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子,或者股票行情02

差不多用了一年时间,在胖子体重的提示下,我终于把十五万元炒成了三十万元,而这时辛强早已成了亿万富翁,传言中,他正是漂来金枪鱼的暗庄。

然而接下来的一九九五年让人心灰意冷,股市在这年整个陷入低迷,漂来金枪鱼也不例外。

看着胖子一天天消瘦,我心如刀绞,比看我自己掉肉还难受。

因为体重在不断下降,胖子的情绪也变得低落。每天中午来我们办公室时,总是愁眉苦脸的样子,脸上的皮肉皱褶起来,像朵怒放的肉色**,或者说像一只屁眼。他的视线又能落在健康秤的表盘上了,所以现在他进来时,我不用再站起来,只用在一边看他把整个过程走一遍。有时我盼着能成为胖子的饲养员,将他像猪似的圈养起来,除了吃和睡,再不让他干其他事情。但问题在于胖子的体重是一个我绝对不可能参与的过程。

如此又过一年,一九九六年初,像泄气的皮球一样瘪下去的胖子又重新鼓鼓囊囊了。我们的三十万元人民币又兑换成了漂来金枪鱼的股票,在胖子每天日益膨胀的小肚子上,成为城市小业主的希望正越来越近。

低位吸进两万股漂来金枪鱼后,不到两个月,我和田芳在股市中的资产达到了四十万元。照这势头,大概只要再过两个月我们就能大功告成。

三月二十日星期三,漂来金枪鱼涨到了二十二元五毛,我和城市小业主之间只差五万元了。

这天,像往常一样,吃完饭我就坐到了办公桌后面,等着胖子出现。一边等,一边趁同事们不注意,我盯着田芳看。田芳根本不搭理我,一脸严肃,用水彩在一张4开的白纸上画着《祖国、羊与其他》。田芳告诉过我,装饰画的灵感来自犹太天才夏加尔,只是她把原画中的驴换成了一只俏皮的小绵羊,在我注目之下,她在绵羊撅起的屁股上画了颗醒目的美人痣,这痣和田芳自己屁股上的一模一样。激动之下,我的下体像标枪一样向天空伸展而去。

哦哦哦哦哦哦,红磨坊啊红磨坊,活塞运动或者**的情欲。

一些奇怪的声音连续不断地呈现在我脑海中,就像由词语构成的情欲曲线。

好不容易将冲动压抑下去,胖子还是没出现。而这已经是下午一点半。

起初,我并未把这偶然的失常当回事。事实上,过去的几年里,胖子并不是天天都来,他也是人,也难免会生生毛病闹闹情绪,或者出个差什么的。记得最长的一次,胖子曾有一个礼拜没在我们办公室出现。

然而第二天、第三天,胖子又整整一个星期没有出现。不过,因为漂来金枪鱼的上升势头并未放慢,我就没太在意。

然而,在下一个星期三到来时,漂来金枪鱼忽然停牌了。新公布的年报表明,生产金枪鱼罐头的那家街道工厂由于负债累累,资产变成了负数。漂来金枪鱼成了ST金枪鱼。

然后便是噩梦般的两个星期,我用尽全部解数想从这可怕的局面中出逃,但漂来金枪鱼只有卖盘没有接盘,等到跌停板被重新打开,我手里的股票只值二十万元了。

我不知道究竟该留着漂来金枪鱼等待翻盘,还是割肉,把损失减到最低。然而胖子还是没有出现。他像空气一样消失了。

这时股市里不断流传着各种谣言,其中之一就是ST金枪鱼极可能重组。但股市里天天在传出各种各样重组的消息,我根本无从判断这消息是真是假,也许只是庄家为出逃而施放的烟幕。眼看城市小业主的梦想在眼睫毛上轻盈地舞动一下后,便掉头而去,我有些欲哭无泪。

这时我想起了辛强。利用下班时间,我厚着脸皮在他公司门口等了三天,终于在他坐上奔驰600之前,找到了他。

我很不直接,坐在车里喋喋不休地跟他聊起了大学期间,我们如何亲密无间,直到口干舌燥无话可说。

辛强一点没要打断我的意思。他像变了个人,脸上的笑容不再憨直。耐心听完我的絮叨后,终于开口,轻描淡写地说:“有什么事吗?”

