我挖了一辈子的工地,第一回挖到这样的一瓮宝物,我当然要多留一点心眼了。”

“好,好!我写给你。”王馆长接过本子,在上面写了起来。写完,工头拿过去认真看了几遍后,又递给在他面前的一个公安,说,“所长,你也在上面签个字,有你们派出所给我们民工多做个证,我才会放心。”

派出所长接过本子,在上面看了看,笑笑,然后真的在本子上写了起来。

随后,工头松开**,人站立起来,那只糊满黄泥巴、缺了一边口、足足有四十多公分高的黑釉色的瓮子显现在大家面前。

王井海靠近前去。之后,鉴定工作开始。

邹进在缝隙上看到里边这一幕,心里很不是个滋味,觉得这有点滑稽。不过,此时像只猴子趴在工棚上的邹进,样子不也是有几分的滑稽。

邹进是青佛本县本土人。邹进年轻时去当兵,在部队汽车连当汽修兵。退伍回来后安排在县交通局汽修队工作,现在他是副队长。邹进这人长得不赖,黑眉大眼,臂宽腿长,个头有一米七八,是标准的帅哥形象。但时年二十九岁了却还没结婚。邹进的父亲叫邹有生,离休前官至青佛县的副县长,分管县文教卫工作相当长时间。他的母亲叫陈忆秀原是县支行的行长,去年刚退休。母亲是集美侨乡二房角人。陈氏在集美二房角属于旺族,其家就住在著名侨领陈嘉庚的“南薰楼”下。母亲是厦大财经系的高材生,年轻时人长得漂亮、娟秀,曾是厦大的一朵校花。她和邹父是同班同学。年轻时的邹有生虽然是从山区县的青佛白泉乡村走出去的大学生,但他凭着自己的帅气、才华横溢和风度翩翩,还是把陈忆秀这朵校花摘回了青佛县。毕业后俩人在青佛县结婚时,当邹有生把花一样的陈忆秀展现在青佛人面前时,大家都惊艳不止。邹进有一哥一姐。哥哥多年前大学毕业分配在厦门工作,并在厦门娶妻生子;姐姐也是大学生,毕业后则嫁给一个香港商人,现居香港已有一个小孩。一家人都是大学生,唯有邹进是个高中生。据说邹进原来的学习成绩比他哥姐俩还好,但他因为在读高二时和一位女同学发生早恋,恋得死去活来,影响了学习成绩,最终在高考时败走麦城。而那个女同学不知是不是有他的爱情滋润,高考成绩反而出奇的好,考上了北大。然而考上北大的女友,也许是两者反差太大,最终黄鹤一去不复返,把个失学兼失恋的他留在了青佛小城,独尝着那早恋的苦果。一年后,邹进选择去部队当兵。24岁退伍回来至今一直没再开出爱情之花,现在成了小城彻头彻尾的钻石王老五。邹进的父母一直为这个迟迟不婚的小儿的婚事伤透了脑筋。

父亲邹有生写有一手好字,年轻时的书法作品就多次在全国、省、市的书法展览中屡屡获奖。倘若邹父后来没有从政,一直在书法这条道上走下去,一定能在书法界成为一代名家。而从政后的邹有生,虽然没有成为书法名家,但长期在墨瀚里浸染,逐渐养成对文房四宝的偏好和嗜爱。尤其是对文房四宝中的古砚更是情有独钟。邹有生历经半生精心的搜集,家里收藏有端砚、台砚、鲁砚、洮砚、龙尾砚二百多台。这些朝代不同,大小各异的古砚,有方的、有圆的、有椭圆的、有桃心形的;颜色有紫色的、绿色的、黑色的、黛玉色的;有雕龙画凤的,有花鸟虫鱼的,有茂林修竹的,有名家诗文的,其风格各异,古雅端庄,令人神迷。这些极富收藏价值和观赏价值的古砚,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是研出的墨汁都能浓而不干,油然生辉,蘸墨行文,墨香扑鼻。他真是嗜砚如命,凡遇上心爱的砚台,他都会不惜重金买回。邹有生用数十年功夫从民间或古董店收集来的这些古砚,一经进手就不再转手和不再转卖他人。所以一走进他的书房,进入你的眼帘,就是那占去大半个书房的砚台展柜,书房俨然是个古砚展览厅。邹父离休后,他嫌城里嘈杂,回去了他乡下老家的白泉村颐养天年,但仍把这些古砚一齐带在身边,在风景如画的白泉村,闲暇写写书法,再把玩把玩他这些古砚宝物,其乐融融,悠闲自在。

