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02
“战争!”英蒂雅大声地喊着,同时用手罩在他的耳朵上,“他们想要去打北方佬!”
“战争,是吗?”他一边大声嚷嚷,一边摸索着寻找他的手杖。他从椅子上奋力站了起来,已经有很多年没有见过他这股精神头了。“我去给他们讲讲战争,我打过仗。”原来麦克雷先生很少有机会谈论战争,他家的女人们总是让他安静。
他磕磕碰碰地朝人群走去,一路上挥着手杖并且大声嚷嚷着。因为听不见周围的声音,他很快便无可争辩地占据了说话的场地。
“你们这些好战的犊子们,听我说。你们还是别想着去打仗吧。我打过仗,我知道得很清楚。我参加过塞米诺尔战争,后来又像个大傻瓜似的参加了墨西哥战争。你们都不知道战争是怎么回事。你们以为战争是骑着一匹骏马,让姑娘们朝你抛撒鲜花,然后作为英雄凯旋回家吧。唉,才不是这样哩。不是这样,先生们。战争是挨饿,是睡在潮湿的环境里染上麻疹、患上肺炎。如果不是麻疹和肺炎,那就是你的肠子。是的,先生,战争会给一个人的肠子带来——痢疾和诸如此类的疾病——”
女士们的脸涨得通红。麦克雷先生让人们想起了一个更为野蛮的时代,像方丹奶奶和她那令人难堪的大声打嗝——那是一个人人都想忘记的时代。
“跑过去把你外公拉回来。”这位老先生的一个女儿轻轻地对站在身旁的一个小女孩说道。“我声明,”她接着小声地向周围那些局促不安的主妇们说,“他一天不如一天了。你们相信吗?他今天早晨还对玛丽说——而她才十六岁呢,‘哎,小姑娘……’”声音变得微弱,成了耳语。这时那个小外孙女溜了出去,想把麦克雷先生哄回到树荫下面坐下。
人们都在树下转来绕去,姑娘们兴奋地微笑着,男人们**洋溢地争论着。所有人中,只有一个人看起来若无其事。斯嘉丽的目光落到了雷特·巴特勒的身上。他斜靠在一棵大树上,双手深深地插在裤兜里。威尔克斯先生离开以后,他就一直独自站在那里。谈话变得越来越热烈,他却一言不发。在修剪得短短的黑髭须下,他的两片红嘴唇往下弯着,一双黑溜溜的眼睛里闪露着逗乐和轻蔑的目光——就好像是听到了小孩吹嘘的那种轻蔑。多么令人讨厌的微笑呀,斯嘉丽心想。他一直静静地听着,直到斯图尔特·塔尔顿顶着一头蓬乱的红发,瞪着一双冒火的眼睛,一再重复地说:“哎,咱们只用一个月就能打败他们!绅士们总是比那些乌合之众更会打仗。一个月——哎,一场战役——”
“先生们。”雷特·巴特勒说,平滑的长音表明他是查尔斯顿生人。他没有离开他紧靠着的大树,两只手也没有从裤兜里抽出来,“我可以说句话吗?”
他说话的方式,像他的眼睛一样流露着轻蔑,可这轻蔑中还伴随着几分客气,这在某种程度上使那些先生的方式显得有些滑稽可笑。
人群朝他转过身去,并且给予了他作为一个局外人应该得到的礼遇。
“各位先生中有没有人想到过,在梅森-狄克森线以南连一家大炮工厂都没有?在南方,钢铁铸造厂这类工厂也少得可怜?或者有多少羊毛厂、棉纺厂或制革厂?你们有没有想过,我们连一艘战舰也没有,而北方佬的舰队可以在一周之内封锁我们的港口,让我们无法把棉花销售到国外去?不过——当然啦——各位先生早就考虑到这些事情了。”
“哎呀,他的意思是这些小伙子都是一群脓包嘛!”斯嘉丽气愤地想,热血涌上了她的面颊。
很显然,产生这种想法的人并不只有她一个,因为好几个小伙子已经开始昂起了下巴。约翰·威尔克斯不经意地但是快速地回到了发言人的旁边,好像是在告诉所有的在场人士,这个男人是他的座上客;而且,还有女士在场呢。
“我们大多数南方人的麻烦是,”雷特·巴特勒继续说道,“我们要么到外面游历得不够,要么没有从游历中获得足够的益处。好吧,当然啦,诸位先生都游历丰富。不过你们都看到了什么呢?欧洲、纽约和费城。当然啦,女士们还去过萨拉托加。”他微微欠身向凉亭里的那群人鞠躬致意。“你们去过旅馆、博物馆、舞会和赌场,然后你们回到家里,相信世界上没有像南方这样的好地方。至于本人,我出生在查尔斯顿,但是我过去的几年是在北方度过的。”他咧嘴一笑,露出了一口白牙,好像他意识到所有的在场人士都清楚他不再住在查尔斯顿的原因,而且他根本不在乎他们是否清楚这件事。“我见过许多你们大家没有见过的东西。成千上万的外国移民,他们会为了食物和几块钱而乐意替北方佬去打仗。还有大量的工厂、铸造厂、造船厂、铁矿和煤矿等——一切我们所没有的东西。哎,我们的全部家当只有棉花、奴隶和傲慢。他们在一个月内就会打败我们。”
接下来的气氛变得非常紧张,大家都沉默不语。雷特·巴特勒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块精美的亚麻布手绢,不慌不忙地掸了掸衣袖上的灰尘。这时,人群中开始发出不祥的嘀咕声。同时,从凉亭下面清楚地传来了像刚被惊扰的一窝蜂发出的嗡嗡声。甚至在她感到愤怒的热血使自己的脸膛发烫的时候,斯嘉丽那务实的内心里却产生了一个想法:这个人说的话是对的,听起来就像是常识一样。哎呀,她就从来都没有看到过一家工厂,也不认识任何一个见过工厂的人。但是,就算这一切都是真的,作为一个绅士,他就不应该说这些话,更何况是在大家都正玩得开心的聚会上。