辛强的礼貌让我无地自容,我只好放低姿态,露出了一脸谄媚:“其实想请你帮个忙。”

“哦?”辛强连眼皮也不抬一下。

“前阵子,买了两万股漂来金枪鱼,现在赔得差不多了。我究竟应该抛掉还是留着?”我问。

“这种事怎么帮得了?你应该自己判断。”辛强平静地说,都没有给出半点暗示。

“看在老同学分上,算我求你了,告诉我留还是卖?”我低声下气,眼泪都要夺眶而出了。

“好吧,试试看留在手里。”辛强伸了伸腰,居高临下地说。

辛强的话看上去一点都靠不住。

会面后的半个月,漂来金枪鱼仍在不断下跌,我在股市里的资金缩水为十万元。越来越多迹象表明,漂来金枪鱼重组的消息是庄家的烟幕。

而胖子却还是不肯出现。

在四月最后一个交易日,我忍痛将筹码统统割让。随后便是五一长假,我心灰意冷,在家闷头睡了好几天。

假期结束后,我开始对股市不闻不问,只要听见有人在议论股票,就远远地躲开。

田芳的钱赔掉了一大半,她没有责怪我的意思。我们依然像从前那样亲密并**着。只是我们的情欲也像那条疲软的漂来金枪鱼一样变得松松垮垮。

如此过了大约三个月,胖子又幽灵似的出现了,不仅没瘦,还比以前更胖了,身上都没了一丝一毫的棱角,成了无数个圆柱和圆球的集合体,让人忍不住要为他忧心忡忡,生怕一不小心碰到他,就会散架,滚得铺天盖地。

根据胖子的解释,过去几个月他被公司派去了遥远的美利坚。胖子显然很满意这次美国之行,平时并不多话的他在这天中午整整跟我聊了半个小时。

因为胖子的出现,我忍不住又去关心漂来金枪鱼了。没想到金枪鱼坚挺无比,已涨到四十块。传闻中的重组,在我退出股市后的第二个星期就成了现实,漂来金枪鱼不再生产那酱味十足的金枪鱼罐头,而开始生产一种特制的组合式金枪鱼玩具。据宣传,这是今年美国最流行的智力玩具,实验数据显示,通过将金枪鱼拆开,然后再拼凑起来,可以让小孩的左脑右脑以及脑垂体的平均克重增加百分之三十。

这时,我才想起,漂来城的大街小巷上确实到处都在叫卖这种奇怪的智力玩具。玩具实际上只是一些塑料块,甚至都没配备图纸,厂家认为没有图纸正是这玩具的巧妙之处。

所以,金枪鱼玩具虽随处可见,我还是不知道金枪鱼的确切形象。

不过,这并不影响漂来金枪鱼的走势。经过重组,它又成了绩优股,还进了高科技板块。当时我要是不抛掉,现在应该已有八十万元了,足以当一次半城市小业主了。

这发现几乎毁了我。

当城市小业主的计划破产得如此荒诞并且彻底,再也没有什么人生计划值得当真了。

一个没有人生计划的人是无所畏惧的人。我忽然发现羊毛公司并不像想象中那样无趣,为羊毛编制价格曲线显然也是一种创造性劳动,我们的嫖客总经理为人也不错。

当然胖子还是会来,还是会在视线穿不过肚子时求我帮助,但语义晦涩的漂来金枪鱼正在被我遗忘。

生活在继续,田芳开始和别人约会。作为一个专业的羊毛艺术家,必要的混乱是不可或缺的灵感来源,根据田芳的说法,私生活的丰富性之于创造力,正如线性代数之于我,胖子的体重之于漂来金枪鱼。

