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族生活的开始

这样的话,这个城市便开始了它的贵族生活。

城市里渐渐有了些喜欢名马、名车、名画、名人、名书的人。他们通常穿戴整洁,挑不出一点毛病,光彩耀眼却不咄咄逼人。腕上一般会带块瑞士产的手表,这种手表的特点是每年只生产有限的数千只。他们总是温文尔雅彬彬有礼,但偶尔也会风流倜傥,显出绅士式的幽默,也懂得“lady first”的高尚礼仪,让每个跟他们接触的人都觉得如沐春风,却又自惭形秽。

这时候,他们一般已获得这个女王或那个大公敕封的爵位,还没来得及获此殊荣的,至少也有过数次受到这些有爵位的人家邀请的经历,譬如某次高规格的酒会或者命名仪式。另外,还有个可供参考的依据,就是此时报纸上我们时常可以看到他们与某个名模或明星纠缠的绯闻。

就在这时候,王老虎不失时机地在城里搞起了一家鸡尾酒浴室。

王老虎时年三十,正是我国人民所谓“三十而立”的好年华,因此觉得再不干点正正经经的事,实在过意不去。

之前,王老虎从事过一种叫作“调酒师”的职业,十八岁他就入了行,虽没能成为一名超一流的调酒师,但在这个城市里手艺差不多算是一流。十二年来边赚边攒的钱已足够他在霓虹大道上朝北开一家门面约十五米宽的浴室。霓虹大道虽不如阳光大道繁华,但与最繁华的阳光大道只隔一排建筑物,距离不过一百米。因此浴室所在的市口并不算太差,地价却又比阳光大道便宜一半。

当初,刚盘下铺面,王老虎为应该从事何种事业费了不少心思,思绪在价廉物美和高价特供之间盘旋数遭,最后觉得还是高价特供对这座惯于出卖价廉物美的城市来说是条蹊径。

当然,搞一个鸡尾酒浴室的主意在没有先例的情况下,确实有些冒险。当时,多数人都认为这个调酒师出身的小商人一定是脑子出了问题,竟然想搞一个用鸡尾酒洗澡的浴室来发家。但后来王老虎令人瞠目结舌的成功,让大家不得不把刚吐到嘴边像一大块鹅卵石似的讥讽又硬生生吞了回去。现在谁都不能不承认,这念头虽荒唐,却天才。连王老虎自己也认为这是个天才的念头,因为在日后的岁月里,他十分沮丧地发现自己并不是一个天才。

好吧,现在来说一说鸡尾酒浴室。

从整个霓虹大道来看,它无疑是最别致的一家店。除了它从事的行业,它的布置、装潢和服务形式也最为与众不同。门面上,除了在气窗的位置上有几块不大不小的玻璃,几乎全是用一些未经雕琢和刨磨的木头镶起来的。入口直接采用了三棵百年大树,对半剖开,正好组成了三组推拉门,门上斑驳的树皮还完好无损地保留着。

推开那六扇门中的任意一扇,就可以进入这家浴室了。

首先你会看见一个类似老式当铺的柜台,柜台很高,踮起脚才能看见木栅栏后的一切。木栅栏很旧,柜台也很旧,是王老虎从一座被拆除的电影布景里折价买来的。栅栏后面,坐着个尖嘴猴腮、满脸皱纹的老头,戴一副黑色赛璐珞制成的老花镜,额下有七八根拖得很长的山羊胡子。当然,这不是王老虎,只是王老虎雇用的职员,原是一位特型演员,专演绍兴师爷的那一种,后来绍兴师爷的形象很少在电影中出现,老头便失了业,被王老虎找了过来,专门负责卖澡票和给澡客开门。他负责打开的是一扇小木栅栏门,门紧连柜台,但开门对他来说却是艰难的工作,他坐的椅子太高,否则他是不可能大半个身子高出柜台的。所以每次从椅子爬下来需要花很长时间,而重新回到椅子上去需要同样的时间。幸好每天来洗澡的人不多,十二个小时里只有二十多个澡客,碰到周末也不过五十来个。一般的日子,浴室的日营业额是二百多万元,到周末周日会有五百多万元。