斯图尔特·塔尔顿紧皱双眉,走上前来,后面寸步不离地跟着布伦特。当然,塔尔顿家的这对双胞胎是有礼貌的,尽管被激得怒火中烧,他们也不会在烧烤聚会上大闹一场。同样,女士们也都感到非常兴奋而又有趣,她们实际上很少看见这样争吵的场面,她们通常只能从第三方那里听到有关的消息。
“先生,”斯图尔特气呼呼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
雷特用客气而略带挖苦的眼神看了看他。
“我的意思是,”他答道,“拿破仑——你大概听说过他吧?——曾经说过,‘上帝站在最强大的军队一边!’”接着,他转身看着约翰·威尔克斯,用毫不掩饰的礼貌态度说道:“您曾答应让我看看您的书房,先生。现在去看的话,会不会太麻烦您了?我恐怕自己得在下午早点赶回琼斯博罗,因为那边有点事情需要处理一下。”
他突然转过身,面对着人群,咔的一下并拢了脚跟,然后像个舞蹈师般鞠了一躬。这一鞠躬对于像他这样身强体壮的人来说是优雅的,但同时又非常傲慢,好像扇了众人一记耳光。接着,他同约翰·威尔克斯一起走过草坪,一头黑发的脑袋高高地昂起,他那令人不安的笑声随风飘回到了餐桌周围的人群里。
大家被他的话吓了一跳,安静了一阵子,接着又开始嗡嗡地议论了起来。疲惫不堪的英蒂雅从凉亭下的座位站起身来,朝着余怒未消的斯图尔特·塔尔顿走去。斯嘉丽听不见她说的话。不过,她仰望斯图尔特俯下的面孔的眼神让斯嘉丽觉得内心愧疚不安。那种归属的眼神,和梅拉妮望着阿什利时的目光是一样的,只是斯图尔特看不出来罢了。所以,英蒂雅真的爱他呀。斯嘉丽想了一会儿,如果在去年的那场政治演讲上她没有跟斯图尔特那么明目张胆地调情的话,他可能早就和英蒂雅结婚了。不过,她的内疚不安很快就过去了,因为她自我安慰地想道:如果其他姑娘留不住她们的男人,那可不是她的错!
最终,斯图尔特低头冲着英蒂雅极不情愿地笑了笑,接着又点了点头。英蒂雅很可能是在求他不要去找巴特勒先生惹出乱子吧。坐在树下的客人们一边站起来,一边抖落衣襟上的碎屑,这引起一阵彼此客套的喧闹。已婚妇女呼唤着保姆和孩子,把她们的孩子都叫到一块儿,准备告辞回家。同时,一群群姑娘也起身离开。她们说着笑着朝屋内走去,到楼上卧室里去闲聊和小睡片刻。
除了塔尔顿夫人,所有的女士都离开了后院,把橡树树荫和凉亭让给了男人们。塔尔顿夫人是被杰拉尔德、卡尔弗特先生和其他人给缠住了,他们想要她就军队马匹的问题上给一个说法。
阿什利朝斯嘉丽和查尔斯坐的地方踱了过来,脸上挂着一丝若有所思而又忍俊不禁的微笑。
“狂妄的家伙,对吧?”他望着巴特勒的背影评价说,“他看起来像波吉亚家族的人呢!”
斯嘉丽飞快地想了想,可是她不记得在这个县,或者亚特兰大,或者萨瓦纳有这个姓氏的家族。
“我不认识他们。他是他们的族人吗?波吉亚家族是谁呢?”
一种古怪的表情从查尔斯的脸上掠过,在他的内心,怀疑、羞愧和他的爱情正在进行着激烈的搏斗。爱情占了上风,因为他意识到,作为一个女孩子,可爱、温柔和美丽就够了,缺乏教育并不妨碍她的魅力。于是,他赶紧回答说:“波吉亚家族是意大利人。”
“噢,”斯嘉丽兴趣索然地说,“外国人呀。”
她转过身去,用最美的微笑望着阿什利,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当时没有看着她。他正看着查尔斯,脸上带着理解和有些遗憾的神情。
斯嘉丽站在楼梯平台上,从楼梯栏杆上小心谨慎地看着下面的大厅。大厅空****的。楼上卧室里传来没完没了的嗡嗡的低语声,忽高忽低,时不时还夹杂着尖利的笑声,以及“哎,你不是吧。真的呀!”和“那他说什么啦?”在六间大卧室的**和长沙发上,姑娘们正在休息。她们的连衣裙都脱掉了,紧身胸衣解开了,头发在背后飘散着。午睡是南方乡下的习俗。在那种从大清早就开始到晚上社交舞会达到**的全天聚会时,午睡更是必不可少的。刚开始的半小时,姑娘们总是喋喋不休地闲谈说笑。接着,仆人就会进来把百叶窗拉上。于是,在温暖的半明半暗之中,谈话就会渐渐变成低语,最后陷入一片寂静,其间伴随着柔和而有规律的呼吸声。
在确信梅拉妮已经跟霍妮和赫蒂·塔尔顿在**躺下之后,斯嘉丽便轻轻地溜进了大厅,然后开始下楼。从楼梯平台的窗口,她可以看到一群男人正坐在凉亭里,端着高玻璃杯喝酒。她知道他们要在那里一直坐到傍晚。她的眼睛搜索了一下人群,阿什利不在其中。接着,她竖起耳朵,听到了他的声音。正如她所希望的,他还在前面的车道上,和那些正要离去的太太和孩子们告别呢。
她激动得心都要跳出来了,赶快飞速地朝楼下走去。万一她碰到威尔克斯先生该怎么办呢?其他姑娘都在睡美容午觉,她却在房子里到处游**,她能找个什么借口呢?管它呢,这个风险是非冒不可了。