真正让我吃惊的,是田芳后来竟然离开了羊毛公司,真的开了一家红磨坊酒吧。如当年计划的那样,她在酒吧的阁楼里搞了个画室。

资助田芳成为城市小业主的是我们的总经理。这个整天眼圈发黑的秃顶男子在田芳进公司四年后,才终于发现原来田芳的胸脯很大,就热心地帮她实现了理想。

当然,我们的总经理有空的时候少,大多数时间不得不陪着客户在歌厅桑拿浴室消耗所剩无几的荷尔蒙。所以,只要动了念头,我就会去红磨坊酒吧,和田芳装作是劳特累克和玛格丽特,在另一些装成劳特累克和玛格丽特的男女头上搞些必要的创作活动。

每次完事后,田芳就会像《祖国、羊与其他》中的那头绵羊一样把屁股撅得半天高,让我用干毛巾擦拭私部。这一般是她最心满意足的时候,她会喋喋不休地跟我谈心。

“看看你,一点上进心都没有,整天浑浑噩噩的,这样下去怎么办?老兄,你已经不年轻了,再过两年就三十了。”撅着屁股的田芳总爱用这种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态度批判我,并为自己点上一支香烟。

“以前不是还挺有雄心的吗?怎么能因为一点小小的挫折就放弃了呢?脆弱!你们这种小资产阶级最大的问题就是脆弱!”因为猛吸了几口烟,田芳的语气通常会激烈起来,“要还是个男人的话就拿点出骨气来,哪儿跌倒就哪儿爬起来……喂喂喂,干什么?我操,每次跟你说正经话你就跟我不正经,再这样我不理你了……唉,真是拿你没办法……嗯……嗯……嗯……”

其实,田芳的开导并非毫无效果,就像一个被反复播放的公益广告,她的话最终激起了我的上进心。我又开始根据胖子的体重,重新在股市里进进出出着漂来金枪鱼。考虑到通胀因素,这次我把目标锁定在了六十万元。

事情倒是顺利,连续两年,胖子的出勤率达到百分之百,体重的振**幅度维持在一个激烈的水准上,让我很快赚足了六十万元。这跟辛强的六亿元资产比,虽只是九牛一毛,但已足够让我重新成为一个能拥有上进心的人。

然而,这时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我认识了董如斯。

我是通过田芳认识董如斯的。她是田芳的表妹,也是学美术的,在肉制品公司负责画猪肉装饰画。当时,田芳通过我和辛强认识了。作为回报,她给我介绍了董如斯。然后,不知田芳用了什么办法,竟让辛强鬼迷心窍,热烈地爱上了这整天骂他乡巴佬的粗野女子,还非娶她为妻不可。如此,女艺术家田芳只能忍痛结束自己毫无边际的私生活,决定以后一心一意只跟着这个叫辛强的男人混日子。为了补偿她那颗失落了灵感的心,辛强为他的新婚妻子在纽约搞了个“陷入爱情的羊毛现代主义”的大型展览,还让她的好几幅画作都被著名的“MO”收藏了。

因为听田芳说董如斯也是位女艺术家,我从一开始就对她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但是你们不知道,跟她表姐比,董如斯属于那种特别不实惠的人,也就是说不够直接。这一点从她的穿着上就可以看出:浑身上下没有一条拉链,里一层外一层,所有衣服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纽扣,别人用一个纽扣能解决的事情,她非用五个,纽扣都特别大,扣眼又特别小,解一个起码半分钟。如果是冬天,要想帮董如斯脱掉外套,至少要花上半个小时,还要做好把十个手指甲都搭上的准备。而要做到她肯让你帮她解开外套的程度,你得先送她鲜花或者某些无关紧要的小玩意,然后编些乱七八糟煞有介事的甜言蜜语,总之就是要让她确信,你的皮肤跟她一样白皙,头发跟她一样柔软,品味和她一样清新。但谁让董如斯脸上长了两个微陷的酒窝,甜滋滋的样子,让人忍不住打心眼里想把她放在怀里搂一搂,我也不能免俗。所以虽然觉得搞定董如斯有些麻烦,我还是乐此不疲地将这项工作开展了起来。