正是邹父一生的嗜砚如命的爱好,来邹家的大都是文人墨客。这些人与邹父“臭味相投”,谈书论画,议古论今。邹进从小受其父影响,对古物古玩虽说不很精通,但长期受其熏陶,耳闻目染,多少还是略知一二。邹进当兵时,他所服役的部队是营部机关,驻扎在一座城市的城郊。军营毗邻是一个公园。军营前有一条活水河流进公园风景湖。那年公园方突然向他们所在部队发来公函,说部队军营前二千多平米的出操场地原是属于公园的,因为当年部队要建军营时向公园借用了这块地,后来一直没有归还给公园。公园现在准备扩建,要把那块地皮收回去。部队收到公园方的公函后颇为头疼。营长说,打他来这儿当排长就已有这个出操场,到现在他升任营长二十多年过去,也从没听说过出操场是向公园借用的地。公园方说,那是几十年前的事了,他当然不知道。营长哑口无言。想来也是,常言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部队人来人往,光营长就换了一茬又一茬,他在这儿服役才二十多年,哪能知道部队以前那么久远的事。不过,营长是个明白人,他还是要求公园方拿出当年部队向公园借此用地的借据,好让他打报告向上级部队反映情况。公园方说,时间都过去几十年了,哪有那借据?公园方还说,根本就不要什么借据,只要看看公园的活水河是从军营出操场前流过,就可推论你们部队那块出操场地是属于公园的地界范围了。公园方虽然没足够的借地凭证,但就凭公园的活水河环绕过部队出操场这一点,确实也能说明这块地皮是公园借他们部队使用的。这话说得是有点道理。但把军营出操场还给公园扩建,部队官兵将到什么地方出操练兵?营长不知如何是好,整天犯着踌躇。这时,有一天天气很热,邹进出操后和战友一起跑到活水河里冲凉洗澡。洗完后,邹进像往常那样在河边洗换洗衣服。这时,他不经意间在原来那几块战士们常来作为洗衣板的石板上,发现上面刻有的文字。那块洗衣石板很长很大,躺在活水河边不知有多少年了,以前邹进和大家一样,以为这是一块远古人废弃在河的墓碑,在上面洗军服也都习以为常,不以为意。而近来全营官兵都知道,公园要向部队索回出操场的用地。邹进就对这块原以为是墓碑的洗衣板文字都看了几眼。。石碑上的文字因长期浸泡在河边水里,沾满了青苔和水渍看不太清楚。于是他把石碑的碑面洗刷个干净。石碑上的文字便清晰可辨了。这一清晰可辨还真辩出了端倪。上面刻有的文字显示这并不是一块墓碑,而是一块铭石碑。上面所记载的正是这座军营建造的时间是清朝时期。包括当时建造这座军营的军队的番号和所用银两,都记载得清清楚楚。也就是说这个军营早在清时期就建立了。最有价值的是,石碑上还注明了军营东西南北的地界和所属范围。而那块有纷争有疑问的部队出操场地是在石碑所标明的范围里。应该说这是一块建造军营的铭碑。但却被长期忽略了。估计是上面标有旧时清朝的字样和其他历史因素而被人们嫌弃,丢在河里当做战士们的洗衣板,邹进喜不自禁,他叫几位战友把那块石碑抬回军营,然后拍了照片,连夜写了一篇《军营里的石碑》的新闻报道稿连同照片一起发给军报和军营所在地的市报。活该邹进要立功!两家报纸几乎是在同时刊登了他写的这篇军营史料报道。一切都迎刃而解。部队无需再和公园方费任何口舌。公园方在石碑史料面前突然就哑然失语了。公园方之所以会横生军营出操场是部队借用他们的土地,还不是这些年地皮价格猛涨,连连飙升,一些见利忘义者动起了发横财的邪念,盯上了军营毗邻公园这块二千多平米的出操场地。

石碑的“出河”和邹进写的报道的见报,无疑让公园方那些动邪念的人的企图彻底破灭。军营出操场保住了!纠结在营长心里多时的愁云一扫而光。部队把这块重见天日的石碑特地立在军营正中央,以此向天下人昭示部队军营所属营盘的地块之名正言顺。部队因此特意召开表彰大会表彰了发现石碑的邹进,并给邹进记了一个二等功。邹进退伍后还把这块立功奖状带了回来,算是他在部队当兵四年获得的一个成绩和一种珍贵的纪念。

初尝到文字和知识的力量的邹进,退伍回到小城原是准备去当个新闻记者的,邹进希望在县里管了大半辈子文教卫工作的父亲能凭借他的人脉关系帮邹进实现这一心愿。然而,父亲以一个过来人的口吻告诉他:你就不要好高骛远了,小城太小,哪有多少新闻让你来采写?部队给你一门修车手艺,你还是好好找个工作去修你的车吧,那才是你的根本。如果说你还有什么业余爱好,还不如和我练练书法,对你以后更有用。邹进见父亲不愿帮他实现当新闻记者的理想,只能作罢。