来到最后一阶楼梯时,她听见仆人们正在伙食管家的吩咐下在餐厅里忙来忙去,为舞会做着准备工作,抬桌子,搬椅子。在宽大的客厅对面,书房的门正敞开着,她悄无声息地快步溜了进去。她可以在那里一直等到阿什利把客人送走。当他走进屋里时,她就可以喊他过来。
书房半明半暗,因为遮挡阳光的缘故,窗帘已经放下来了。阴暗的书房四壁高耸,塞满了黑乎乎的图书,让她觉得非常压抑。她期待的幽会地点可绝不是这样的。大量的书本总是让她感到压抑,就像喜欢阅读的人给她的感觉一样。当然了,阿什利除外。在半明半暗中,那些笨重的家具矗立在她的面前。那些座位很深、扶手宽大的高背椅是给高大的威尔克斯家男人准备的,而那些配有天鹅绒踏脚垫的、矮小柔软的天鹅绒椅子是为姑娘们准备的。长长的房间尽头是壁炉。在壁炉前面,摆放着一张七英尺长的沙发,那是阿什利最喜欢的座位。沙发的靠背高高耸起,好像一头正在酣睡的巨兽。
她关上门,留了一道缝。她极力地让自己的心跳缓和下来,拼命地回想头天晚上她已经打算好的,想对阿什利说的那些话,可是她什么也想不起来了。究竟是她曾经想好了一些事情,现在忘记了呢?还是她本来只打算听阿什利对她说些什么呢?她想不起来了。她突然打了个冷战,感到惶恐不安起来。如果她的心脏不再在耳边怦怦狂跳,或许她能想起那些要说的话来。但是,当她听到他说最后一声再见,然后走进前厅的时候,她那急促的心跳反而加快了。
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她爱他:关于他的一切,从高昂的金色脑袋到那双细长的黑马靴;爱他有时甚至令她困惑的笑声,爱他那令人局促不安的沉默。啊,要是他这时走进来,把她搂在怀里多好啊,那样就省得她开口说话了。他肯定是爱她的——“或许,如果我祈祷的话——”她紧闭双眼,开始急促而又含糊地叨叨起来,“万福玛丽亚,仁慈的——”
“哎呀,斯嘉丽!”这是阿什利的声音。它冲破了她耳中的轰鸣,一下子让她完全不知所措了。他站在大厅里,从虚掩着的门缝里注视着她,脸上露出充满疑惑的微笑。
“你在躲谁呀——查尔斯还是塔尔顿兄弟?”
她哽咽起来。这样说来,他已经注意到男人们是如何围着她团团转了!他站在那里,眼睛一眨一眨的,全然没有意识到她的兴奋之情。他真是可爱到让人无话可说了!她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但是她伸出一只手把他拉进了书房。他走进了书房,感到迷惑不解,却又觉得非常有趣。她非常紧张,眼睛里闪着他以前从未见过的光芒。甚至在昏暗的光线中,他也能看到她的面颊上泛着玫瑰般绯红。他不由自主地关上了身后的门,然后把她的手拉了过来。
“怎么啦?”他说,差不多是窃窃私语了。
一碰到他的手,她便开始颤抖起来。现在事情就要发生了,就像她所梦想的那样。她的心中掠过太多的想法,千头万绪,可是她却一个也理不出来,因此也就说不出话来。她只是浑身发抖,呆呆地望着他。他为什么不说话呢?
“怎么啦?”他又问了一遍,“要告诉我一个秘密吗?”
她突然发现自己能开口说话了,就如同埃伦这些年的教诲突然地消失了一样,杰拉尔德的爱尔兰血统的率直则从他的女儿的嘴里说了出来。
“是啊——一个秘密。我爱你。”
转眼之间,一切变得死一般沉寂,好像他们都停止了呼吸。接着,她的颤抖渐渐消失了,因为幸福和自豪之感油然而生,为什么她以前没这样做呢?这比人们一直教她的那些淑女花招简单多了!然后,她用询问的眼睛望着他。
他的眼睛里流露出惶恐不安的神色,还有“难以置信”和更多的意思——那是什么呢?对了,杰拉尔德不得不枪杀他那匹摔断腿的宝贝猎马的时候,脸上就是这种表情。她为什么现在会想到那件事呢?多么傻的想法啊。可是,阿什利为什么看起来这么古怪,并且一言不发呢?接着,他的脸上露出了那种好像训练有素的伪装,并殷勤地笑了笑。
“你今天已经赢得了所有在场的其他男人的心,难道还不够吗?”他用那种她熟悉的、揶揄而又友善的口气说道,“你想要男士们完全一致?那好吧,你一直都是我心爱的人,这你知道。你从小就知道啊。”
事情不对劲啊——完全乱套了!这不是她原来计划好的样子。她的脑子里充斥着各种疯狂的转来转去的想法。其中一个想法渐渐地成形了,不知道什么缘故——出于某种原因——阿什利的表现好像是认为她不过在跟他调情而已。但是,他很清楚事情并非如此。她明白他确实知道。
“阿什利——阿什利——告诉我——你必须——哎呀,现在别闹了!我赢得你的心了吗?啊,亲爱的,我爱——”
他赶紧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唇。那份伪装不见了。
“你千万别说那些话,斯嘉丽!你千万别说。你不必非要这么做。你会为说了那些话而恨自己的,你也会为我听了这些话而恨我!”