不过,这一切还不算太困难。董如斯是个单纯的人,对我来说,她为自己布下的防线不过是些调节气氛的小花边。我先用从田芳那里批发来的美术知识把自己装扮成一个有深度的鉴赏者,不断地对她在猪肉装饰画之外画的那些拙劣无比的作品大加赞赏,让她错以为我是她在世上唯一的知音。但其实我和本城其他居民一样,更欣赏她画的那些招贴在超级市场冷冻柜里的猪肉装饰画,一个能把猪肉画得百分之百接近真实猪肉的艺术家才真正令人钦佩。

每次说完那些言不由衷的赞美之词,我会让自己声音低沉,仿佛电台里播送情歌的DJ,不厌其烦地给她讲述我和田芳之间的爱情故事。说到口干舌燥、涕泪纵横时,她就会陪着我一起伤心。然后酒精登场,我大口大口地喝,她一脸同情地劝,最后不得不陪着我一起喝了起来,于是一些情不自禁的事就顺理成章地发生了。

我本以为能和董如斯保持一种田芳式的关系,后来才发现,艺术家和艺术家是不一样的。在那些情不自禁的事情发生过之后,她竟然认为我是铁了心要跟她结婚的,所以自然而然,就把自己当成了我的老婆,连我头发应该三七开还是中分或者用什么样的牙膏刷牙都要由她说了算。

在那些情不自禁的夜晚过去之后,她总会依在我怀里悠悠地说:“将来你要是不要我了,我只能死给你看了。”说着,还会流下两行眼泪,把场面弄得很悲凄。

这些话让我有种受到讹诈的感觉,但另一方面心里又有些喜滋滋的,因为活这么大这是第一个为我要死要活的女人。

所以可以预见,我最后还是按董如斯期望的那样向她求了婚。然后就把我原来准备用来当城市小业主的本钱拿出来,按她列出的清单,买房子装修购置全套进口家具意大利真皮沙发英国喇叭美国功放索尼背投拍婚纱照租老式凯迪拉克彩车办新马泰七日游,等我把这些事都搞完,我和董如斯所有的存款就只剩下了十万元,而且因为买的房子超过一百二十平方米,还欠了银行一大笔按揭。这场不期而至的婚姻,让我之前为成为一个城市小业主所做的努力归零,我只好再次从头开始。

但是,亲爱的朋友们啊,做城市小业主是需要**的。一个人不可能在用完上一次**后,就马上再拥有另一次**。所以,我嘴上还在说着要当城市小业主的梦想,心里却知道此事可有可无。我把成为一个小业主所需的资金保证调整到了一百万元。

我的情绪好像影响到了胖子,一段时间下来,他体重的增减开始放慢,每天上下不超过三两,对这样一个胖子来说,这点浮动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漂来金枪鱼潜入了深海。

看到我结了婚,总经理觉得我终于成了一个可以信赖的人,便决定升我当他的助理,具体工作还跟原来一样,为各种毛条或者精细毛编制一些色情的曲线。

婚姻生活让我变成了一个体面的人,我的呼吸变得均匀,口气变得清新,不再放响屁,不再当众抠鼻屎,还练起了健身。

之所以练健身,是因为董如斯想让我做她的模特。因为想到她每天在单位时,临摹的都是些猪肉,我只能硬着头皮练起了健身,以便她在临摹时,尽量将我和那些猪肉划清界限。

开始半年,健身运动让我的身体发生了显著变化,一些硬邦邦的肌肉陆陆续续出现在我的身体上。但岁月不饶人,作为一个三十岁的已婚男人,我根本无法阻挡赘肉像泡沫塑料一样层层叠叠地从我皮下向上翻滚,今天刚把肚子上的肥肉练下去了,明天它就会在腰眼上重新长出来,等把它们从腰上生生摁回去后,它们又会奇迹般地隆起在我大腿上,这些脂肪就像一场无休无止的游击战,仿佛一旦我放弃抗争,就马上会变成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似的。