不久,邹进被安排进县交通局汽修队,继续修他的车了。这一干就是六年。工作之余,邹进并没子承父业研习书法。他平时却喜爱养花植草。怪不?一个大男人,一个钻石王老五却喜爱这小女人们干的玩意儿。这说来倒是受其母陈忆秀的影响。自从母亲嫁给父亲在青佛山城安下家后,母亲在海外的侨亲便源源不断把侨汇寄过来。有了侨汇援助的母亲在小城购地建起一幢占地三百多平米的两层小洋楼。这在当年普遍贫困的青佛城曾是那样被人羡慕得要死,都说邹父是得了美人又屁股坐到了金山上。现在邹家这幢一住三十多年的红墙绿瓦的小洋楼是前有水塘,后有花园。母亲工作之余就在庭园里养花卉,侍弄她那些五彩缤纷的花花朵朵,把个洋楼内外,上上下下都植得赤橙黄绿青蓝紫,芬芳扑鼻,满庭飘香。数十年如此,不改初衷。一直到邹母退休随邹父住到乡下又在乡下另植了一个新花园。城里这幢洋楼和花卉自然就留给邹进保管了。邹进接手后对母亲这些心爱之物不仅加于精心养护,而且又增植了一些他个人喜爱的花卉品种。邹进对花卉品种偏爱观果。邹进当兵时有个战友是山东鲁南人,他曾去拜访,发现战友的家乡峄城有个万亩石榴园,邹进惊喜不已。邹进用了三天的时间,从石榴园精挑出了一株老石榴,连根带土雇车将这株老石榴运回青佛城。之后,购回一只特大号的花坛植在前庭水塘旁。这株老石榴原来是一株变异种,老树虬枝,枝条呈白金色,远看就像汉白玉的颜色,植活后在四季温暖如春的青佛城,萌出新绿,比之在它的故土更加繁茂晶盛。最奇是,白色的枝条不管春夏秋冬,都会开花结果。开花时一树姹紫嫣红,又同时金果披枝,花动果垂,成为一株花果同生同长的奇异景观。邹进把它命名为“玉带金球”。去年省城花展,邹进把它送去参展。参观者见到这棵白条红花千果垂枝的玉带金球石榴,都称奇艳羡,驻足难返。最终获得这次花展特等奖。广东一位富商开价八万元要买下它。邹进没有卖,仍然运了回来,仍植在水塘边,家有客人来,进门看见,都驻足称奇。

父母搬去老家乡下住后,邹进的家由他一个老姑妈看管。老姑妈除帮邹进浆洗做饭之外,平时就为这些花花草草浇水施肥。邹进还养了一条专门看护这些花卉的黑狗。这条挂有他的养主名字犬牌的黑狗,不挂铁链,因为他被邹进训练得足不出户,整天与这些花卉厮守。对观赏花者,黑狗不吠,而遇有好奇伸手抚摸者,黑狗会汪汪吠叫几声,给予警示,吓你一跳,到此为止。那真是一条忠实的“护花使者”。

按说,邹进的家庭背景、个人经历,也有工作。在小城算是百里挑一的好男人,要找个女孩成家轻而易举,他为何29岁了却还是个钻石王老五。也许是少年那次因早恋失学的创痛太沉重了,邹进一直没再和女人谈恋爱。心急的母亲倒是托人为邹进找过好几个气质、容貌和条件都不错的女孩来相亲。可是。见了一二回面,邹进就都不再理睬人家了,因而都成了无花果。跟邹进见过面的女孩过后都说,邹进是个怪人,是个油盐不进,不食人间烟火的怪人。

现在这个怪人正像一只怪猴趴在工棚外,借着木条缝隙用他的怪猴眼瞅着工棚里的一举一动。那只重见天日的瓷瓮,在午后强烈阳光的光线反映下,闪出黑黛色的幽光,那是一种谜一样的幽光。邹进看着看着,不觉兴奋起来,冥冥之中,那黑瓷瓮仿佛有一种神奇的力量在吸引和**着他。

工棚里,那个正在给瓷瓮做鉴定的王井海,邹进在邹家见过两回面。第一回是邹进刚要应征入伍的时候。那是十年前,邹父还在副县长的位置上。那时县里刚要组建博物馆,王井海找上门来,要父亲把他调到县博物馆。王井海拿来一本《民间通俗故事》的杂志展现给父亲看,王井海在上面发表了一篇《花姑娘醉酒》的故事。有十多个页码,以此来证实他有一点文字功夫,如果把他调到刚要组建的博物馆工作,抄抄写写一些考古的文字他完全能够胜任。

王井海原是一个小学教师。家住在离县城十几公里的阵附乡的阵二村。阵二村是大山村,村子几千人都吊在大山的半坡间。那村子用“贫困”两个字来形容远远不够,还要再加上“赤贫”两字,才足以表现其村子的贫穷和困顿。为了逃离穷海,阵二村人都十分拼力读书。因为只有拼命读书才能逃离穷海。当了小学教师的王井海是逃离了穷海的村子了,但一家人仍然还在阵二村的穷海中沉浮挣扎。王井海时刻都在想着如何出人头地,改变自己的现状。王井海不甘只当个穷书匠,教书之余就写些与文学有关的文字。先是写小说,但因为水平有限,小说没写成,就改写些宣传演唱类的小戏,有时也写些民间故事。这篇拿给邹父看要当敲门砖的《花姑娘醉酒》,就是他倾半生精力在正式刊物上发表的第一篇民间故事。但不管怎么说,身为分管文教卫工作的邹父看完这篇民间故事后,还是肯定了王井海是有文字功底。况且,刚要组建的县博物馆也确实需要一个能舞文弄墨的人。王井海这次来访不久,便被调到博物馆任普通馆员。

邹进和王井海再次见面已是他退伍回来的事了。这次见面颇具戏剧性。我们前面说过邹进有一战友是山东鲁南人。这次这位战友刚好为邹进运送那棵变异品种的石榴来青佛给邹进。因为战友是第一次来到青佛县,战友叫邹进带他到青佛城看看当地的名胜古迹。青佛县的名胜古迹首推县圣贤殿。这座圣贤殿已有八百多年历史,建筑面积占地四千多亩。一个小县城有如此建筑面积规模的大殿可算是相当了不得了。那时,已经运作五六年的县博物馆的大牌子就挂在圣贤殿的大门口上。

