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一个雨天的下午,那时美丽刚刚过了她的周岁生日,韦德闷闷不乐地在起居室里来回走动,偶尔到窗口去将鼻子紧贴在水淋淋的窗玻璃上。他是个瘦弱的八岁男孩,个子有些矮,非常文静,几近羞怯的地步,除非别人跟他说话,否则他从来不开口。他显然感到无聊,却也想不出什么好玩的事,埃拉正在角落里忙着摆弄她的玩具娃娃;斯嘉丽坐在写字台前算账,要将一长串数字加起来,嘴里不停地嘀嘀咕咕着;而雷特则躺在地板上,用两个手指捏着表链将表在美丽面前晃**,却又不让她抓着。
韦德拿起几本书,然后又砰地丢下,一面还深深地叹气,几次之后,惹得斯嘉丽恼怒地转过身来。
“天哪,韦德!你到外面玩去。”
“不行,外面在下雨呢。”
“是吗?我怎么没注意到。好吧,那你就找点事做。你老是坐立不安的,把我烦死了。去告诉波克,让他套车把你送去跟博一起玩。”
“他不在家,”韦德叹气说,“他去参加拉乌尔·皮卡德的生日宴会去了。”
拉乌尔是梅贝尔和勒内·皮卡德生的小儿子,斯嘉丽觉得他很讨厌,与其说是小孩子,还不如说是个小猴子呢。
“好吧,你想看谁就去看谁吧。快去告诉波克。”
“谁都不在家,”韦德回答,“人人都去参加那个宴会了。”
韦德没说出口的那几个字“人人——除了我”却似乎历历在目,可是斯嘉丽的心思全在账本上,根本没有在意。
雷特坐了起来,说:“那你为什么没去参加宴会呢,小子?”
韦德向他身边挪了挪,一只脚在地板上擦来擦去,显得很不高兴。
“我没接到邀请,先生。”
雷特把表放在美丽惯于摔东西的小手里,然后轻盈地站起身来。
“别管这些该死的数字吧,斯嘉丽。为什么韦德没有被邀请去参加那个宴会呢?”
“看在老天分上,雷特!你现在别来打搅我。阿什利把这些账目搞得一塌糊涂——唔,那个宴会?噢,我看人家不请韦德也没有什么,要是请了他,我还不让他去呢。别忘了拉乌尔是梅里韦瑟太太的外甥。梅里韦瑟太太可是宁愿让一个自由黑人踏进她那神圣的客厅里去,也不会让我们家人去的!”
雷特若有所思地注视着韦德那张小脸,发现孩子在难过。
“到这里来,孩子,”他边说,边把男孩拉到自己身边,“你想去参加那个宴会吗?”
“不,先生。”韦德勇敢地说,不过眼睛却往下看。
“嗯。告诉我,韦德,你去参加小乔·怀廷或者弗兰克·邦内尔,或者——嗯,别的小伙伴的生日宴会吗?”
“没有,先生。许多宴会我都没有接到邀请。”
“韦德,你撒谎!”斯嘉丽回过头来喊道,“你上星期就参加了三次,参加了巴特家孩子们的宴会,还有盖勒特和亨顿家的宴会。”
“你还真是骡子身上配了一套马笼头,看你都把什么玩意儿拉到一起来了。”雷特的声音又变得温和而慢条斯理了,“你在那些宴会上感到高兴吗?你只管说。”
“不,先生。”
“为什么不呢?”