她猛地把头扭到了一边,一股热流迅速地流遍了她的全身。
“我永远都不可能恨你。我告诉你我爱你,我也知道你一定也在乎我,因为——”她停顿了一下,她从来还没有在任何人的脸上看到过如此巨大的痛苦。“阿什利,你在乎我——对吧,难道不是吗?”
“是的,”他无精打采地说道,“我在乎。”
如果他说的是他讨厌她,她也不会这么大吃一惊的。她拉住他的衣袖,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斯嘉丽,”他说,“我们难道不能就这样离开书房,忘掉刚才说的这些话吗?”
“不能,”她低声说,“我不能。你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不想——不想娶我吗?”
他回答说:“我就要娶梅拉妮了。”
不知怎么,她发现自己正坐在一把天鹅绒矮椅上,阿什利则坐在她脚边的踏脚垫上,紧紧地把她的两只手抓在自己的手里。他正在说话——一些毫无意义的话。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刚刚还涌动的那些想法都没有了,而他说的那些话也像淋在玻璃上的雨水没有留下什么印迹。那些急切的、温柔而又饱含爱怜的话语,就像父亲在安慰一个受到伤害的孩子的话语,都落在了充耳不闻的耳朵上了。
梅拉妮的名字让她恢复了意识。她注视着他那双水晶般的灰眼睛,她从中看到了那种总是令她迷惑不解的,那种熟悉而又遥远的感觉——还有自怨自艾的神情。
“父亲今晚要宣布我们的订婚,我们很快就要结婚了。我本来早就应该告诉你,可是我以为你早知道了呢。我以为大家都知道——几年前就都知道了呢。我做梦都没想到你会——你有那么多的男朋友,我原以为斯图尔特——”
生命、情感和理解力又开始流回到她的身体。
“可是刚才你还说你在乎我呢。”
他那双温暖的手抓痛了她的手。
“亲爱的,你一定要我说出那些会让你伤心难过的话吗?”
她的沉默不语逼得他不得不说下去。
“我怎么才能让你明白这些事呢,亲爱的?你还这么年轻,而且缺乏深思远虑,你还不知道结婚的意义呢。”
“我知道我爱你。”
“只有爱情不足以成就一桩美满的姻缘,特别是像我们这样如此不同的两个人之间。你会想要拥有一个男人的全部,斯嘉丽,包括他的身体、他的感情、他的灵魂,还有他的思想。如果你没有拥有这些,你会感到非常痛苦。可是我不能把我的全部给你,我也不能把我的全部给任何人,而且我也不会想要拥有你的全部思想和灵魂,你会因此而感到伤心难过,然后你就会恨我——恨得要命!你会恨我读过的书本以及我钟爱的音乐,因为它们把我从你的身边抢走了,哪怕是一会儿的工夫也不行。而我——很可能我——”
“你爱她吗?”
“她和我很像,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我们彼此心灵相通。斯嘉丽!斯嘉丽!难道我就不能让你明白,如果不是两人志趣相投,一桩婚姻里就永无宁日。”
有人曾经说过:“鱼找鱼,虾找虾。否则的话,婚姻就没有幸福可言。”那人是谁来着?好像她一百万年前就听说过这句话了,可是这句话还是讲不通啊。
“但你说过你在乎我。”
“我真不该那么说。”
在她脑海的某处,一股无名之火正慢慢燃起,恼怒开始遮挡住其余的一切。
“那,你说那样的话就是不正经——”
他的脸变得煞白。
“我说那样的话的确不正经,因为我就要娶梅拉妮了。我对你做了一件错事,而对梅拉妮来说这件事就更错了。我本来就不应该说那些话,因为我知道你不会明白的。我怎么能不在乎你呢?你对生活充满了**活力,而我恰恰没有。你是个敢爱敢恨的人,而我却做不到这一点。你像火和风以及其他自然生长的事物一样自然纯朴,而我——”
她想到了梅拉妮,仿佛看到了她那双恬静的褐色眼睛,眼中依然带着那种深邃的目光,那双戴着黑色花边连指手套的安静的小手以及她那温文尔雅的缄默。于是,她的愤怒爆发了,和驱使杰拉尔德去杀人和其他爱尔兰先辈冒着生命危险去干违法勾当的那种愤怒一样。现在,她身上丝毫没有了罗比拉德家族的教养风度,那种虽然怒不可遏但仍然能够默默忍受世界上任何痛苦的品行。
“你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你这个胆小鬼!你就是害怕娶我!你宁愿同那个愚蠢的小傻瓜过日子。她除了‘是的’或‘不是’之外,连话都不会说。她会养一大群像她那样说话拐弯抹角的捣蛋鬼!为什么——”
“你不能这样说梅拉妮!”
“什么‘你不能’,去你的吧!你算老几,吆五喝六地说我不能?你是个胆小鬼,你假正经,你让我相信你打算娶我——”
“说话公道些,”他恳求道,“我怎么——”
尽管明白他的话一点儿也没错,但是她不想要什么公道不公道。他从来没有跨越过跟她友谊关系的界限。一想到这点,她又平添了新的怒火,为了自己受伤的自尊和女性的虚荣而怒火中烧。原来她一直在追求他,可他从来都没有动过心。他宁愿要一个像梅拉妮那样脸色苍白的小傻瓜也不要她。唉,要是她听从了妈妈和奶娘的训诫,从来没有表露过一丝喜欢他的意思的话,情况就比现在好多了——总好过这种羞臊得面红耳赤的场面!