邹进带着他的战友在大殿游了一圈,战友也被大殿恢弘的古建筑群所震撼和倾倒。他们一边观赏着,一边走到大殿右侧一条通廊。靠近通廊是一排偏房。由于大殿建筑规模太大,偏房的建筑要与主殿相对称,因此这叫偏房的房间比起普通家居的大厅都要宽大许多。在偏房门口,邹进见到王井海正在做午饭。邹进认得王井海,而王井海却认不得邹进。原因可能是在邹家见面时邹进那时还是要去当兵的小青年,王井海上邹家找的是邹父,又不是邹进,对邹进根本没上心。况且,六年前的小青年现在已是个有兵哥味的成熟的大青年了,王井海认不得他也属正常。邹进也没主动和王井海打招呼。不过邹进的战友见大殿偏房有人在这儿搭锅做饭十分讶异,他心生反感对邹进说,这不仅大煞风景,倒游人的胃口,重要的是这圣贤殿都是用木材建造,偏房的廊板也都是古木立起的,要是做饭和居家不小心着火,整座圣贤殿都会被大火毁于一旦。战友此话一语提醒了邹进。邹进对着正要炒菜的王井海,问道:“你哪能在这儿做饭吃呢?”王井海见是游客,顺便回答一句:“我是在博物馆工作,一家人都住在这里,不在这里做饭,我跑到你家去做饭?”邹进见王井海没认出自己,心里有些得幸,又说:“你们博物馆没有家属住舍?”王井海有些不耐烦地看了一眼邹进和他的战友,说:“有。是商品房,那么多钱,哪买得起?”其实,这时的王井海说的是假话。此时的王井海已不是六年前那个小学教师的王井海,更不是刚到博物馆时做博员的王井海了。王井海自从在邹进的父亲提携下调到博物馆后,短短六年时间已是博物馆的副馆长了。王井海到博物馆是努力的,并且颇有成就。不过这“颇有成就”还得归功于这座圣贤殿。在山乡做了半辈子教师的王井海以前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好不容易调到县博物馆当馆员,现在有了他施展才华的机会了。他不甘只当个小小的馆员,他时刻都在想着能有“咸鱼翻身”的时候。博物馆设在圣贤殿,他人住在圣贤殿。天天看着来观看圣贤殿的人,最感兴趣的是圣贤殿大殿前的四根龙柱和中殿的四根龙柱。这八根石雕蟠龙,从上到下或屈伸盘旋,或雄展云风,或气吞山河,或腾跃海空,雕工奇丽雄浑,又风格各异。可谓是圣贤殿的镇殿之宝。这八根蟠龙石柱给了时刻都想着有所作为的王井海某种启发,何不把它们写成文章加于介绍呢?以前也有人撰文介绍过,但都是说明文,顶多也就是游记式的抒情小文,触及的都是些龙柱的皮毛。他要写就要写成考古论文,然后拿去考古学术刊物发表。于是他搜集和研究了许多资料,有一阵子天天围着那八根龙柱转,简直成了蟠龙狂。最终写出一篇八千字的《青佛县圣贤殿八根龙柱的历史和艺术价值》的论文,发表在国内一家颇有影响的考古杂志上。此文一发立即引起有关专家的注意,来圣贤殿研究和参观者络绎不绝,一致认为他的论文很有价值。八根龙柱更是声名大噪。青佛县附近有位知名富商要建一座八层楼房,要在楼房顶端建龙阁,设计的六根龙柱选定的就是要模仿圣贤殿的蟠龙。因此特意来找王井海。王井海高兴异常说,模仿可以。只是现在是市场经济,要交费。他巴掌一伸模仿费每根一万。那位富商二话没说,吐出一个字:给!富商得于模仿,依葫芦画瓢,雕建后立在新楼顶龙阁,富商见到那神态飞舞,气象万千,活灵活现的六根蟠龙,乐得合不拢嘴,还觉那六万元模仿费太便宜太值得了。由此可见,八根蟠龙当时的影响和王井海的厉害了。尝到如此甜头的王井海又加深了他的功课,他把上至殿宇,下至台阶,包括门槛、墙壁、地板,凡是可供研究的地方都不放过,前后写成六十多篇的论文或在杂志或在报刊发表,俨然成为了研究圣贤殿的权威和专家。由此,到博物馆工作三年后便被提升为副馆长。

邹进哪知道此时的王井海早已鸟枪换炮,今不同古了。因为自从他退伍回来后两年多时间都没见王井海上邹家来过,因为此时邹父已离休不在副县长的任上,又住到乡下去颐养天年了,王井海即使有事也轮不到和不必来找邹父了。邹进见王井海往热锅里倒菜,继续说:“我不管你有钱没钱买房子,反正你身为博物馆工作人员,应该懂得在圣贤殿里生火做饭的利害关系,万一失火,把殿堂烧了怎么办?”