作为一堆完整的人肉,我实在算不上完美。所以,后来董如斯改变了临摹的策略,开始进行分解式的临摹程序,我练手臂力量时她便画我的手臂,练腿时她便画我的腿,然后再将所有这些局部拼凑在一起,这样在她的画中我终于变成了一个古希腊式的美男子。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我身上可以入画的那一个个局部在不断变小,原来只用临摹十次就能完成的工作,后来需要分割成一百次,对董如斯来说,我正变得像金枪鱼一样不可感知。终于有一次,她画着画着就扔下碳素笔,哭了起来。她越哭越响,眼泪鼻涕全沾在了画着我半根无名指的素描画上。

“这辈子算是给你毁了!”她冲着光秃秃做思想者状的我叫喊。

我依然手托腮帮目光深邃,强忍心中的委屈,一脸和颜悦色地劝慰:“斯斯,这是怎么了?”

“看看你,长得还像个人吗?简直就是头猪。”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除了有个两厘米厚的小肚子,身材基本上还比较匀称,只比希腊美男子稍微差了些,所以我不服:“斯斯,这样就不好了,有问题咱们就解决,不能搞人身攻击。”

“我就人身攻击了!我就人身攻击了!你看,跟了你这么久,我都快成什么了?整个一庸俗的家庭主妇。”说着说着她就意识流起来,“看看我表姐,人家在纽约不仅有自己的画室,还成了MO的常客。要知道,从小到大,我每件事情都比她强,甚至她考美术系交的写生作品都是我画的。现在呢,人家什么事都比我强。”

“如果你觉得我耽误了你,咱们就离婚吧。”我嗫嚅着,让自己的声音尽量含混不清。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像头受到了刺激的母猫,董如斯腾地一下跃过画板蹿到我跟前,十根尖锐的手指重重划过我的胸膛,在上面留下十道鲜红的爪印,然后便扑在爪印上哭了起来,酸咸的泪水让我被抓伤的地方散发着刺痛,“你不是人!这样的话也说得出来。”

看她这么伤心,我本来蓄势待发的愤怒一下没了:“没有,我的意思是我可以成全你。”

“你能成全我吗?看看我的手,现在除了干家务和画猪肉,连根像样的线条都画不出来。除了跟着你,我还能干什么?”她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像是一只需要抚摸和安慰的波斯猫。

董如斯的话把我也说得鼻子一酸。

这次,我是发自内心想要成为一个城市小业主了。

胖子好像也感觉到了我心中的绝望,体重开始发疯般地狂长。“反正控制不了,我现在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拼命地吃,拼命地睡,我倒想看看能把我胖成怎样,难道还会把我胖得爆炸了不成?”有时胖子站在磅秤上会这样喋喋不休地解释。

我对此当然没意见。看着胖子身上的肉一天天从不同的位置向下坠落,整个人变得就像一个挂满白色抹布的架子,我甚至有些狂喜。胖子身上每一条枝叶般旁生的肉条都意味着漂来金枪鱼将更为坚挺,而我离我的人生理想也就更近一分了。

我开始疯狂地购入漂来金枪鱼,每个月除了开销和还贷,我把所有钱都换成了漂来金枪鱼。为了拥有更多的漂来金枪鱼,无论休息日还是工作日的下班时间,董如斯不再将时间浪费在那些无效的人肉画上,她在家里开了个美术辅导班,无数陌生的小孩被他们的父母从城市各个角落送到这里接受培训,以便将来能更方便地获得一份类似于画羊毛或者猪肉装饰画的工作。

在胖子的帮助下,我们的情况正在变得越来越好,资产像发酵的面粉不断膨胀。我终于从漂来金枪鱼身上挣到了八十万元。

然而,就在这时,我和董如斯心里却莫名其妙地恐慌起来。好像我们逼近的不是一个灿烂的未来,而是一个不可预知的黑洞。八十万元来得太快,都有些不真实了,印象里铁屋子一样坚硬的一百万元,现在看来就跟小孩子在沙滩上搭起的城堡一样脆弱。我们并不能确定,即使当了城市小业主,我们的处境就会变得比画羊毛曲线或者猪肉画更好。另一方面,挣得越多,就发现需要花钱的地方也在变多。