进了那小栅栏门后,能看见一条阴暗的走廊,这时会有一位彬彬有礼的绅士或淑女向你走来,如果是女顾客,走来的便是淑女,如果是男顾客,走来的便是一个绅士,如果是一男一女,走来的便是一个绅士和一位淑女。他们主要是陪你在这条只有一只白炽灯泡照明的走廊里浏览。他们会让你注意看走廊两边,因为他们的提示,你会看见走廊两边的半空中蜂巢似的密布着一些小房间,每个小房间都有一扇红木移门,移门用黑色墨汁写了一些字,诸如“卡萨布兰卡之梦”“敦煌飞天”“天堂之恋”等等,这都是些鸡尾酒的名字,类似词牌,有格式和韵律的要求。这样走一遭后,顾客就应该做出选择了,他们必须选择一种鸡尾酒作为洗澡水。一般来说,顾客总是爱选“天堂之恋”,其他的当然也挺喜欢的。

选择完成后,顾客会被绅士或者淑女请到一个宽敞的大厅。大厅很大也很高,里面还有几间用茅草、竹片搭成的茅舍。这其实是些茶屋,顾客被带进大厅,主要是为让他们到茶屋里,边喝茶边等待。茶屋的布置很古朴,中间有一张用树根雕成的小茶桌,小茶桌边有两张同样用树根雕成的凳子。茶桌上有紫砂壶和两个只能装下半口水的紫砂茶杯,边上放着碟茴香豆,再边上是一张棋盘,正面是围棋,反面是象棋,茶桌的小夹层上放着两个藤编的和两个石雕的棋盒,藤编的棋盒里放着围棋,石雕的棋盒里放着象棋。棋子都是花岗岩的,手里捏着它们,会感觉到一些粗糙的凉意。小茶舍的一角还有只青铜炉子,炉子上有只烧水的雕纹陶罐,陶罐上有两个口子,一个口子是壶嘴,一个口子接着根细细的青竹管,青竹管穿过茅草,最后延伸到一间小屋,里面有个矿化净水器。在炉子和陶罐边还有个书童打扮的小男孩,趴在地上,看着炉火,手执一把羽毛扇,轻轻摇着。

顾客在茅舍盘桓时,前调酒师王老虎便会背着一架红木梯子走进那条阴暗的走廊。这时我们会发现蜂巢似的小房间没有楼梯,只有架上梯子才能进去。这次,王老虎把梯子架在用黑黑的墨汁写着“卡萨布兰卡之梦”的红木移门上。他身上背了个很大的白帆布包,帆布包看上去要比他一米八五的身躯还要庞大,里面鼓鼓囊囊的。王老虎艰难地向上攀缘,下面一个头大如斗的侏儒神色紧张地扶着梯子,似乎已用尽全身力气,脸上的青筋都爆了起来。

王老虎终于爬到木梯顶部,他移开“卡萨布兰卡之梦”的门,艰难地从门里钻了进去。

房间不大,八九平米,除了红色的大木桶,只有一面大镜子。屋里溢满酒香,显然是多年积存的。王老虎心情舒畅地吸了口气,鼻尖上开始冒出一些红晕。他打开白帆布包,拿出一些瓶子,开始往木桶里倒酒,共计三瓶威士忌、两瓶马蒂尼、五瓶XO、一瓶半拿破仑、四瓶雪利酒、三瓶半金奖白兰地、二十瓶状元红、十五瓶竹叶青、五罐番茄沙司、一罐草莓酱、六品脱牛奶、十六个鸡蛋、胡椒粉若干,再就是兑苏打水,夏天要加冰块,冬天可以不加,春天和秋天加一点点冰块。这时,木屋里的酒气已浓到化不开,多待一会儿,便要醉了。所以王老虎很快从房间里退出来,把门紧紧关上。这之前,他还在木桶余出的一块木板上,放了一条雪白的毛巾、一块雪白的浴巾和一大块雪白的羊奶乳酪。