“哪会呢?”王井海见年轻人把话说到点子上,翻了一下锅里的菜说,“我都在这里做了几年的饭,从没发生过失火的事。只要留心一点,哪会发生你说的那么严重的事。我说年轻人,你可别唬我。快快去游你还没游完的景,不要在我这儿说这种不吉利话。”

“我是过客,只是给你提个醒。”邹进见王井海一脸不高兴,才拉过战友的手离开通廊。

此后邹进再没和王井海会过面。虽然俩人同住在一座青佛城,因为做的不同一个事要碰上面还真不容易。没想,今天却在这种场合见到王井海。而且是一个在棚里,一个在棚外。一个不知什么时候已升为博物馆长的考古专家,一个在汽修队当副队长的汽修工人。

王井海晃动那秃顶的头,在那只黑瓷瓮上仔细辨看一番后说,“很可惜,这只瓮子黑不溜秋,还被挖土的工人打破瓮口了,底下也打出十多道裂痕了,已一文不值了。”王井海用一只手去提瓮子,有些提不动,“还蛮沉的。”王井海说着,把瓷瓮放下地来,说,“这么沉,里面究竟装的是什么东西?”

薜工头说:“是沉呀,挖到后都说这样沉,里面装的肯定不是金就是银。你是博物馆的,你猜里面会是什么东西?”

王井海说:“瓮口被一层不明物凝结住,没有把这层凝固物打破,我也看不出里面是啥东西。”

“我们在工地已经用钢钎往瓮里捅过,就是捅不开。有人说怕是里面是玉器珠宝,这一捅把它们砸烂了,就不值钱了,所以我们没再捅,你们就赶来了。”薜工头摇了摇他手上的钢钎示意着。王井海顺手接过工头的钢钎,用钎头从缺口处往瓮里面捅,这一捅很用力,在受力作用下里面掉下一块凝固物,是青粼色的。王井海拿来一看,掰开,顺口喊了出来:“是铜钱!……”棚内的人一时都愣住了,守在王井海身后的派出所长也有些不敢相信和失望地说了一句:“怎么会是臭铜钱?”民工们更是大失所望,有民工说:“弄了半天,是瓮铜钱,不可能吧?里面肯定还有别的宝物。”那语气有些不死心。王井海的钢钎继续往里捅,但那凝固物年代太久凝得太牢,王井海流了一身汗都没把那层凝固物捅开,王井海擦了一把汗喘着粗气说,“干脆把瓮子砸了,算了。”

薜工头一听,接过王井海的钢钎,往瓮子的腹鄣横腰砸了过去,只听“嘭”的一声,又是“嘭”的一声,瓮肚终于破裂开来,一堆凝在一起青得发蓝,锈迹斑斑的铜钱币展现在大家面前。王井海再次喊道:“没错,就是一堆不值钱的铜币。”

这犹如一声炸雷迅速从工棚里炸开,传向工棚外所有趴在棚板上观望的人们,又从大家的口中传给了工地外面围观的人,然后又传到西街上黑压压所有充满好奇的人群。这个消息让大家面面相觑,大失所望。大家原以为会是一堆金银财宝价值连城的宝物,却是一堆铜钱。失望的人们有的当场就走了,有些不太相信的,倒是想到实地看看,是不是真的是一堆臭铜钱。这时,工棚外的民警已经解除警戒,原来守护的民工一时也作鸟兽散。那些不死心的观众终于进到工棚里。那堆让大家无比失望的铜钱,这时已被不死心的工头和民工砸碎,摊散一地。那是不甘心的工头和民工还有王井海摊开的。他们想看看铜钱堆里会裹挟些有价值的古董货。然而,什么都没有!除了铜钱还是铜钱,在向人们发出它们那重见天日的青粼粼的铜光。

这时,邹进也已进到工棚里了,面对这被摊散一地的古铜币,邹进当然也感到失望。不过那摊散的钱币大的像银元,小的像当今的五分钱、两分钱,甚至像一分钱。主要是圆形的,也有少数方形的,有穿孔的,也有一些没穿孔的……但币面都凝着铜锈,看不清币面上的文字。大家见博物馆长不住地摇着头,知道这是一堆不值钱的烂货,也跟着王井海深叹着气。王井海还特意捡出一枚银币那样大的铜钱用手轻轻一掰,掰成两半对大家说,“太烂了,给小孩子玩都没人要。”工头蔫着头问道:“王馆长,这铜钱是没用了?”“当然没用了。这古铜钱本来就多如牛毛,民间你要多少就有多少。你没听说,物以稀为贵嘛,尤其是古物,更讲究物以稀为贵这一点。再说,这些钱币已烂得不成形。已没有丝毫的研究价值了。前两年,在城郊一建筑工地也挖出好几麻袋,币面比这还好。我都叫他们拉去废品收购站收购掉了。这些这么烂,我担心收废品的人都不一定会要。我说你啊,你刚才还当宝贝似的叫我在你本子上签名,留电话号码,还叫派出所长也这样写给你当证人。好像怕我们会吃了你们似的。”王井海幽默地说了几句后,对工头说,“我热得要命,我要回去了,这些烂东西,依我看,你叫工人拿到水池泡一泡,把上面的铜锈洗干净,然后拿去废品店说不定还能换包烟抽抽。”王开海说完,带着他博物馆三男一女的馆员,走出工棚迅步离去,那样子大有树倒猢狲散的意味。