我甚至开始暗暗期盼胖子的体重能尽快降下来。然而,胖子并不理解这样的苦衷,还在任性地生长。现在,每天中午胖子到来的十五分钟便成了我备受煎熬的时间。

这时,辛强及时地挽救了我。他已成长为本城最大的财主,并且还在不断扩张着自己的产业。他无法停止的脚步终于踩进了羊毛贸易的领域。因为田芳曾经在这里战斗生活过,所以他决定收购我们的羊毛公司。因为亮出了一个让人难以拒绝的数字,我们的总经理只好乖乖将这家好不容易才私营化的公司卖给了辛强。此后,总经理再不用为多卖掉几斤羊毛而天天晚上去做嫖客了。“终于又能和老婆在一起了,老天做证,我是多么疯狂地想念她。”离开羊毛公司前,总经理像诗人一样**澎湃,他最后的荷尔蒙终于得到了拯救。

受远在亚美利加的田芳的指使,辛强决定任命我为羊毛公司的总经理。他这样诚恳地说:“我们是老同学,你老婆又是我老婆的表妹,你不帮我,谁帮我?”他的话让我难以拒绝,除了答应,我不知道还能有怎样的反应。

董如斯显然也很赞成我的决定,差不多相同的时间,她也被肉制品公司提拔为猪肉装饰画部门的小头头。

我们都尝到了点成功的甜头,可以理所当然地认为,成为城市小业主的目标已被跨过了。我们的人生远景是挣够一千万元,然后从各自公司里辞职。我去做个游手好闲的人,她则全心全意地画她的人肉装饰画。

是的,一千万元。我们准备好了。

不久,我们从现有的八十万元里拿钱买了辆帕萨特。我们成了城市里第一批有车阶级。

现在唯一让我担心的,是会不会重蹈上一任总经理的覆辙,为了把羊毛促进成羊毛衫而耗尽有限的荷尔蒙。

辛强打消了我的顾虑。他显然不喜欢那些看得见的精细毛和粗毛条,他更欣赏在空气里买进卖出一些不存在的羊毛。“卖羊毛是农民才做的事情,而我们要学会把羊毛当概念卖。”他说。

我们的羊毛贸易公司就此就成了一个羊毛期货公司,通过一些叫作光纤的玻璃制品,澳大利亚和南非都被连接到了公司的电脑上,通过线性代数给出的暗示,我们买进或者卖出着一些关于羊毛的数字。

我搬到了上一任总经理的单间办公室。然而每天中午,我照样会回到那像动物园一样被隔成无数栅栏的大办公室,等候胖子的到来。胖子总是来得很准时,他虽胖,但胖得很有规律。

然而辛强却变成了新的烦恼。因为提拔我做了羊毛公司的总经理,现在只要愿意,他就能给我打电话,想打几个就打几个。电话里他总是在询问公司的业绩,每次挂电话前他都会这样说,反正手下的公司很多,每个公司每年都会有几千万利润,羊毛公司即使亏了也无所谓。“钱不是问题!千万不要有压力。”他这样强调。声音温文尔雅,让人如沐春风。然而因为他总是在这样强调,我就不可避免地认为这是他在给我施压。我想起了多年前躲债的那段日子,我明白辛强正在成为我的债主。

为了应付辛强,我每天不得不在脑子里想好各种各样应付他的说辞。同时,我也开始让自己成为债主,逼迫下属每天向我汇报业绩,我开始用我的线性代数知识编造一些业绩曲线图,醒目地张贴在办公室墙上,让它们像惊叹号一样爬进每个同事的眼睛,挤牛奶一般挤着他们的肾上腺素和甲状腺素。“谁动了你的奶酪?”我常常这样意味深长地问他们。通常这时,连空气都好像冻成了冰。没人喜欢我们的羊毛公司,但没人愿意拒绝那份丰厚的薪水。

我知道,同事们现在已在背地里恨死我了,他们在怀念那个眼圈发黑行事粗疏的前任老总。除了爱对女同事动手动脚,那个秃顶男子本质上是好人,对下属们的要求常常今天说了明天就忘,所以在KTV包房里,他总会这样悲伤地唱道:“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把什么事情都自己扛……”

