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结局
老先生来看过孙子之后,三根烟囱的生活就和以前不一样了。虽然现在他们都知道了他的名字,但孩子们从不用那个名字称呼他,至少他们几个在一起时从来不用。对他们来说,他永远是老先生。我觉得他也最好是我们的老先生。就算我告诉你他叫斯努克或詹金斯(这不是他的名字),对你来说他也不会更真实,对吧?而且,你必须让我保留一个秘密。这是唯一一个,我已经把其他事都告诉你们了,除了我这一章要说的,而这已经是最后一章了。当然,我没告诉你们所有事。因为如果我那么做,这本书就永远不会有结局,而那就太遗憾了,不是吗?
好了,正像我说的,三根烟囱的生活不再一样了。厨师和女仆都非常好(我可以告诉你他们的名字,他们是克拉拉和埃塞温),但他们跟妈妈说他们不想要温尼太太,因为她是个老糊涂。所以温尼太太一星期过来两天,洗衣服,熨衣服。克拉拉和埃塞温还说如果不被打扰,他们的工作会做得更好,这意味着孩子们再也不用准备茶点,收拾茶点,清洗茶具和打扫屋子了。
虽然孩子们总对自己和别人装出讨厌做家务活的样子,但这给他们的生活留出了大段空余的时间。不过,既然妈妈不用写东西了,也没有家务活可做,她就有时间讲课,孩子们也不得不去上课了。不管讲课的人有多么和蔼可亲,在这个世界上,上课就是上课,即使是最好的课也没有削土豆皮和点炉火有意思。
另外一方面,既然妈妈有时间讲课,那她也就有时间玩游戏,像过去那样为孩子们写小诗了。自从搬到三根烟囱,她都没什么时间写小诗了。
那些课有一个非常奇怪的地方——不管孩子们在学什么,他们总想去学点儿别的。彼得学拉丁语时,觉得像伯比那样学历史会不错;伯比更喜欢算术,而那恰巧是菲莉丝正在学的;而菲莉丝当然觉得拉丁语是所有课里最好玩的。如此等等。
所以,有一天,孩子们坐下上课时,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发现了一首小诗。我把这几首小诗写上,让你们知道他们的妈妈确实明白孩子们对事物的看法,也清楚他们用的词语,而这只有极少数大人才能做到。我觉得大多数大人记性都很差,把自己小时候的想法都忘光了。当然,这些诗都是用孩子们的口吻写的。
彼得
我以前觉得凯撒很简单——我的想法才是太天真!人们给凯撒写了一段话,他自己都不知道讲了啥。哦,动词真是愚蠢又讨厌,我更想学国王们的生平小传!
伯比
我的课程最糟糕,得去学成排的国王女王谁继承了谁,还得记住他们做的每件事的日期。这么多日期真让我不舒服,多希望我学的是算术!
菲莉丝
一磅磅苹果装满我的石板——你到底花了多少钱?为除法大哭前差点儿把数字抓掉。如果能像男孩一样学拉丁语,我真想打碎石板高声大叫。
这种事当然会让上课变得更有意思。讲课的人知道对你来说上课不都是一帆风顺的,也不觉得你因为太笨才学不会,这是非常了不起的。
吉姆的腿渐渐好了起来。上楼坐到他身边,听他讲学校生活和其他男孩的故事是非常有趣的。有一个叫帕尔的男孩,吉姆对他的评价好像非常非常低。还有一个男孩叫威格斯比·麦纳尔,吉姆非常尊敬他。还有佩利家的三兄弟,最小的那个被大家叫作佩利第三,非常惯于打架。
彼得极为快乐地陶醉在故事里,妈妈也带着几分兴趣听过。因为有一天她给了吉姆一张纸,上面是她写的关于帕尔的小诗,还用最巧妙的方式加进了佩利和威格斯比的名字,当然也写了吉姆不喜欢帕尔、看重威格斯比的原因。吉姆极为高兴,他以前从没收到过特意为他写的小诗。他一遍遍地读,最后都能背下来了。他还把诗寄给了威格斯比,他几乎和吉姆一样喜欢。也许你也会喜欢的。
新来的男孩
他的名字叫帕尔,他说面包牛奶是他的下午茶。他说他爸爸杀过一头熊。他说他妈妈为他剪头发。
下雨天他穿套鞋。我听见他家人叫他“帕特”!他根本没有羞耻心。他把教名告诉给了小伙子们。
他根本守不住板球三柱门。他甚至害怕板球本身。他一小时接一小时在屋里看书。他知道可怕花朵的具体称呼。
他说自己的法语超流利,那真是骄傲至极。他不愿意望风,逃避值日,说自己来学校是要学习。
他不踢足球,说会受伤。他不跟佩利第三打上一场。他试了也不会吹口哨。我们笑他,他竟然把泪掉!