然而,邹进却没有随人流离去。邹进瞅着摊在地上的烂铜币左看看右瞧瞧,并没看出个所以然,他对古钱币一窍不通。说实话他还是第一回见过数量如此之多的古钱币,心里对王井海刚才的结论也没有什么异议。不过,邹进倒是对躺在地上那些被砸烂的碎瓮片有点感兴趣。自从在部队偶然发现那块石碑立了二等功后,他对古董文物开始有了兴趣,像中央电视台的“鉴宝”啦,“一锤定音”的节目,只要有时间能逮上他都会看,以他现在对古董文物知识的有限知识,邹进认为凡是古物年代越久远就越有文物价值。而这些烂铜钱都锈成这般烂样,不正说明它们埋藏在地下是有相当长的岁月了。于是邹进出于好玩,更出于好奇,捡了三枚铜币,用手使劲去搓,都没能搓去币面的铜锈,但有一枚上面隐隐约约显示出四个楷书体的文字:“宣和通宝”,他用币面与币面相贴再搓,另外两枚也显现出文字,一枚是行书体的“绍圣通宝”,一枚是篆书体的“政和通宝”。天啊!这不是北宋的年号吗?从中学上历史课的模糊记忆,邹进心里惊喜地感觉这三个年号应该是距今已近千年历史的北宋时期的钱币。也就是说他手上捏着的是千年的历史,或者说,他捏着的是千年历史的时空。自己正在与相隔千年时空的古人相接应。邹进虽然喜不自禁,同时又有些激动。但他并没有把握能确定这些年号就是宋代的,心里涌现的只是好像是和似乎是。而眼光更多的是注目在那被砸得只剩下一个底座的瓮底,和那些在发出黑黛色幽光的破瓷碎片上。

这时,那位薜工头开始对愣在一旁的民工发号施令了:“你们别在愣着了,快把它们收拾收拾,放到外边水池里洗刷干净,拉到收废品的那儿,兴许能换回几块钱买把小菜回来。”三个民工这才开始收拾这些钱币,然后倒进棚外一个水泥池里,然后用竹扫帚去洗刷。铜币摩擦的金属响声传了进来,传到邹进的耳鼓。邹进不敢阻止他们,当然更不能对他们说这是宋朝的钱币。经验告诉他,还没能确定的东西,说了反而会坏事。他只能采取一言不发,趁他们不注意,邹进蹲下地去,捡了几把民工没拾掇干净的钱币,悄悄放到口袋。他心里这时有种冲动,想尽快回家。于是他像做贼似的迅速逃离工棚。走上街掏出手机胡乱给单位说他下午遇上急事要请半天假,然后骑上电动车飞回家中。进到书房,邹进第一件事就是搬出辞海,找到中国历史纪年表,把已知的三枚铜币年号与之对照,确定它们是属北宋年代的。接之掏出那“偷窃”在口袋里的铜币,一数,八十二枚。然后叫老姑姑拿来厨房的磨刀石,把八十二枚铜钱币面一一磨去铜锈,再一一与纪年表对照,有“祥符元宝”、“天圣元宝”、“景佑元宝”、“嘉祐通宝”、“熙宁元宝”等十几个北宋时期年号的铜币,其中一枚最迟的年代是北宋的宋钦宗年号的“靖康通宝”。也就是说,这批铜币的断代到宋钦宗1126——1127年为止。至今也已近九百年的历史了。这么久远的历史本就是十分珍贵和具有研究价值的文物,哪会一钱不值呢?他在心里这时才开始否定王井海的推论。

邹进拿着几枚磨得锃亮的铜币又骑着电动车赶到工棚。然而,民工都上到工地了,一位做饭的女工告诉邹进,那些铜钱已送去废品店了。“送到哪个废品店?”邹进急着问。女工说,“最靠近这边的街口有一个私人收废品的,肯定是去那个收购店。你问这干吗?”邹进没能跟女工多扯自己要干吗,谢了一声,骑上电动车就往街口赶去。还好,在街口找到了废品店。那用一只麻袋装的铜币已过了镑,一个背有点驼戴着一副老花镜的老头对工头说:“一共是七十二斤,按废铜收购价每斤是六元钱, 总共是四百三十二元。”正要点钱,邹进上前对工头说,“这位大哥,这些铜钱都是宋朝时代的钱币,是有文物价值的。你们千万别当废品收购了。”工头和民工两人愣了一下,用疑惑的目光审视着邹进,但谁也不相信邹进说的。邹进急了,拿出带在身上的工作证示给他们看,“我是交通局汽修队的工人,我搞过文物研究。”邹进这话显然是骗他们的,但邹进不管了。只能这样说自己是搞过文物研究的,想让他们相信他说的话。“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们,这是北宋时期的铜钱。你们现在当废品卖掉了过后肯定会后悔的。”见民工都对他持怀疑态度邹进又解释说,“ 这些铜币我带回几枚稍微查了一些资料后,认为有价值我才特地赶来告诉你们。我想为你们的发现写一篇新闻报道发到报纸上。如果报上刊登了,就说明这不是一堆废品,而是有文物价值,这样你们也就可以多增加一些经济收入。”也许这最后一句话起了作用,薜工头好像突然开窍,他接过邹进的工作证看了看,说,“你能有把握登报?”邹进说有把握。工头眨眨大眼说,“如果登不上报,以后没人要收,损失谁负责。我今天是费了许多口舌,这位老爹爹才答应帮我一下忙的。”邹进说,“你的担心不无道理。这样吧,你今天这钱由我来垫付,你先把这些铜钱运回工棚,我写的新闻如果见不了报,那时你再来卖,如果没人要收购,我垫付的钱算赔偿你们的损失,好吗。”薜工头见邹进拿出了钱,有诚意,说:“有这样的打保票,我哪有不同意的。”他对手下那位民工说:“拉回去吧。”民工即把过磅的铜币搬回了手推车。废品店的老汉对邹进瞪了一眼说:“没见过你这种来搅人生意的人。”邹进忙向他鞠躬赔不是,老汉才收起一张怒脸。薜工头把邹进拿出的钱和工作证一齐攥进口袋,说,“放在我这儿,能登报,我的铜钱值钱了,我再还你,你没意见吧?”邹进说;“没有意见。我还真谢你了!”说着,俩人推着手推车回了工地。邹进骑着电动车也跟着回到工地。