王老虎顺着梯子往下蠕动时,大白帆布包依然鼓鼓囊囊,不过看上去轻多了,王老虎的动作不再显得吃力。在王老虎安全着地后,头大如斗的侏儒便欢快地撒开粗短的腿,向大厅欢奔而去,气喘吁吁地跑到正一滴一滴品着上品云雾毛尖的顾客面前,尖声尖气地告诉顾客,洗澡水准备好了。

顾客在侏儒带领下,又回到阴暗的走廊,很快便看到在那里孤零零矗立的红木梯子,顶上那只白炽灯泡很暗,发出的黄光有些浑浊,梯子像是投射在银幕上的影子,仿佛不可能被触摸到。顾客顺着影子爬了上去,侏儒在下面用身体抵住这若有若无的影子,以免它滑开。

在梯子顶端将木门移开后,顾客双脚便正式踩在了房间用蜡打得滑溜溜的木地板上。

啊,酒气太香了,顾客差不多已经陶醉了。他像个吝啬的守财奴,急忙把木门关起来,然后站在红色大木桶前,放眼向里望去。真美啊,红的,黄的,蓝的,绿的,橙的,紫的,白的,彩虹似的一层层排列在红色木桶中,那冰块像一些晶莹的星星,在桶底闪烁出寒冷的白光,晃得人两眼发花。头顶那耀眼的碘钨灯,将灯光投射在桶里,水一样泼散到四面八方,房间被泼成了五颜六色,不断地流转,好像碘钨灯不是碘钨灯,而是迪斯科舞厅里的球状旋转彩灯。顾客呆了,这时候他通常会情不自禁地瘫坐在地,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他挣扎着掐了一下大腿,当然这会很疼。

这样发了会儿呆,顾客开始脱去身上的衣服和鞋袜,等赤身**后,他才会拿下头上的礼帽。然后小心翼翼地下水。太凉了,特别是冬天。但没过多久,他的皮肤开始泛红,是那种淡淡的玫瑰红,他感到浑身燥热,像洗桑拿一样,但又不像洗桑拿那般憋气。当然,这时候顾客通常不会注意到身体上的感觉,他的注意力全被木桶里的洗澡水吸引了。液晶一样层层分布的酒液在顾客的腿脚伸进去的一刹那发生了变化。

这时,顾客觉得自己看上去就像根玻璃搅棒,洗澡水则像盘碎了的珠玉,各种颜色的**呈块状,互相乱窜乱碰。顾客甚至以为听到了清脆的叮啷声。

过了很久,他才会安心地躺下,拿起桶边木板上的羊奶乳酪,在身上涂抹。羊奶乳酪在身上滑腻地挤动,顾客感觉舒服极了,像有一只绵软的手在抚摸他。涂完羊奶乳酪,他拿起那条雪白的毛巾,在身上揉搓,然后又将身子浸入酒液。五颜六色的**上浮起了一层油腻,呈椭圆形散布在液面上,漂过来漂过去,多少破坏了桶里原来的绚烂。顾客叹了口气,在木桶中站起,跨到了地板上,打蜡地板让他通红的脚心感到软绵绵的阴凉。他拿起那一大块浴巾,裹住自己擦拭起来。很快,身体干燥下来,可以穿衣服了。衣服摩擦在顾客的皮肤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感到自己的皮肤此刻有些光洁的意思。

顾客拉开移门时,快要打瞌睡的侏儒激灵了一下,又用身体抵住了红木梯子。

顾客开始顺着梯子往下爬。等到顾客从走廊走出去后,头大如斗的侏儒便爬上红木梯子,进了小屋。

酒香还是很浓,闻见这酒香,侏儒脚下晃了晃,他连忙定了定神。显然,他很熟悉打蜡地板的性能。紧走两步后,他小跳了一下,便在地板上滑行起来,到了木桶跟前,他轻巧地往上一跃,一探手抓住了木桶内沿的那根小银链,一拉,便能听见扑通一声。如果你身材够高,会发现木桶底部有个塞子塞着的小孔。塞子被拉开后,桶里的**开始从小孔里往外漏去。