她忽地站了起来,两只手攥得紧紧的;他也跟着站了起来并低头看着她,脸上满是难以言状的痛苦,就好像现实非常惨痛,而又不得不面对它。“我到死都会恨你的,你不正经——你这个滑头的——滑头的——”她想要说的那个词是什么来着?她怎么都想不出来一个足够恶毒的词来。
“斯嘉丽——请你——”
他朝她伸出了一只手。就在这个时候,她使出全身力气扇了他一个耳光。在这间寂静的屋子里,那声音清脆得像有人甩了一下鞭子。她突然不再觉得愤怒了,心中只有凄凉悲伤。
她的红掌印明显地留在了他那白皙而又疲倦的脸上。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抬起她那柔软的手到自己的唇边,然后吻了吻。接着,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已经走了出去,并随手轻轻地关上房门。
她又忽地坐了下来,刚才的生气发火让她感到双膝疲软无力。他走了。可是一直到死,他那张被抽的面孔的记忆都会伴随着她。
她听见他轻柔而又模糊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长长的大厅里。接着,她慢慢地意识到了自己举动的严重后果。她已经永远失去了他,现在他会痛恨她。每次看到她,他都会想起来,在他没给出任何暗示的情况下,她曾经如何主动地投怀送抱。
“我像霍妮·威尔克斯一样下贱了。”她突然想到。她想起来大家,尤其是她自己,曾经轻蔑地嘲笑霍妮的早熟行为。她好像看见了霍妮挎着男孩子的胳膊时那令人尴尬的扭捏作态,听到了她那傻乎乎的窃笑。这一想法刺激得她又发起怒来,她生自己的气,阿什利的气,还有全世界的气。因为她恨自己,恨这一切,而这恨则源自她十六岁的爱情遭到的挫折和屈辱。她的爱中只掺入了一点真正的柔情蜜意,绝大部分却是因为她的虚荣心和对自己魅力的自鸣得意的信心。现在她已经失败了。比失败感更沉重的是她的担忧,她担心自己已经在大家面前出了洋相。她一直像霍妮那样明目张胆吗?大家会不会都在耻笑她?一想到这里,她就浑身开始发抖。
她的手落在了身旁的一张小桌上。手指碰到了一只小巧的玫瑰瓷碗,碗上的两个小瓷天使正在嘻嘻地笑着。房间里太安静了,她几乎想大吼一声,以便打破这令人难以忍受的沉寂。她必须干点什么事情,否则的话,她就要发疯了。她拿起那只碗,狠狠地朝对面的壁炉砸了过去。它掠过了那张沙发的高靠背,在大理石壁炉台上摔裂成了碎片。
“这,”沙发下面传来了一个声音,“真是太过分了。”
从来还没有任何东西让她这样感到吃惊或者害怕过。可是她口干舌燥,发不出声音来。她紧紧地抓住椅背,因为她感到膝盖发软。与此同时,雷特·巴特勒从他刚才躺着的那张沙发上站了起来,并且夸张地向她鞠了一躬。
“睡午觉的时候,被一场争吵打扰,因为我没办法不听,这已经够倒霉的啦。可是,为什么我的生命还要受到威胁呢?”
他是真实的。他不是一个鬼。可是,我的老天啊,他什么都听见了!她努力振作起来,装出一副端庄的样子。
“先生,你应当让人家知道你在这里才对呀。”
“是吗?”他露出一口洁白发亮的牙齿,一对放肆的黑眼睛嘲笑地望着她,“可你才是不速之客呀。我被迫在这里等候肯尼迪先生,因为觉得我可能在后院不受欢迎。思考再三,我才把没人喜欢的自己藏到了这里,觉得这样就不会被人打搅到了。可是,唉!”他耸耸肩,轻轻地笑了起来。
一想起这个粗鲁无礼的男人已经听到了一切——听到了那些她现在宁死都不会说的话,她的脾气又开始发作了。
“偷听鬼——”她满腔愤怒地说。
“偷听鬼经常听到的是一些很有娱乐性和教育意义的内容,”他咧嘴一笑,“从长期偷听的经历中,我——”
“先生,”她说,“你不是正人君子!”