邹进在工棚里找了一只废袋子,把那只已被扫到工棚外面垃圾堆的破瓮片悉数捡起放进袋里,连一点瓷屑都不放过。又去了挖掘到瓷瓮的工地。瓷瓮是在开挖楼房地基时民工挖到的。可惜一锹头下去把瓮口挖破了,有几块瓷片就落在了地基上。不管这只瓮有没有价值,邹进认为要把瓷片全部捡回。如果请人修补一下,说不定还能修复还原成一只完整的瓷瓮子呢。民工见他是来寻找瓷片的虽觉得有些不解和奇怪,但还是热心向邹进指点了挖掘地点,帮他把碎瓷片全部找了回来。装进袋后,邹进又对那挖到的地基做了一番仔细的观察。瓷瓮所埋位置土层很深,土层分三层,每一层都露出不同的颜色,上层是黄土色的,中层是半黄色的,下层发现瓷瓮的是黑土色的,黑土色挖出的土壤里还伴有零星的、白色的破碗瓷片和略带黑红色的陶瓷片。这些迹象都在向邹进显露着古代先民在这里的生活痕迹。如果不是这次要建十二层的高楼,要挖很深的地基,这瓮铜币不知还要躺在这里多长时间。说不定是永远躺在这里了。

当晚八点来钟,邹进正在家里书房拼接侍弄那只捡回的瓷瓮碎片。这是他这几天晚间的主要工作。这时,门铃响了,接之是传来几声黑狗的吠声。老姑妈忙下楼开门。随后,把一个大姑娘带到书房来。邹进抬头一看,认出她是那天在工棚现场见过的那位博物馆的姑娘。邹进有些惊讶,不知她来找自己干啥。于是望着她好生疑惑。来者好大方,自我介绍说:“我叫王惠橙,在博物馆工作,今晚是我爸王井海叫我拜访你来的。”邹进听后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先“哦”了一声,然后说:“你——我早见过。”王惠橙也有些意外反望着邹进。邹进解释说,“那天你们博物馆去鉴定那些古铜币时,你是其中的一位。”“是这样哟,我却没发现你。”邹进当然不会向她说那天是趴在棚外的木栏上看见她的。说句实话那天他根本就没想到她会是王井海的女儿。哪有父女俩同在一个单位里的,况且,县博物馆是个十个人都不到的小单位。王惠橙接着说,“我爸看到了今天报纸那篇报道,四处打听写报道的作者都没人知道,后来县文化局有人指点我爸说,邹进是原来邹副县长的公子。我爸恍然大悟,才叫我来的。我今晚来主要是代表家父向你赔个不是。我爸说,在这件事上他一时疏忽,认为那些古铜钱太够烂,品相不好,没有价值,随便叫工人当废品处置掉了,犯了个考古工作者不该犯的错误。幸亏遇上了你这个识货的,救活了这批古文物,没有铸成大错。我爸说他很后悔,所以叫我来向你道个歉,望你对我们的工作多多指导,多多提出批评意见。不知我的来访会不会打扰了你?”“不说这种客气话。”邹进说,“你爸对陶瓷有研究吗?” 王惠橙说,“多少懂一点吧。不过,说实话,我爸主要是对古建筑有些研究,确切点说是对圣贤殿的建筑有研究。我爸毕竟是教了二十多年书,调到博物馆已是四十多岁的人了,对考古他应属于半路出家。对别的考古学科只是一知半解。”邹进见王惠橙很谦逊地替她父亲说话,心里感觉王井海为人是俗气点了,但女儿却与其父略有些不同。一个敢于承认犯错和承认知识不足的人,这本身就要有不俗的勇气。邹进问:“你爸还认得我吗?”王惠橙说,“他对我说过好像在你家见过你,但印象不是很深,他记得你好像去当过兵。退伍回来好像是分配在一个不知什么厂工作,是不是这样?”邹进点点头示意她说的没错。王惠橙接下说:“其实主要是名字和人对不上号,在青佛城只要一说到你邹进这个名字,有谁不认得?前年你那棵在省会参展并获得特等奖的石榴,都知道值八万元你还不卖,载了回来。青佛城的人,从那时起就都知道了你的名字。”

她说,“我试试吧,只要瓷片都在,不残缺,我相信自己会有这个把握修复你这只心爱之物。”邹进说,“应该没有太多的残缺。我在工地拾掇时,连一个小碎屑都没放过。现在碎片总共有八十七片,我都做了编号。只是我本人没有修复的经验和工艺,也缺乏拼接的材料,比如要选用什么样的黏合材料来黏合,我都一窍不通。”王惠橙说,“我虽然不是很专业,但我毕竟是在博物馆,这方面还是比你要内行些。”王惠橙没敢告诉邹进她在馆里正是负责这方面的工作。进馆里这些年,她没去北京、上海的大博物馆学习修复文物工艺,但到过市馆学习了四五个月。回来后在馆里还是帮父亲修复了几件的石雕、玉器、陶瓷和古字画等馆藏文物。她说,“你就让我来修复它。我相信自己一定能让你如愿以偿。”邹进说,“只要你能修复它,就算帮了我一个大忙。不过你要在什么地方来做这项修复工作?”