如果你能站到蜂巢似的小房间背后,会看见那里有许许多多镀铬的小管子。这些银色的小管子乱七八糟纠缠在一起,贴着房子阴暗的夹层,像张用银粉画成的迷宫图。镀铬的小管子往下伸展,最后伸展到了霓虹大道宽阔的下水道里。小管子的尽头黑洞洞的,密密麻麻地排列着,也像个蜂窝。你要是眼神不错,还会看见蜂窝下面挤满了老鼠,很大的老鼠,毛皮油光光的,眼睛贼溜溜的。那么多老鼠挤在一起,就像公园水池里追着面包屑挤破脑袋的金鱼。哪根管子有了动静,老鼠便会向哪根管子簇拥而去,然后开始争抢那些碎玉似的酒液。如果这时,下水道检修工张三碰巧经过,他会用手电筒照射这些发了疯似的老鼠,但老鼠们丝毫不为所动,继续一个劲向水管挤去。这时张三的鼻子也会嗅到那股醉人的酒香,他弄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嘴里念念有词:“罪过,罪过,太可惜了。”一边说,一边继续沿着霓虹大道底下的下水道向前走去。

此时,上面那头大如斗的侏儒在拉开桶底的塞子后,正把耳朵贴在桶壁上,倾听**下旋的涡流声和经过水孔时发出的吱吱声。酒液很快流完了,见底时发出的声音最尖厉,听见这声音,头大如斗的侏儒会用力点点头,然后转过身,快走几步,又一个小跳,让自己滑出房间。他关上门,哧溜着从梯子上滑下,因为速度太快,一下摔到在走廊的地板上。不过没事,他很快站了起来,一溜小跑,找到正在办公室抽烟喝茶看报的王老虎。这时,前调酒师王老虎会再次回到走廊,背起那架红木梯子,往库房走。库房雪白的墙壁上钉着一排排黑色的钉子,上面挂满了各种各样的红木梯子,长的短的,密密麻麻。

等墙上再也没多余的空白时,一天的营业时间便结束了,大家都可以回家了,王老虎也要去休息了。

第二天早上,王老虎总会第一个到浴室上班。晚上守更的钱老头已经等着给他开门了。这时候,王老虎通常会注意到钱老头嘴里的酒气,老头昨晚一定又偷酒喝了。不过,老头还算识趣,偷的是二锅头。反正值不了几个钱,喝就喝吧,这样想着,王老虎便把店铺所有的门都打开了,巡视一周后,工作人员就都到齐了,其中有绍兴师爷似的瘦老头和头大如斗的侏儒。王老虎吩咐了他们几句,便决定出门去进货。

他从车库里开出一辆载重量约为一吨半的客货车,是省油的日本车,既轻便又漂亮,除了载货,碰到节假日,他常常用它带着家人出门野游。

从车库出来后,他开着车先是往右拐,然后沿霓虹大道向东行驶约一千米,来到一个十字路口,那是霓虹大道和五一路的交叉点。他往右打方向盘,沿五一路向南又开了一百米,到了第二个十字路口,那是阳光大道和五一路的交叉点。再向右拐,沿阳光大道向西开大约一公里,车便到了“者记百酒店”的门口。本城的乡土历史学家考证说,这是阳光大道上仅剩的百年老店之一。其实谁也说不清它的历史是否真有一百年那样长,但店开了很久是不争的事实。店是姓者的人家开的,主要卖酒,各种酒,古今中外,只要不是太稀罕的,这里都有。人人都知道,者记百酒店在本城酒类品种最齐全。除了卖瓶装酒,也卖散装酒。散装酒被放在一些鼓腰的木桶或样子笨拙的陶钵里,陶钵的口子上有干巴巴的黄泥封。由于卖散装酒的缘故,这里除了卖酒,还提供堂吃服务。在者记百酒店的西南角摆放着一些破旧的桌子和长凳,专供酒客使用。为此,店里还备有三样下酒的小食品,牛肉干、猪肉脯和火腿肠。