威格斯比·麦纳尔说,帕尔只是跟新来的男孩一个样。但我知道,我刚到学校时,绝不是他那副傻模样!
吉姆不明白妈妈怎么会那么聪明,能写出一首诗。对其他孩子来说,这确实很好,但又非常自然。你看,他们早就习惯有一个这样的妈妈,她写诗容易得就像别人说话,甚至小诗结尾那句感情强烈的话,其实就是吉姆的原话。
吉姆教彼得下国际象棋、国际跳棋,玩多米诺骨牌,总之那是一段安静的美好时光。
吉姆的腿越来越好了,伯比、彼得和菲莉丝开始有一个共通的想法——应该做点儿什么让他开心,不是游戏,而是真正特别好的事。不过想出一个主意是非常困难的。
“这可不行。”彼得说,他们一起想了很久,想得头都大了,“咱们要是想不出来,那就是想不出来,就这样结束了。也许他喜欢的事会自己发生呢。”
“事情有时会自己发生,你都不用去做。”菲莉丝说,好像世界上发生的事通常都是她的功劳。
“我希望能发生点儿事,”伯比做梦般地说,“非常美好的事。”
就在伯比说出这句话的四天以后,非常美好的事确实发生了。我希望自己能说是三天以后,因为在童话故事里,好事总发生在三天以后。不过这不是童话故事,再说的确是四天不是三天,而我只严格地叙述事实。
这些天里,他们都算不上铁路边的孩子了,而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都有了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有一天,菲莉丝把这感觉说了出来。
“不知道铁路有没有想我们。”她哀伤地说,“咱们现在都不去看它了。”
“这好像是有点儿忘恩负义。”伯比说,“没有别人跟咱们一起玩儿的时候,咱们那么喜欢它。”
“珀克斯经常上来看望吉姆。”彼得说,“信号员家的小男孩好多了,他告诉我的。”
“我不是指人,”菲莉丝解释道,“我是说亲爱的铁路本身。”
“我不喜欢的是,”第四天伯比说,那天是星期二,“咱们已经不跟九点十五分的火车挥手了,也不再让它把爱带给爸爸了。”
“咱们继续去吧。”菲莉丝说。于是他们出发了。
家里有了仆人,妈妈不再写东西,这两样改变让所有的事都变了,也让那个陌生清晨到现在的时间变得极为漫长。所有的事情都始于那个早上,那天他们很早就起床了,烧掉了水壶的底,早餐吃了苹果派,还第一次看见了铁路。
现在是九月。通向铁路的斜坡上草地干爽、新鲜。小小的长柄草耙立在那儿,看上去像一段金色的电线;弱不禁风的蓝铃花在坚强、细长的茎秆上颤抖;吉普赛玫瑰大大展开它浅紫色的圆形花瓣;半路的池塘边上,贯叶连翘像金色繁星一样闪闪发亮。伯比采了一大把花,觉得把它们放在给吉姆盖腿的粉绿相间的丝毯上,会非常漂亮。
“快点儿,”彼得说,“不然咱们要错过九点十五了!”
“我走不了更快了。”菲莉丝说,“哦,讨厌!我的鞋带又开了!”
“等你结婚时,”彼得说,“走在教堂通道上鞋带还是会开。你要嫁的那个人就会被它绊倒,在装饰路面上把鼻子摔碎。你会说你不想嫁他,然后你就要当个老姑娘了。”
“我不会!”菲莉丝说,“我宁可嫁给一个鼻子摔碎的人,也不愿意不结婚。”
“嫁给一个鼻子摔碎的人也很可怕啊,都一样。”伯比接着说,“他都没法在婚礼上闻花了,那难道不可怕吗?!”
“别管婚礼上的花了!”彼得大叫道,“看!信号来了,咱们得跑起来!”
他们跑了起来。又一次冲九点十五分的火车挥舞手帕,完全不管手帕是不是干净。
“把我们的爱带给爸爸!”伯比大叫。
其他两个孩子也跟着大叫:“把我们的爱带给爸爸!”
老先生从他头等车厢的窗户里向他们挥手。他挥得非常用力。这没什么奇怪的,因为他总是挥手。可极为不寻常的是,这次每扇车窗里都有挥舞的手帕、摇摆的报纸和用力挥动的手。火车呼啸着飞跑而过,小卵石在火车下跳跃起舞,孩子们面面相觑。
“哇!”彼得说。
“哇!!”伯比说。
“哇!!!”菲莉丝说。
“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彼得问,但他没指望能得到答案。
“我不知道。”伯比说,“也许是老先生在他的车站让人们都往外看我们,跟我们挥手。他知道我们会喜欢!”