“我——我不知道,先生。奶娘——奶娘说他们是些垃圾白人。”
“我真想剥了奶娘的皮!”斯嘉丽跳起来,大叫道,“至于你,韦德,你这样说你妈妈的朋友——”
“孩子说的是实话,奶娘也是。”雷特说,“当然喽,你即使和真理碰个对面,你也不认识的……别难过,儿子。你以后不想去,就用不着再去参加那些宴会了。给。”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给他,“去告诉波克,让他套上马车,带你去街上玩。给自己买些糖果——多买点,多到你吃得肚子疼。”
韦德笑了,把钞票塞进口袋,然后焦急地看着妈妈,希望能征得她的同意。可斯嘉丽却蹙着眉头看着雷特。这时他已从地板上把美丽抱起来,让她偎在他怀里,小脸紧贴着他的面颊。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是他眼睛里有一种近乎惧怕的神色——忧虑和自责的神色。
韦德从继父的慷慨中得到了鼓励,羞涩地走到他跟前。
“雷特伯伯,我可以问您一件事吗?”
“当然可以。”雷特的神情有点不安,又有些心不在焉。他把美丽的头抱得更靠近一些。“什么事啊,韦德?”
“雷特伯伯,您是不是——您在战争中打过仗吗?”
雷特的眼睛警觉地往后一缩,目光犀利,不过声音却有点犹豫。
“你干吗问这个呀,儿子?”
“嗯,乔·怀廷说你没有打过,弗兰克·邦内尔也这么说。”
“哦,”雷特说,“你怎么对他们说的?”
韦德看上去很不开心。
“我——我说——我告诉他们我不知道。”接着他赶忙补充,“不过我并不在乎,我还揍了他们。您打过仗吗,雷特伯伯?”
“是的,”雷特说,突然变得恶狠狠起来,“我打过仗,我在军队里待了八个月。我从洛夫乔伊一直打到田纳西州的富兰克林,约翰斯顿投降时,我就在他的部队里。”
韦德自豪地扭了起来,但是斯嘉丽却大声笑了起来。
“我以为你会对自己的战争记录感到羞耻呢,”她说,“你不是还让我不要对别人讲吗?”
“嘘!”他也不多话。“韦德,你现在满意了吧?”
“啊,是的,先生!我本来就知道您参加了战争,我知道您不像他们说的胆小如鼠。不过——您为什么没有跟别的男孩的父亲在一起呀?”
“因为别的男孩的父亲都是些笨蛋,都给编到步兵队里去了。我以前是西点军校的学生,所以编在炮兵队里。是在正规的炮兵队,韦德,不是自卫队。要进炮兵队可不简单呢,韦德。”
“我想准是那样的。”韦德说道,满脸灿烂。“你受过伤吗,雷特伯伯。”
雷特犹豫了。
“把你得痢疾的事讲给他听听吧。”斯嘉丽挖苦说。
雷特把婴儿小心地放在地板上,然后把他的衬衣和汗衫从裤腰带里拉出来。
“过来,韦德,我给你看我受伤的地方。”
韦德激动地走上前去,注视着雷特用手指着的地方。一道长长的隆起伤疤越过褐色的胸脯,一直伸到肌肉发达的腹部底下——那是他在加利福尼亚金矿区跟别人打架动刀子留下来的一个纪念。但是韦德不知道呀。他呼吸急促了,心里十分高兴。
“我猜您大概跟我父亲一样勇敢,雷特伯伯。”
“差不多,但也不全一样。”雷特一边说,一边把衬衣塞进裤腰里。“好了,现在花钱去吧。以后再有哪个孩子说我没打过仗,就给我狠狠揍他。”
韦德高兴得蹦蹦跳跳地出去了,一路喊叫着波克;与此同时,雷特又把女婴抱了起来。
“你干吗撒这些谎呢,我的英勇的大兵少爷?”斯嘉丽问。
“一个男孩子总得为他父亲——或者继父感到骄傲嘛。我不能让他在别的小崽子面前抬不起头。小孩子还真是冷酷呢。”
“呸,胡说八道!”
“我以前从来没想过这对韦德意味着什么,”雷特慢腾腾地说,“我从没想过他会那样难过,不过将来美丽不会碰到这种情况了。”
“什么情况?”
“你以为我会让美丽为她父亲感到羞愧吗?等到她九岁十岁时,难道也让她被那些宴会拒之门外吗?你以为我会让她像韦德那样,因为你我的问题,而不是她自己的过错,便受到委屈吗?”