王老虎把车停在了者记百酒店门口。按规定,阳光大道只准行车不准停车,但这时天还早,大道上没什么车,交警也没上班,不会有人来找王老虎的麻烦。

王老虎进了者记百酒店。这时通常有个自称“者记老板”的人来接待他。此人其实名叫者国忠,年龄和王老虎相仿,但没王老虎高大,勉强够一米七,这让者国忠在面对王老虎时,总有种受到压迫的感觉。

每次王老虎都会将一份采购清单递给者国忠。老者看完清单后,会告诉王老虎,他想要的东西,者记百酒店都可以供应。接下来,两人开始讨价还价。因为都不是得理不饶人的性格,唇枪舌剑后,便很快找到了让双方都满意的折中点。王老虎开始开支票,者国忠在吩咐伙计往客货车上装酒。检点完车上的货物后,王老虎会把手中的支票交给正眼巴巴望着他的者国忠。老者看了看支票上令他心满意足的数字,咂巴咂巴嘴,向王老虎道了声谢。

接着王老虎会坐进司机室,沿阳光大道继续往西开,一直开到与六一路的交叉口,向右拐,然后沿六一路向北,再在六一路与霓虹大道的交叉点右拐,沿霓虹大道往东行驶,很快又回到了鸡尾酒浴室门口。王老虎下车,叫来伙计,大家七手八脚把车上的货全搬进了库房。

接下来,大家安静下来,像等待命运一般,等着第一个顾客咔嚓作响的皮鞋声。

不知不觉过了三年。王老虎发达起来,虽没过上贵族生活,但与贵族的生活差距也不算大。这过程中,王老虎拥有了一位亲密朋友,者记百酒店的老板者国忠。搞过供销的都知道,和业务单位只要有持续三年的往来,双方负责交接的人员便会彼此生出些莫名其妙的亲切感。当业务往来已成习惯,像刷牙洗脸一样平淡无奇时,大家就不免要用些友善的表情和话语来填充会面时间。

之后为证明这些表情和话语不是虚的,除了业务往来,大家又不得不开始搞些其他的社交活动。譬如逢年过节,王老虎总会带家人到者国忠家去闹上一天,然后者国忠也会带家人回访。两家人热络起来,双方的孩子也都开始认定,者叔叔或者王大伯是他们爸爸最好的朋友。

这样的家庭聚会,后来中断了一段时间。当时,者国忠的老婆向他提出离婚,因为她爱上了一个我们曾经提起过的那叫作贵族的人。

说句心里话,者国忠对老婆也没到情深似海的程度,只是老婆跟人走了,面子上难免过不去。面子上过不去,心里就肯定不好受。本来,他自我感觉还不错,好坏也是家百年老店的老板,家产至少有个千把万。但老婆这次迷上的偏偏是个叫贵族的人。一比较,原本还算出众的者国忠就显得土鳖了,老婆甚至还很伤感情地说他俗不可耐。

可以想见,这打击该有多大。那段时间,一到晚上,者国忠就会提着几瓶酒和一点熟食跑到霓虹大道上的鸡尾酒浴室,找王老虎喝酒。

看见朋友心情不好,王老虎只好放下工作,陪他喝闷酒。每次一直喝到者国忠醉了,两人才会离开鸡尾酒浴室,各自回家。

这天,者国忠又醉了。醉了,还不想回家,硬让王老虎陪他在浴室闲晃。晃来晃去,两人来到了那间雪白的墙壁上挂满红木梯子的库房。者国忠问,梯子是干吗用的?王老虎答,是用来爬洗浴间的。都没征求王老虎的意见,者国忠就自说自话把红木梯子一个个取了下来,搬出库房,让那一百多扇红木移门前第一次全部架上了梯子。