“你的观察没错,”他漫不经心地说,“而你,小姐,也不是什么淑女。”他似乎觉得她很有趣,因为他又轻声地笑了起来。“在说了和做了我刚才听到的一切之后,谁也不能算得上一位淑女了吧。不过,对我来说,淑女很少有什么魅力。我知道她们心里在想什么,可是她们从来没有勇气或者说缺乏教养来说出她们的想法。这样,过上一段时间,淑女就变得令人讨厌了。可是你,我亲爱的奥哈拉小姐,你是一位勇气非凡的女孩,你有非常令人敬佩的勇气,因此我要向你脱帽致敬。我弄不明白的是,对于你这样一位脾气暴躁的女孩,那位温文尔雅的威尔克斯先生究竟能有什么魅力吸引你呢?他应该跪下来感谢上帝,为了一个像你这样具有——他是怎么说的?——‘**活力’的姑娘,可是这个胆小懦弱的家伙——”
“你都不配给他擦靴子!”她发怒地吼道。
“而你打算恨他一辈子呢!”他又在沙发上躺了下去。
她听见他还在笑呢。要是能够杀了他的话,她肯定已经那么干了。而事实上呢,她尽力装出庄重的模样,从书房走了出去,然后“砰”的一声重重地关上了房门。
她飞快地朝楼上走去。到达楼梯平台时,她觉得自己就要晕倒了。她停住脚步,紧紧地抓住栏杆。由于愤怒、羞辱和体力消耗,她的心脏“嘭嘭”跳得厉害,好像要从紧身胸衣里爆裂出来了。她努力地深吸了几口气,可是奶娘把腰扎得实在太紧了。要是她真的晕倒了,人们就会在楼梯平台上找到她。他们会怎么看呢?哎呀,他们的看法肯定五花八门,包括阿什利、恶劣的巴特勒,以及那些嫉妒成性的下流女孩们!这辈子第一次,她希望自己随身带着嗅盐,就像其他女孩那样。但是,她甚至从来都没拥有过嗅瓶。她一贯为自己从不头晕而备感自豪。她现在千万不能让自己晕倒呀。
渐渐地,那种恶心的感觉开始消失了。过了一分钟,她感觉没事了。于是,她轻轻地溜进了英蒂雅房间隔壁的小梳妆室。她松开胸衣,偷偷地爬到了正在睡觉的姑娘旁边的一张**。她尽量让自己的心脏平复下来,并使自己的面部表情看起来更加沉着镇定,因为她清楚自己一定看起来像个疯女人似的。如果其中有个女孩醒着的话,她肯定会察觉到有些地方不对劲。可是,千万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刚才发生的事情。
透过草坪上面的那个宽大的飘窗,她能看到男人们还在树下和凉亭树荫的椅子上懒散地躺着休息。她多么羡慕他们啊!当男人多好啊,他们永远都不必经历她刚才遭受的那种痛苦。站在那里望着他们的时候,她感到眼睛发热,头脑发昏。就在这时,她听见屋前的车道上传来了急速而沉重的马蹄声,石子四处飞散的声音和情绪激动大声地询问一个黑人的声音。石子又开始四处飞散。她看到一个男子骑在马背上,飞快地穿过绿色的草坪,直奔树下的那群懒洋洋的男人。
可能是一位姗姗来迟的客人。但是,他为什么骑马穿过英蒂雅最心爱的草坪呢?她认不出来他。不过,当他从马鞍上翻身下来,一把抓住约翰·威尔克斯的胳膊时,她能够看到他激动万分的模样。人群立即围了上来,把手中的高玻璃杯和棕榈叶扇子都丢在了桌上和地上。虽然隔了一段距离,她还是能够听到询问和喊叫的闹哄哄的声音,并感受到那些男人极度兴奋的紧张气氛。接着,在这些喧闹声之上,斯图亚特·塔尔顿突然提高嗓门,兴奋地喊了一声:“咿——呀——咳!”就好像他在猎场上一样。尽管并不理解,她平生第一次听到了反叛的叫嚷。
她正在观望的时候,塔尔顿四兄弟,后面跟着方丹家的小伙子,从人群中挤出来,开始急匆匆地朝马棚跑去。他们边跑边叫:“吉姆斯!你,吉姆斯!赶快备马!”
“一定是谁家的房子着火了。”斯嘉丽心想。可是不管有没有着火,她的任务是,在被发现之前,赶快回到卧室里去。
她的心情现在平静多了。她踮着脚尖,沿着台阶上楼,走进了静悄悄的大厅。整个房子都处在香浓而又温暖的睡眠之中,它像姑娘们那样睡得非常安详,而且会一直睡到晚上。到了晚上,在音乐和烛光中,它就会展现自己的全部美貌。她小心翼翼地轻轻推开梳妆室的房门,然后溜了进去。她的手还没有放开身后抓着的门把手,这时霍妮的声音——尽管低调得像窃窃私语——从对面的通向卧室的门缝里传了过来。
“我觉得斯嘉丽今天表现得要多**就有多**。”
斯嘉丽觉得她的心脏又开始加速了,她不由自主地攥紧了一只手放在胸口上,好像要压得它屈服似的。“偷听者经常会听到一些有启发性的内容。”她记起了这句嘲讽偷听者的话。她是不是应该再溜出来呢?还是干脆大闹一场,让霍妮受到应有的惩罚?不过,接下来听到的声音让她暂时停了下来。她听到了梅拉妮的声音。在这种情况下,一队骡子也休想把她拖走。
“哎呀,霍妮,不可以!别太刻薄了。她只是精力充沛,活泼开朗罢了。我觉得她非常可爱啊。”
“哎哟,”斯嘉丽的手指甲掐透了胸衣,“居然用得着这个说话拐弯抹角的小笨蛋维护我!”
梅拉妮的帮腔比霍妮彻头彻尾的毒言恶语更令人难以忍受。除了她的妈妈以外,斯嘉丽从来不相信任何女人,也不认为其他任何女人会有不是自私自利的动机。梅拉妮有把握认为自己已经拥有了阿什利,所以她完全可以大方地表现一下这种基督徒精神。斯嘉丽觉得这是梅拉妮的小花招,既炫耀了自己已经赢得的感情,又同时可以博取甜蜜可爱的美名。在同男人们议论其他女孩时,斯嘉丽自己经常使用这一招,而且每次都能让那些愚蠢的男人相信她有多么可爱和无私呢。
“好吧,小姐,”霍妮挖苦说,声音提高了八度,“你准是瞎了眼啦!”
“小声点,霍妮,”传来了萨莉·芒罗的嘘声,“满屋的人都会听到你说的话。”
霍妮放低了声音,但继续说个不停。
“哎,你们都看到啦,她跟每个能抓到的男人都眉来眼去的——甚至包括肯尼迪先生在内,而他还是她亲妹妹的男朋友。我从来没见过这号人!而且她肯定也在追求查尔斯。”霍妮局促不安地咯咯笑了起来。“你们都知道,我和查尔斯——”
“你们是真的吗?”几个声音兴奋地小声说道。
“哎,别告诉任何人啊,姑娘们——还没呢!”