“当然要带回博物馆了。”王惠橙说。“那不行。”邹进立时想起古铜币的遭遇和这只“钧瓷”被捅破的过程,更怕带到博物馆会被王井海这个老滑头发现它是钧瓷的秘密。因此他说他不能让王惠橙把它带到馆里。王惠橙有些为难地说,“那黏合的材料要调配成和酒缸相一致的颜色呀。”邹进皱了皱眉头,说,“你可以带一块瓷片回去,选配好颜料,或者把配制的原材料统统带到我这里来,然后在这里现场作业,这个问题不就全解决了吗?”“那我们从明天开始做这项工作吧。”王惠橙觉得可以按邹进说的行事,她心里兴奋不已。这时,邹进的老姑妈泡了一壶热茶进来,要请王惠橙喝,实质上老姑妈是看时已深夜,她是用这种看似温文礼貌实是来下逐客令的。这是邹进的老姑妈最惯用的手法。王惠橙当然不会明白,但她也觉得自己已来了很久了,她喝了一杯茶后,起身和他们告辞。邹进把王惠橙送到楼下栅栏门,要分手,王惠橙伸手和邹进相握时,她一双手却紧紧握住邹进一只手久久不忍放下,心里涌动着一种说不出的复杂感情,不知是激动,还是别样的东西。

经过他们一个星期的努力,一只重新补缀、黏合、修复而成的,高47公分,缸口宽23公分、缸腹宽33公分、缸底21公分,口小腹大底小呈橄榄形的古酒缶,站立在他们面前。王惠橙配制的粘合剂颜色与缸的本色浑然一体,连缸口因出土时被民工锹头击伤的缺口,也被王惠橙很巧妙地用补料补齐,八十七片碎片粘贴的裂痕,经她纤巧的手精细的粘黏处理得几乎是“天衣无缝”,如果不是内行人和近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这是一只修复品。瞅着这只重新修复的酒缸,邹进连连拍手称妙,对心灵手巧的王惠橙开始刮目相看。一个星期的劳作相处,使他们处出了理解。王惠橙上邹家来按门铃时,手已不再颤动不安,那条守门的大黑狗已不再会吠她,而是伸着鲜红的舌头朝她摇头摆尾以示熟稔和亲近;水池旁那棵“玉带金球”的石榴也似乎通了人性对她果垂枝动,花枝招展,仿佛在向她点头致意;邹家的老姑妈也不再以请茶为由向她下逐客令,开始任她和邹进在书房想侍弄到深更半夜就深更半夜都一声不吭了。都说男女的情感最易碰撞出火花的,莫过于在劳动接触中产生。王惠橙通过修复古物的劳动过程,她已经敢于向他**姑娘的心怀,她一边工作,一边向他娓娓叙说少女时代在乡下如何与同村一个少男在河边柳下,密林深处那朦朦胧胧的初恋;在省城读大学她的班主任如何拼命地追她追得她喘不过气见他就跑的尴尬的师生恋;毕业后参加工作这几年又如何遇上小城的男青年死缠硬磨让她坐立不安的惊恐爱情……25年来,王惠橙第一次感觉到生活是如此的美好。邹进原来封闭的心扉也开始向她启开,他向她叙说那中学时代的早恋使他高考名落孙山,最终独饮了这无疾而终的爱情的滑铁卢惨败,他是怎样带着痛苦的心情离开小城去当兵,在部队这个大学堂疗治心灵创伤而重新获得生活的勇气;退伍回来后又如何经好心人介绍和几个女孩相亲都因不合意而见上一两回面而分道扬镳的狼狈际遇,也因此被人看作是不懂男女情感甚至是犯有心理障碍的怪人。邹进坦诚地告诉她:“不知怎的,我和这些只见过一两回面的姑娘在一起总是要没话找话,如坐针毡,像小城人讥讽那些没有共同语言在一起形容的俗语‘无话说松塔’,心理的距离不是近了反而是更远了。”现在他们在一起似乎有聊不完的话题,要说的话就像涓涓的小溪流水自然而地从各自的胸中流淌而出,从心里流向对方。在这种亲近的和谐气氛中,随着一块块残裂的瓷片在俩人双手劳作下不断地拼接、粘贴,一个逐渐成形的半成品瓷缸出现在两人面前时,他们的目光也开始从相互对视到相互躲开,人类那奇异的爱情也已经在他们身上不断地递进和增长,他们都发觉对方在爱着自己。到了瓷缸复原凸立而起在桌台中央时,他们的情感已经进入到那种有情人无话不谈的境地。这时邹进已无需再对王惠橙隐瞒眼前这只大瓷缸是“钧瓷”的秘密了,他指着大瓷缸对王惠橙开诚布公地说,“让我来告诉你吧,你这几天辛勤劳作的是一件价值连城的‘钧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