高高低低的红木梯子像树林,参差在狭窄而阴暗的走廊上,昏黄的灯光将梯子的影子照在地上,纠缠成形状怪异的线条。线条上,两个猴子似的黑影在穿来穿去,那是者国忠和王老虎。他们一会儿爬上了这架梯子,一会儿又爬上了那架梯子。这种无聊的攀爬游戏,王老虎并没有一点兴趣,之所以跟在者国忠后面,纯粹只是为了保证老者的人身安全。

这样上上下下了数十次,两人爬进了那叫“敦煌飞天”的房间。扑鼻的酒香迎面而来。王老虎看了一眼屋里的大木桶,马上判断,头大如斗的侏儒忘了放掉桶里的洗澡水。王老虎觉得,明天有必要提醒侏儒,让他端正一下工作态度,别再这样马马虎虎心不在焉了。

就在王老虎低头沉思时,者国忠向大木桶扑了过去,一捧捧喝起桶里的洗澡水来。等王老虎发现这状况想去阻止时,他已经喝了好几口。不过让王老虎诧异的是,者国忠的脸上竟露出了神秘的微笑,看那样子好像还清醒了过来。

禁不住者国忠软缠硬磨,王老虎只好接受提议,用食指蘸了一点桶里的洗澡水,往舌尖上象征性地抹了一下。

很快,前调酒师王老虎就被舌尖上那异常的感觉惊动了,那味道醇美到惊艳,狂风一样,从舌尖扩散到全身。他呆住了,完全沉浸在这奇异的幻觉中。过了很长时间,他也在脸上露出了神秘的微笑。

这肮脏的“敦煌飞天”要比干净的“敦煌飞天”好喝一千倍。王老虎心里还忽然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为了证实这念头,他主动带着者国忠在楼梯上爬上爬下。每进一个洗浴间,都会跑去木桶边,用手指在桶壁上蘸一蘸,然后放在舌头上舔。所有桶壁上的残留物都拥有同样的魔力,王老虎甚至以为这已不再是酒,而应该被写成“”。

就在王老虎为如何命名这怪异的物质而费尽思量时,者国忠已开始提议,要把这用脏的洗澡水全部运去者记百酒店高价出售,还为它取了个漂亮的名字“王者之魔”。

不过,我们的王老虎当时还很淳朴,努力想拒绝这个提议,最终商人的本能占了上风。不过,为了弥补良心上的不安,他提出了一个附加条件,往“王者之魔”里添加适量的黄连素。

接下来他们要面对的问题,就是怎样把“王者之魔”从霓虹大道的鸡尾酒浴室运至阳光大道的者记百酒店。这件事情当然不能太招摇,最好只有王老虎和者国忠知道内情。明目张胆地运送显然行不通,最好的办法是铺设暗管,让浴室废弃的洗澡水从管道里神不知鬼不觉地流到者记百酒店,变身为“王者之魔”。

然而从鸡尾酒浴室到者记百酒店,距离显得有些遥远,这就意味着需要一个宏大的工程。而这样一个工程很容易暴露他们的意图。

为了解决这个难题,他们绕着霓虹大道、五一路、阳光大道和六一路构成的矩阵绕了好几圈。不知怎么搞的,他们忽然发现这问题根本就不是个问题。事实上,他们发现霓虹大道上朝北的鸡尾酒浴室和阳光大道上朝南的者记百酒店,竟然处在同一幢长达两公里的建筑物内部,两家店还正好背靠背。鸡尾酒浴室和者记百酒店间的绝对距离由二千一百米缩短为三十五厘米厚的一堵墙。

于是,这一年的三月十日到四月十日,霓虹大道上的鸡尾酒浴室宣布暂停营业一个月,不久,阳光大道上的者记百酒店也宣布要在三月十五到四月一日之间,放半个月假。

两家店的员工都收到了丰厚的休假工资,各自的老板还郑重提议,要员工们休假期间最好离开本城,去各处旅游,旅费将由店里酌情报销。

一个月很快就过去了,霓虹大道上的鸡尾酒浴室又重新开张。这是个星期三,浴室生意格外的好,十二个小时来了一百〇五个顾客,营业额一千〇五十万元。五天后,者记百酒店也正式开始供应一种三万元一小杯的酒,名字就叫“王者之魔”。