接着又是一阵阵的笑声和弹簧的嘎吱声,因为有人挤到霍妮了。梅拉妮小声说几句话,大意是说她非常高兴能够和霍妮成为姑嫂。
“要是你们问我的看法,”霍妮神气十足而又神秘兮兮地说,“我认为只有一个人是她在乎的。那就是阿什利!”
嘀嘀咕咕的声音变得热烈起来,有的在提问,有的在插嘴。斯嘉丽感到又害怕又羞愧,心都凉了。关于男人方面,霍妮就是一个傻瓜,一个呆子。不过,她对其他女人具有一种女性的直觉,斯嘉丽却低估了这一点。在书房,与阿什利和雷特·巴特勒在一起时,斯嘉丽感到羞愧,自尊受到了伤害。可是和这一切比起来,那些都只不过是针刺而已。你可以信任男人会对你的秘密缄口不言,即使像巴特勒先生那样的男人也不例外。可是,霍妮却像一只野外的猎犬到处狂吠乱叫。到不了六点钟,这件事就会传遍全县了。杰拉尔德昨天晚上才说过,他绝不会让他的女儿成为全县的笑料呢。
现在他们会怎样地嘲笑她呀!想到这里,她的腋窝下变得汗涔涔的,开始顺着她的两肋向下淌去。
这时,梅拉妮的声音,有分寸而且平和,但略带责备地盖过了所有其他的声音。
“霍妮,你知道事情不是那样的。这样说话太不厚道了!”
“就是那样的,梅丽。如果你不是总在那些一无是处的人身上寻找她们的优点,你就会看到这一点了。事情就是这样的。她活该。斯嘉丽·奥哈拉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都是在惹是生非和试图抢走其他女孩的男朋友。你知道得非常清楚,她从英蒂雅身边抢走了斯图亚特,可她又不要他。而今天她又想着抢走肯尼迪先生和阿什利,还有查尔斯——”
“我得回家!”斯嘉丽想,“我得回家!”
要是有魔法能够把她立刻送回塔拉,送到安全的地方该有多好啊。要是现在她能够跟妈妈在一起,看到她,拉着她的裙子,趴在她的腿上把今天的经历原原本本地哭诉一番该有多好啊。要是她再继续听下去,她就会冲进去,大把大把地扯下霍妮那一头蓬乱的浅色头发,还会向梅拉妮·汉密尔顿吐口水,让梅拉妮明白自己对那宽厚仁慈的想法。可是,她今天的表现已经够粗俗的了,和那些贫贱白人也没什么区别了——那才是她的麻烦所在啊。
她用双手压牢裙子,这样它就不会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然后,她像一只动物那样偷偷地退了出去。“回家,”她一边想着,一边飞快地穿过大厅,经过那些紧闭的房门和安静的房间,“我得回家。”
她已经到了前廊那里,一个新的想法使她停住了脚步——她不能回家!她不能逃跑!她必须坚持到底,忍受姑娘们的所有恶言恶语和她自己的羞愧与心碎。逃走只会给她们更多攻击自己的口实。
此时此刻,白马王子阿什利已经被她抛到脑后了。他已不再是她爱恋的那个高大的、半睡半醒的小伙子,而是威尔克斯家、“十二橡树”和这个县中的一部分——她痛恨他们,因为他们嘲笑了她。对于十六岁的她来说,虚荣心远胜过爱情。她怒火中烧的心中除了恨之外,还是恨。
“我不回家,”她想,“我要留在这里,我要叫他们后悔。我永远都不会告诉妈妈。不,我永远都不会告诉任何人。”她稳定了一下情绪后,回到了屋里。她又爬上楼梯,朝另一间卧室走去。
转身的时候,她看到查尔斯正从长长的大厅的另一头走进来。一看见她,他就急匆匆地朝她走过来。他的头发蓬乱不堪,那张脸因为激动而红得像天竺葵似的。
“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还没到她的跟前,他就大声地嚷道,“你听说了吗?保罗·威尔逊刚刚骑马从琼斯博罗带来的消息!”
快靠近她的时候,他停了停,上气不接下气的。她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呆呆地盯着他看。
“林肯先生已经招人,招兵——我的意思是志愿兵——七万五千人啊!”
又是林肯先生!难道男人们就不能考虑一些真正重要的事情吗?正当她心痛欲碎、名誉扫地的时候,这个傻瓜却想让她也对林肯先生的胡闹而感到兴奋激动!
查尔斯注视着她。她的脸像纸一样煞白,而那双眼睛像绿宝石一样闪亮。他从没在任何一位姑娘的脸上看到过这样的怒火,或者任何人的眼睛里看到这样的红光。
“我真是太愚钝了,”他说,“我本来应该更加轻轻地告诉你,我忘了女士们是多么脆弱了。我很抱歉,让你如此心烦意乱。你不会感觉要晕倒吧,会吗?要不要我帮你倒杯水来?”
“不用。”她边说边勉强地笑了笑。
“我们要不要到那边的凳子上去坐坐?”他挽起她的胳膊问道。
她点了点头。于是,他小心地扶着她走下房前的台阶,领着她穿过草坪,朝前院最大的那棵橡树底下的铁条凳走去。他想,女人是多么脆弱而又娇嫩啊,仅仅听到别人提起战争和残酷,她们就要晕倒了。这个想法使他觉得自己非常有男子气概。扶着她坐下时,他更是温柔有加。她看起来那么古怪。她惨白的脸上有一种野性的美丽,这不由得让他心跳加速。难道是她想到他可能要去打仗才因此而忧心忡忡?不对,那样的话,他就太高估自己了,连他自己都不相信。可是,她为什么那么古怪地看着他呢?为什么她的手指在玩弄她的花边手绢时会颤抖呢?而且,她那双浓密乌黑的睫毛正在忽闪着,就像他读过的恋爱中的女孩的眼睛那样,因为羞怯和爱情而一眨一眨的!