在我们的羊毛公司我正在成为一个孤独的人,每天来玻璃大厦上班,除了中午胖子到来的那十五分钟,其他时间都好像在受罪。羊毛公司挣的钱有多多,我的孤独就有多深。幸亏还有那一千万元的远景。

我的资产在继续增长。大约两年时间,总额达到了两百五十万元,家里的房子换成了别墅。一千万元的目标并非遥遥无期。

一九九九年头上,胖子又令人费解地消瘦起来。一天瘦过一天。一切来得太快,他被抽空了填塞物的表皮都来不及收缩,就皱巴巴地耷拉在了身体上。胖子明显老了。与之相应,漂来金枪鱼也一天贱过一天。四月年报出来时,我终于明白胖子消瘦的原因,漂来金枪鱼再次变成了ST金枪鱼。

这时,股市又传出ST金枪鱼即将重组的消息。漂来金枪鱼就像一只凤凰,越是置之死地,前景就越是美好。

两个月后,胖子果然又胖起来,胖势凶猛。在和辛强打高尔夫时,我得知ST金枪鱼重组已经成为定局。

果然两个星期后,重组消息正式发布。金枪鱼玩具公司重组为电动情趣按摩器公司,因为公司生产的情趣按摩器据说与金枪鱼很像,所以漂来金枪鱼仍旧还叫漂来金枪鱼。金枪鱼公司在公告上表示,鉴于我国城市居民的生活水平越来越高,身体里有太多剩余能量需要消耗,所以对**质量的要求也越来越高,情趣按摩器产业正在成为朝阳产业。同时,销售上,金枪鱼将采用全新模式,所有产品都将在互联网上销售,漂来金枪鱼不仅成了高科技股,还成了一只网络概念股。

性感的漂来金枪鱼涨疯了!不到半年,我手上的漂来金枪鱼价值一千两百八十万元。继续留在羊毛公司的借口不复存在了。

这事情发生后,我愁眉苦脸了一个晚上,一边抽烟,一边和董如斯大眼瞪小眼,才终于起草好了同样格式的辞职信。

第二天,带着辞呈,我照常来到了玻璃大厦的羊毛公司,决定等中午见过胖子,和他郑重告别后,就去找辛强。

然而,整整一个中午,胖子都没出现。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也是如此。

一天又一天,胖子好像故意和我玩起了捉迷藏,在我需要找他时,总是无影无踪。有时中午我听到胖子沉重的脚步声风一样穿过外面的走廊,而这时,我不是在接电话,就是在和客户洽谈。等我放下手边事再找他时,他已消失不见。他的到来变得越来越不规律,他有时候来,有时候不来,有时候早上来,有时候晚上来。他总在我不在的时候到来。

在玻璃大厦待了将近十年后,我第一次产生了想去了解胖子的念头。我回忆和胖子相识的点点滴滴。忽然记起,第一次邂逅,他说他是来找张伟的。

一次,借着上厕所,我站到张伟边上,装作只是和他偶遇。一阵点头哈腰和故作关心之后,我们并肩站在小便池边开始让尿水在雪白的瓷具上飞溅。

“你认识胖子吗?”我尽量让语气轻描淡写,好像只是不经意的闲聊。

“哪个胖子?”张伟脸上露出迷惑的神情。

“就是那个胖得不能再胖,每天都要来称体重的胖子。”我耐心地启发他。

“每天都有很多胖子来我们这里称体重,你没发现大厦里到处都是胖子吗?”张伟看上去心烦意乱,系上裤子,手也没洗,就从厕所出去了。

张伟的不快让我摸不着头脑,我在水池旁一边洗手,一边想着他的话。冰凉的自来水一遍又一遍冲刷我苍白肥厚的手,我想起来,真像张伟说的,玻璃大厦里充满了各种各样胖得不能再胖的胖子。事实上,张伟也是一个这样的胖子。

这时,我茫然地抬起头。对面的镜子里,我看得清清楚楚,我也已经成了一个胖子。

二〇〇二年四月十八日至五月三十日

二〇一一年一月修订

二〇一三年五月修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