一开始,对这奇贵的“王者之魔”,大家还抱有警惕。矜持一阵后,有个叫李二白的人终于憋不住了。这个被本城贵族认为是暴发户的家伙,一时头脑发热,真的拿出三万块买了一杯“王者之魔”。喝完,在长时间沉默后,李二白痛哭流涕,咏出了“君不见王者之魔天上来,奔流入心不复返”的绝句,还由此认定,整座城市里只有他才够格叫贵族,因为只有他才懂得“王者之魔”的好。李二白突然飙升的自信让本城贵族们心里不屑的同时也有些**,于是真有人趁着月黑风高,偷偷潜进者记百酒店,品尝了这叫“王者之魔”的鸡尾酒。

毫无疑问,贵族的舌头和鼻子一样挡不住“王者之魔”的**。半推半就后,他们就接受了这叫“王者之魔”的奇特物质,后来甚至还把每个月喝十杯“王者之魔”并持续十年以上,作为硬指标衡量一个人是否够格成为贵族。

“王者之魔”就此供不应求。此事的直接后果,就是某天下水道检修工张三蹚着黑色的脏水到达鸡尾酒浴室地下时,发现原来密密麻麻的老鼠不见了。纳闷了好长时间,他才意识到,这状况其实已发生了很久。继续左思右想,他恍然大悟,原来是那醉人的酒香不见了。不过他以为,这只是他的生活经验再次得到了印证:世界上绝大多数事物都会在闯出牌子后,今不如昔。张三认定,鸡尾酒浴室也开始运行在这样一条既定的下行轨道上,只是下行速度快得有点过分。想到这一点,张三忍不住叹了口气:“唉,暴发户就是暴发户。”

之后,在无数多次没话找话的闲聊活动中,张三总会向人表述自己的这一发现。听过这说法的人又将之传播了几轮。后来它变得不再新鲜,如同所有曾经和正在被这个城市遗忘的秘密一样,此事也终于被大家放到了一边。毕竟,张三认识的人和转述此事的人,没人有可能去鸡尾酒浴室洗澡。何况澡客们即使真听见了这样的传闻,也不会相信。事实上,浴室里用来洗澡的鸡尾酒无论在气味、颜色还是触感上不仅不比原先差,还因为调酒师的技术日臻娴熟,而变得越发完美。

用了不到五年时间,王老虎和者国忠就令人费解地成了本城巨富。他们买下了夹在五一路和六一路之间的那幢建筑,然后把它拆掉,在原址建起了一幢更高更大的摩天楼。大楼管道是由两位老板亲手设计的,包给了几家不同公司分段分期铺排,除了设计者,谁也搞不清那些路线诡异的管道最终伸展去了哪里。

大厦建成后,鸡尾酒浴室和者记百酒店顺利合并为一家公司。楼里各种娱乐休闲设施一应俱全,不过最有特色的还是鸡尾酒浴室那些蜂巢一样的洗浴间和者记百酒店供应的“王者之魔”。

巨大的成功让王老虎和者国忠像第一次发现似的,发现他们的城市并非世界上唯一的城市。本城之外,还有无数其他的城市。而所有那些城市,都无一例外生活着那叫作贵族的人们。因此,他们有些狂妄,认为他们的事业可以向那些地方扩张。很快,另一个奇妙的发现坚定了他们扩张的念头。事实上所有那些形式各异的城市,都存在着一条霓虹大道、一条阳光大道、一条五一路和一条六一路,而所有这些霓虹大道、阳光大道、五一路和六一路都无一例外地夹出了一个长两千米宽一百米的矩形地带。这巧合几乎已巧合到了荒谬的程度,王老虎和者国忠不得不以为这是个神启,他们有义务将这奇迹推演到极致。