“他有很多钱。”她飞快地思考着。这时,她的脑海中闪过了一个想法和一个计划。“他也没有父母来打扰我,而且他住在亚特兰大。如果我现在就和他结婚,那会向阿什利表明我根本就无所谓——我本来就只是和他调情而已。而且,这样就会气死霍妮。她永远都别想再弄到一个男朋友,而大家都会大大地嘲笑她一番。这也会让梅拉妮伤心难过,因为她非常疼爱查尔斯。这样做还会伤害到斯图和布伦特——”她也弄不太懂自己为什么要伤害他们,他们只是有几个阴险恶毒的姐妹而已。“等有了精美的马车,许多漂亮的衣服和自己的大房子以后,我再拜访这里。那时,他们就都会后悔的。他们就永远不会再笑话我了。”
“当然,这意味着要打仗了,”又经过了几次尴尬的努力之后,查尔斯终于说道,“不过你别发愁,斯嘉丽小姐,一个月就会结束。我们会打得他们哭爹喊娘。是的,号啕大哭吧!我绝不会错过这个机会的。我今晚恐怕不会参加舞会了,因为队伍要在琼斯博罗集合呢。塔尔顿兄弟已经去通知大家了。我知道女士们会感到遗憾的。”
因为想不出更好的说辞,她只是“哦”了一声,不过这已经足够了。
她开始慢慢地冷静下来,渐渐恢复了理性。她的全部感情都笼罩上了一层霜雪,她想自己永远再也不会有什么温暖的感觉了。为什么不接受这个漂亮的,脸涨得通红的小伙子呢?他和其他小伙子没什么不同,而且她也不在乎了。是的,她从此对任何事都没兴趣了。即便活到九十岁,她也对一切都无所谓了。
“我现在还不能决定是去韦德·汉普顿先生的南卡罗来纳军团,还是加入亚特兰大城防警卫队。”
她又“哦”了一声。两人的目光相遇,她那忽闪忽闪的睫毛彻底俘获了她。
“你会等我吗,斯嘉丽小姐?只要——只要知道你在等我,一直到我们打败他们,那我就像活在天堂里一样幸福了!”他屏住呼吸等着她张口说话,他看着她的嘴角微微翘起,第一次注意到了斯嘉丽嘴角两边的酒窝,心里想着亲吻它们的美妙感觉。这时,她的两只湿乎乎的汗手已经悄悄地溜进了他的手里。
“我可不想等。”她一边说,一边闭上了眼睛。
他坐在那里,紧握着她的手,嘴巴张得大大的。透过眼睫毛注视着他,斯嘉丽冷漠地觉得他像一只被叉起的青蛙。他结结巴巴地说了好几次,嘴巴闭上又张开,脸又红得像天竺葵似的。
“你可能爱上我吗?”
“你愿意很快嫁给我吗,斯嘉丽小姐?”
“嗯。”她说,继续用手指摆弄着连衣裙的皱褶。
“咱们来个双重婚礼,跟梅——”
“不。”她急忙说。她的两只发光的眼睛不悦地望着他,查尔斯知道自己又干了一回错事。当然啦,女孩子都想要自己的婚礼——不愿意别人分享自己的风光。她能不介意他说错话,真是太善良了。要是现在天黑,让他在夜色中有勇气亲吻她的手,并且说出他憋在心里很久的那些话,那该有多好啊。
“我什么时候可以跟你父亲提亲呢?”
“越快越好。”她说。她希望,在她被迫提出请求之前,他或许会放开那只死命抓着她的戒指的手。
他立刻跳了起来。有那么一会儿,她还以为他会不顾体面,去欢蹦乱跳一番呢。他满面春风地俯视着她,那颗纯洁而单纯的心完完全全地暴露在他的眼睛中。以前从来没有人这样望着她,以后再也不会有其他男人这样望着她了。但是,她却是出奇的冷漠,反而只是觉得他看起来像一只小牛犊。
“我现在就去找你父亲,”他笑容满面地说道,“我不能等了。请允许我离开一下,亲爱的?”他好不容易才说出来这么亲昵的称呼,又愉快地重复说着。
“好,”她说,“我在这里等你。这里非常凉爽,也非常舒服。”
他离开了,穿过草地,消失在房子的后面。她独自一人坐在沙沙作响的橡树下。马棚那边,男人们正骑着马川流不息地出来,黑人奴仆紧紧地跟在他们的主人后面。芒罗家的小伙子们挥动着帽子飞奔而过,方丹家和卡尔弗特家的则已经大声地喊叫着沿大路下去了。塔尔顿家的四兄弟也从她身边的草坪冲了过去。布伦特大声地喊着:“妈妈就要给我们马啦!咿——呀——咿!”草皮翻起,他们已经远去,剩下斯嘉丽孤零零地坐在那里。
那幢白房子高大的柱子耸立在她的面前,好像在庄严而又超然地从她的身边渐渐隐去。现在它永远都不会是她的家了。阿什利永远不会把她作为新娘抱着跨过那道门槛了。啊,阿什利,阿什利!我到底都干什么了?在她的内心深处,在受伤的自尊和冷漠的实际的下面,某种伤痛在不安地躁动。一种成年人的情感正在诞生,比她的虚荣心更强大,比她的任性自私更厉害。她爱阿什利,她清楚自己爱他。看到查尔斯消失在那碎石小路的拐弯处时,她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像那一刻如此地在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