“嘿,孩子们的宴会嘛!”
“年轻姑娘们最初的社交活动就是在孩子们的宴会中培养出来的呀。你以为我会让自己的女儿完全置身于亚特兰大上流社会之外,关在家里成长吗?我不会因为她在这里或查尔斯顿或萨瓦纳或新奥尔良不受欢迎,就送她到北方去上学的。我也不会因为没有哪个体面的南方家庭要她——因为她母亲是个傻瓜,父亲是个无赖,就让她被迫嫁给一个北方佬或外国人的。”
韦德这时恰巧返回家,站在门口,听得兴致盎然,却又迷惑不解。
“美丽可以跟博结婚嘛,雷特伯伯。”
雷特转过身看到这个小孩,脸上的怒气全消了。他显然在认真考虑孩子的话,这是他对待孩子们的一贯态度。
“这倒是真的,韦德,美丽可以嫁给博·威尔克斯,可是你又跟谁结婚呢?”
“唔,我跟谁也不结。”韦德挺自豪地说,他十分高兴能同这个人平等地谈话。这是梅丽姑妈之外唯一的一个人,他从不责怪他,反而经常鼓励他。“我将来要上哈佛大学,像我爸爸那样去读法律,然后我要做一个像他那样勇敢的军人。”
“我真希望梅丽闭上她那张嘴。”斯嘉丽大声喊道,“韦德,你将来不上哈佛大学。那是一所北方佬的学校,我可不希望你到那儿去念书。你将来上佐治亚大学,毕业后替我经营那家店铺。至于说你父亲是个勇敢的军人嘛——”
“嘘、”雷特不让她说下去,因为他发现韦德说起他那从未见过的父亲时,眼睛里闪烁着光辉。“韦德,你长大了要成为一个像你父亲那样勇敢的人。要努力像他那样,因为他是个英雄;要是有人说的不一样,你也别相信。他跟你妈妈结婚了,这就能证明他是个有英雄气魄的人。我会看着你去哈佛大学学习法律的。好,现在去叫波克,让他带你去上街吧。”
“还是让我自己来管教我的孩子吧,我会感激不尽的。”斯嘉丽等韦德听话地刚一跑出门,便嚷嚷开了。
“让你去管教才糟糕呢!你已经把韦德和埃拉全给耽误了,我可不会让你那样对待美丽!美丽将来要成为一个小公主,世上人人都喜欢她,她没有什么不能去的地方。我的上帝,你以为我会让她长大以后跟这个家里那些来来往往的下流胚打交道吗?”
“对于你这种人来说,他们已经够不错的了——”
“对于你才他妈的太好了,我的宝贝儿。可是对美丽不行。你以为我会让她跟那帮与你整天厮混的流浪汉中某个人结婚吗?损人利己的爱尔兰人,北方佬,垃圾白人,提包党暴发户——我家的美丽可是出自巴特勒和罗比拉德血统——”
“还有奥哈拉家族——”
“奥哈拉家族也许曾经是爱尔兰的王室,可你父亲只不过是个损人利己的精明的爱尔兰农民罢了。你也好不了多少——不过嘛,我也有错。我像一只从地狱里飞出来的蝙蝠似的混过了前半生,为所欲为,对一切都满不在乎。可是我如今却很在乎美丽。上帝啊,我以前真愚蠢!无论是我妈妈还是你尤拉莉姨妈或者保利娜姨妈怎么做,美丽在查尔斯顿都不会受到欢迎——而且很显然,要是我们不赶快采取行动,她在这里也不会受到欢迎。”
“哦,雷特,你把问题看得太严重了,真有意思!我们有了这么多钱——”
“让我们的钱见鬼去吧!用我们所有的钱也买不到我要给她的东西!我宁可让美丽被邀请到皮卡德家的破房子里或者埃尔辛太太家那摇摇晃晃的仓房里去啃干面包,也不会让她去当共和党人就职舞会上的明星。斯嘉丽,你太笨了,你早该给孩子们在社会上筹划个位置的,可是你却没有,你甚至连自己原来占有的位置也没有用心去保住。事到如今,要你改正自己的为人处世之道,已经是太迟了。你太热衷于赚钱,太喜欢欺负人了。”
“我看整个这件事情就是小题大做。”斯嘉丽冷冰冰地说,同时把手里的账本翻得哗哗响,意思是对她来说,这场讨论已经结束了。
“我们只有威尔克斯太太的帮助,可你偏偏在尽力疏远她,侮辱她。唉,求求你不要再在我面前诉说她的贫穷和褴褛了,她才是亚特兰大一切精华和灵魂的核心呢。感谢上帝把她给了我们,她会在这方面给我帮助的。”
“那你准备怎么办呢?”