接下来的故事变得简单:两人用了整整三十年在所有的巧合上建起了一幢幢形式相同的摩天大楼,大楼面向霓虹大道的那一半都无一例外地开办了“鸡尾酒浴室综合俱乐部”,面向阳光大道的另一半则成了“者记百酒店暨娱乐餐饮中心”。所有这些建筑从里到外、从装潢直到每张桌子每个椅子都别无二致。如果身处其中,你根本无从判定正身处哪座城市。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们甚至再也不知道哪个城市里的“王者摩天楼”才是最初的那座。然而这又算什么呢?无论你身处哪座城市,只要你想洗鸡尾酒浴,就可以去霓虹大道,如果想喝“王者之魔”,就可以上阳光大道。你根本无须辨别它们的顺序和本质。

再也没什么可遗憾的了,除了从不喝“王者之魔”,王老虎和者国忠几乎拥有了人间所能拥有的一切光荣与梦想。所以,活够了以后,两人就顺利地死去了。他们的儿子和女儿继承了这宗巨大的产业。事实上,这是一对夫妇,当时年龄不过三十出头。他们本是青梅竹马,在同一家私立贵族学校上的小学和中学,接受了王老虎和者国忠未曾受过的教育,他们的谈吐和教养让各自的父母一面心生自卑,另一面又扬眉吐气。他们瞒着父母偷偷谈起了恋爱,直到他们一起去哈佛大学留学时,才公开了关系,后来还索性结了婚。双方父母也都满意这门亲事,事实上,正是他们用有意无意的疏漏和暗示,促成了两位青年的情投意合。一项可以传承万世的基业终于建立了起来。

王萧茏,也就是王老虎的儿子,他爹最初给他起的名字是王小龙,继承了所有霓虹大道上的“鸡尾酒浴室综合俱乐部”;者雨画,也就是者国忠的女儿,她原来的名字是者玉华,继承了所有阳光大道上的“者记百酒店暨娱乐餐饮中心”。在漫长的遗产交割过程中,王萧茏和者雨画第一次得知他们继承的财产究竟有多少。数字大到令人瞠目结舌,即使每人每天花十万元,一百年后,他们仍是亿万富翁。这还不包括钱生钱产生的利息。这个发现让他们觉得继续保留这些摩天大楼不仅对他们的生活毫无益处,而且要花费太多心思。于是他们便将这些产业折价分拆卖给了几家不同的财团。

现在,他们彻底活在了云端上,一刻不停地坐着他们的私人飞机,在所有可以洗鸡尾酒浴、喝“王者之魔”的城市间翱翔。在地面停留时,他们会去听听交响乐,看看芭蕾,有时也会收购些艺术品。在这过程中王萧茏当上了好几个国际体育协会的执委或副主席,者雨画也搞起了各种慈善机构或艺术、学术基金,他们的行踪时不时会出现在报纸上。不过,不管有多忙,到了周末,他们一定会坐着劳斯莱斯前往霓虹大道的鸡尾酒浴室综合俱乐部。在那里,他们通常会先打上两小时保龄,然后再用两个小时洗鸡尾酒浴。王萧茏比较喜欢“天堂之恋”,者雨画更欣赏“卡萨布兰卡之梦”。两个小时后,他们会在俱乐部的门厅会合,再次坐上劳斯莱斯。不用吩咐,司机会带着他们沿霓虹大道往东走,然后在五一路右拐,往前开一百米,到了阳光大道再次向右拐,然后他们就到了“者记百酒店暨娱乐餐饮中心”。先下车的通常是王萧茏,他会沿着劳斯莱斯的屁股绕一个圈子,到另一侧为者雨画开门,然后两人会携手进入“者记百酒店暨娱乐餐饮中心”。侍者早就在那里等候他们了,会带着他们去预订的VIP包房。在包房里,他们会随便点些小菜和点心,此外,就是五至六杯“王者之魔”。

这样,王萧茏和者雨画便开始了他们的贵族生活。

一九九四年初稿

二〇一〇年十二月修订

二〇一三年四月第二次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