说来奇怪,这就是之前发生的事。老先生,他在自己的车站很有名,也很受尊重。那天早上他很早就到了车站,他等在门口——那儿站着个年轻人,在用一个有意思的机器剪车票——老先生对经过站门的每位乘客都说了什么。听了老先生的话,每个乘客都点点头,表达种种复杂的情绪——惊讶、感兴趣、怀疑、愉悦的快乐和生气的同意。之后乘客们走上站台,读报纸上特定的一部分。上车以后,他们对已经在车上的乘客说了老先生说的话,其他乘客也看了他们的报纸,看起来非常惊讶,而更多的是高兴。接着,火车经过三个孩子所在的栅栏时,报纸、手和手帕用力地挥动了起来,让火车的整个侧面都是飘动的白色,就像马斯基林天文台放映的国王加冕礼里的场景。
对孩子们来说,火车好像活了,而且终于对他们长久以来慷慨的爱意做出了回应。
“真是太带劲儿了!”彼得说。
“最棒的!”菲莉丝附和道。
但伯比说:“你们有没有觉得老先生的挥手好像比平时更意味深长?”
“没觉得。”另两个孩子回答。
“我觉得。”伯比说,“我感觉他好像想用报纸对咱们说点儿什么。”
“说什么?”彼得故意问。
“我不知道,可我就是觉得很有深意。”伯比回答,“我感觉好像有什么事马上就要发生了。”
“马上要发生的事就是,”彼得说,“菲莉丝的袜子要掉下来了。”
这的确是不争的事实。在对九点十五挥手的激动中,她的袜带断了。伯比的手帕承担了急救工作,然后,他们一起往家走去。
那天的课对伯比来说格外困难。的确,把48磅肉和36磅面包平分给144个饥饿的孩子,在这样一道非常简单的算术题上,伯比狠狠地丢了脸。妈妈都看出了她的焦虑。
“你感觉不太舒服吗,亲爱的?”她问。
“我不知道。”伯比出人意料地回答,“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感觉。不是我懒惰,妈妈,今天能不让我上课吗?我觉得自己想一个人待着。”
“好的,我当然能让你不上课,”妈妈说,“但是……”
伯比没听完就扔下了她的石板。石板刚好滑过画花边用的绿色马克笔,留下了再也擦不掉的痕迹。但她没停下捡起石板,而是直接冲了出去。
妈妈在客厅追上她,发现她正茫然地在雨衣和雨伞中间找花园帽子。
“怎么了,我的宝贝?”妈妈说,“你是不是病了?”
“我不知道。”伯比有点儿气喘地回答,“但我想一个人待着,好知道我的脑袋是不是真傻了,肚子里是不是真在翻腾。”
“躺下会不会觉得好点儿?”妈妈说着,把伯比的头发从前额抚向脑后。
“我觉得待在花园里会更有精神。”伯比说。
可她没法待在花园里。蜀葵、紫苑和晚开的玫瑰似乎都在等待什么事情发生。那是一个安静明媚的秋日,所有东西似乎都在等待。
伯比没法等。
“我得去趟车站,”她说,“跟珀克斯说说话,问候一下信号员家的小男孩。”
她向车站走去。路上遇见了邮局的老太太,她给了伯比一个吻和拥抱,但更让伯比惊讶的是,她什么都没说,只有:“上帝保佑你,亲爱的。”停顿片刻后,又说,“走吧,快。”
服装商家的男孩平时总表现得礼貌不足,轻蔑有余,可现在他碰碰帽檐,说出不寻常的话:“早上好,小姐,我肯定……”
铁匠拿着摊开的报纸走过来,表现得更为古怪。他咧开嘴笑了,按照惯例,他不是个会对人微笑的男人。他离伯比老远就在挥动报纸。经过她身边时,作为对她“早上好”的回答,他说:“你也早上好,小姐,还有他们几个!我希望你能快乐,真的希望!”