“怎么办?我要给这个城里老顽固家中的每一头母龙做工作,尤其是梅里韦瑟太太、埃尔辛太太、怀廷太太和米德太太。哪怕我必须在每一位恨我的胖老猫面前五体投地,我也要去做。我要用热脸去碰她们的冷屁股,忏悔我过去的恶行。我愿意给她们那些该死的慈善事业捐款,到她们的鬼教堂里去做礼拜。我愿意承认并且吹嘘我给邦联做的种种事情,而且,如果万不得已,我愿意加入他妈的那个三K党——尽管上帝不见得会那样无情,将对我做出这种残酷的惩罚。我会毫不犹豫地提醒那些我曾经救过的那些人,让他们记住还欠着我救命之恩呢。至于你,太太,请你发发慈悲,不要在我背后拆台,对于那些我正在讨好的人不要取消她们赎取抵押品的权利,不要卖烂木头给她们,或者在别的方面欺侮她们。还有,无论如何不要再让布洛克州长进家门了,你听见没有?你一直交往的那一帮文雅的盗贼,也不能再来了。你要是不听我的话仍旧邀他们,我这个主人只好溜之大吉,让你自己丢脸去了。如果他们进了这个门,我就要跑到贝尔·沃特林的酒吧去,告诉那里的每一个人,我不愿和那帮人共处同一屋檐下。
斯嘉丽一直忍受着他的讥讽,这时才挖苦地笑了。
“这么一来,那个驾河船的赌棍和投机家就要成为绅士了!我看,你要改邪归正的话,最好还是先把贝尔·沃特林的房子卖掉吧。”
这支箭是瞎放的。她一直不敢确定那所房子就是雷特的。他突然大笑起来,仿佛猜透了斯嘉丽的心思。
“那就多谢你的建议了。”
雷特从前没想到改邪归正,否则他也不会选择一个像现在这样困难的时机来做这件事了。而此时不早不晚,正是共和党人和那些叛徒名声最坏的时候,因为提包党政权已经腐败到了极点。而且,自从投降以来,雷特的名字已经跟北方佬、共和党人和南方叛徒密不可分了。
一八六六年,亚特兰大人曾经以为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比当时的军事管制更坏的了,他们对军管是愤怒而又无可奈何,可现在在布洛克的统治下,他们才算明白没有最坏,只有更坏。共和党人及其同盟者依靠黑人的投票牢牢地确立了他们的统治地位,如今正在恣意**那个手中无权但仍在反抗的少数党。
黑人们中间广泛流传着一种言论,说《圣经》中只提到过两个政党,即税吏和罪人。黑人谁都不愿意加入一个纯粹由罪犯组成的政党,因此他们便争先恐后地参加了共和党。他们的新主子屡次投票支持他们,选举穷白人和南部叛徒担任高级职务,有时甚至选举某些黑人。这些黑人坐在州议会里,大部分时间都在吃花生,把穿不惯的新鞋子不停地穿了又脱,脱了又穿。他们当中没有几个会读书写字。他们刚从棉花田和甘蔗地里出来,可是手中却掌握着投票大权,表决有关税收、公债和他们自己及其朋党的巨额支出的账单。他们当然投票表决予以通过。重税差点将这个州压垮,可那些说是用作公共开支的钱却有不少进了私人腰包,这让纳税人满腔怒火。
州议会所在地被一大群企业推销人、投机家、承包竞争者,以及其他渴望在这场狂欢中大捞一把的人包围着水泄不通,其中有许多正在无耻地成为富翁。他们可以毫不费力地拿到州里为修筑铁路拨发的经费,可是铁路却永远修不起来;可以拿到购买机车和车厢的钱,但机车和车厢却连影子也看不见;可以支取修建公共建筑的款项,可是这些建筑只会出现在发起人的心中。
债券成百万地发行,其中大部分都是非法的,骗人的,但是却照发不误。州政府的财政局长虽是个共和党人,但为人诚实,反对这种非法债券,拒不签字,可是他和另外一些想阻止这种渎职行为的人,在那股泛滥的潮流面前无异于螳臂当车。
州营铁路本来是州产,可现在变成了一种沉重的负担,它的债务已高达百万。它已经不再是铁路了,它成了一个巨大的无底食槽,猪猡们可以在里面肆意大喝大嚼,甚至打滚糟蹋。许多官员都是出于政治原因而委任的,根本不考虑他们是否有经营铁路的知识,职工人数是实际所需的三倍,共和党凭通行证免费乘车,一车车的黑人也高兴地免费到处游览,并在同一次选举中一再投票。
州营公路的经营不善尤其使纳税人愤怒,因为免费学校的经费原本来自公路的利润。可是现在不但没有赢利,反而欠了债,结果也就没有免费的学校了。于是就出现了从小在无知中成长起来的一代人,他们将在以后若干年中散播文盲的种子。
但是跟浪费、管理不善和贪污比起来,人们更加深恶痛绝的是州长到北方汇报这些问题时所采取的卑劣手段。当佐治亚人民奋起反抗腐败时,州长便急急忙忙跑到北方去,在国会控诉白人凌辱黑人,控诉佐治亚州准备搞另一次叛乱,并提议在那里进行严厉的军事管制。其实佐治亚人谁也不想同黑人闹纠纷,只是想避免这些纠纷。谁也不想打第二次内战,谁也不想、不需要在刺刀下的生活。佐治亚唯一的要求的是不受干扰,让自己能休养生息。但是,在被州人称之为“诽谤制造厂”的摆弄下,北方政府所看到的佐治亚是一个叛乱的州,需要严厉管制,而且事实上也加强了对它的管制。
对于那帮扼着佐治亚咽喉的人来说,这是一场荣耀的狂欢。于是乎巧取豪夺之风劲吹,高级官员公开偷窃,让人想起来都不寒而栗。抗议和抵制全无用处,因为州政府有合众国的军队支持。
亚特兰大人诅咒布洛克以及那帮拥护他的南方叛徒和共和党人,也憎恨那些同他们勾搭在一起的家伙。雷特就是同他们勾搭在一起的人。人人都说他们的所有阴谋雷特都曾参与。如今雷特要转过头来,抵制那股他不久以前还里面厮混的潮流,并且开始在奋力拼搏,逆流而上。
他不慌不忙,巧妙地进行他的活动,以免亚特兰大发现他一夜之间判若两人而产生怀疑。他避开那些声名狼藉的伙伴,也不再同北方佬官员、叛徒以及共和党人一起公开亮相。他出席民主党的集会,投民主党人的票时都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他打牌时不再豪赌,喝酒也不再喝得烂醉。哪怕他有时还到贝尔·沃特林那里去,也像城里一些较为体面的男人那样,在晚上偷偷去,而绝不下午去,把马拴在她的门前,让人家一看就知道他在里面。