“哦!”伯比对自己说,她心跳加速,“确实有事要发生!我知道!大家都这么古怪,就像梦里的人。”
车站站长热情地跟伯比握手。实际上,他把伯比的手当杠杆似的摇得厉害。但他没解释这种不同寻常的热情欢迎是出于什么原因,只是说:“十一点五十四分的车有点儿晚了,小姐——这样的假日总会有额外的行李。”然后就迅速地走进他的“神圣内殿”了。伯比没敢跟进去。
珀克斯不在,伯比跟车站的猫分享了站台的寂寞。这位黄褐色的女士平时总待在隐蔽的位置,今天却走出来,弓着背在伯比的棕色长袜上来回蹭,还摇动尾巴,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天啊!”伯比弯下腰轻轻抚摸她,“今天大家都这么好,连你都是,小猫咪!”
直到十一点五十四分的火车的信号响起,珀克斯才终于出现。和早上遇到的其他人一样,他手里也拿着一份报纸。
“嗨!”他说,“你在这儿呢。如果是这趟火车,那就太棒了!上帝保佑你,亲爱的!我在报纸上看到了,我这辈子从没这么高兴过!”他看了伯比一会儿,接着说,“我必须得做件事,小姐,不是冒犯,我知道,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说完他亲吻了伯比,先是一边的脸颊,然后是另一边。
“你没感觉被冒犯吧,对吗?”他担心地问,“我是不是太随便了?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你知道。”
“没有,没有。”伯比说,“你当然不随便,亲爱的珀克斯先生,我们爱你就像你是我们的一位叔叔——可是,在什么样的日子里?”
“像这样的!”珀克斯说,“我不是说我在报纸上看到了吗?”
“在报纸上看到了什么?”伯比问,但十一点五十四分的火车已经冒着蒸汽进站了,站长正在珀克斯应该待的地方到处找他。
伯比被一个人留下了。车站的猫在长椅下面用友好的金色眼睛望着她。
你肯定知道到底要发生什么了。伯比没那么聪明。她有一种模糊、困惑的期待感,这感觉常在梦中走进一个人的心里。她心里期待的事我不能说,也许就是你和我都知道的将要发生的那件事,但她的头脑里什么也没期待,它几乎是空白的,只感觉疲倦、糊涂和空白。那感觉就像走了很远的路,真的非常远,而且早已错过了正常的吃饭时间。
只有三个人走下了十一点五十四分的火车。第一个是一个乡下人,拿着两个像篮子的盒子,里面装满了活的小鸡,它们焦急地从藤条缝隙中探出毛茸茸的黄褐色小脑袋。第二个是佩奇特小姐,她是杂货店老板太太的表妹,手里拿着一个罐头盒和三个棕色纸包。第三个是——
“哦!我的爸爸!我的爸爸!”尖叫像一把小刀刺进了火车上每个人的心里。人们从车窗探出头,看见一个高大苍白的男人,薄薄的嘴唇抿成了一条线,一个小女孩用双臂和双腿紧紧抱着他,他的胳膊也紧紧地拥着她。
“我知道美好的事情要发生了,” 伯比说,这时他们正走上小路,“可我没想到会是这个。哦,我的爸爸,我的爸爸!”
“这么说妈妈没收到我的信?”爸爸问。
“今天早上没有任何信啊。哦!爸爸!真是你,是吗?”
手上从未忘记的紧握感让她确信这的确是爸爸。
“你得一个人进去,伯比,悄悄告诉妈妈一切都好了。他们抓住了那个人,现在人人都知道犯罪的不是你爸爸。”
“我一直知道不是你。”伯比说,“我、妈妈,还有我们的老先生。”
“是的,都是他的功劳。”他说,“妈妈写信跟我说你都知道了,她还告诉了我你对她意味着什么。我的小姑娘!”他们停了一分钟。
现在我看见他们穿过田野。伯比走进房子,努力不让自己的眼睛先泄露天机,因为她要找到合适的话“悄悄告诉妈妈”,所有的悲伤、困苦和分离都彻底结束了,告诉她爸爸回家了。
我看见爸爸走进花园,等待着,等待着。他看着花朵,对一双整个春天和夏天只见过石板、碎石和些许小草的眼睛来说,每朵花都是一个奇迹。但他的眼睛一直不停地看向房子。
现在他离开花园,站到最近的门边。那是后门,院子那头燕子正在盘旋。它们准备飞离寒冷的风霜,飞去永远是夏天的地方。孩子们就是为这几只燕子建了小小的黏土鸟巢。
现在房子的门打开了,伯比的声音喊道:
“进来,爸爸,进来!”
他走进去,门关上了。
我想我们不用打开房门,也不用跟着他了。我觉得那里现在不需要我们。我们最好迅速而安静地离开。
在田野尽头,在细长的金色草叶、蓝铃花、吉普赛玫瑰和贯叶连翘中间,让我们回过头,最后看一眼那座白色的房子,现在那里不再需要我们或其他任何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