他牵着韦德的手去公会教堂做礼拜,但去得比较晚,当他踮着脚尖轻轻走进去时,全场的人都几乎惊得从长椅上掉下去。他们不仅对雷特的出现大为吃惊,而且对韦德的出现也大为讶异,因为大家都以为这个孩子是天主教徒呢。至少斯嘉丽是个天主教徒,或者大家都以为她是。她已经多年没进过教堂的门了,因为宗教也像埃伦的其他许多教导一样,早已被她抛弃得干干净净。大家都认为她疏忽了对孩子的宗教教育,因此对于雷特竟然在设法纠正这一点,便有些好感,尽管他没有把孩子带到天主教堂去,而是带到圣公会教堂来了。
雷特只要注意管住他的舌头,并且不让他那双黑眼睛恶意地嘲弄别人,他就会显得又严肃又迷人。他已经多年没这样做了,如今他又注意起来,装出严肃可爱的模样,甚至连背心也选择颜色更加朴素的。对于那些被他救过命的人来说,雷特要同他们建立友好关系没有什么困难。要不是雷特以前表现出对他们的感激毫不在意的话,他们早就向他表示谢意了。如今,休·埃尔辛、勒内、西蒙斯兄弟、安迪·邦内尔等很多人都觉得他可亲而又谦虚,不愿意突出自己,而且他们谈到他的恩情时,他还显得很难为情呢。
“那不算什么,”他会争辩说,“要是你们处在我的位置,也会那样做的。”
他向圣公会教堂修复基金会慷慨捐款,并且还给了阵亡将士公墓装修协会一笔大虽大,却不过分的捐款。他请出埃尔辛太太来经办这一捐赠,难为情地请求她为这件事保密,心里却明明知道这只会让她更热衷于到处传播消息。埃尔辛太太本不想接受这笔钱,接受这笔“投机商”的钱,可是协会缺钱缺得厉害着呢!
“我倒有些不懂,怎么你也来捐钱啦。”她刻薄地说。
雷特态度严肃而又不过分地告诉她,他是想起了以前在军队里的人,那些比他更勇敢却不如他幸运的人,他们现在还躺在无名的坟墓里,这让他很受感动,因此才捐赠的。埃尔辛太太听得嘴都张大了。多莉·梅里韦瑟曾告诉过她,斯嘉丽说巴特勒船长参加过军队,她当然是不相信的。事实上谁都不相信有这回事。
“你参加过军队吗?你是哪个连——哪个团!”
雷特告诉了她。
“啊,是炮兵!我认识的人要么在骑兵队,要么是步兵。那么,这就解释了——”她突然停住了,有些惊慌起来,准备看他眼睛恶狠狠地眨巴呢。可是他却垂下眼皮,玩弄起那条表链来。
“我本来想参加步兵的,”他毫不理会埃尔辛太太那讨好的语气,“可是他们发现我进过西点军校——尽管由于犯了孩子气的毛病,我没有毕业,埃尔辛太太——他们就把我编在炮兵队,正规的炮兵队,不是民兵。在最后那场战役中,他们很需要有专门人才。你知道之前损失有多重,死了那么多炮兵!在炮兵队是相当寂寞的,我在那里一个人也不认识。我想在整个服役期间,我连一个亚特兰大人都没看见过。”
“嗯!”埃尔辛太太心里有点乱了。假如他真的参过军,那么她就错了,她曾经说过很多尖刻的话,说他是胆小鬼,现在想起来还真有些内疚。“嗯!那你怎么从不对别人谈你这服役的事呢,好像感到进了军队很可耻似的。”
雷特勇敢地直视着她的眼睛。“埃尔辛太太,”他诚恳地说,“当我说自己最骄傲的就是曾经为邦联服务过,那是之前和今后所做的任何事都比不上的,请你相信我说的话。我感到——我感到——”
“好吧,可是你以前为什么要隐瞒呀?”
“说起来难为情,想到——想到我过去的一些行为。”
埃尔辛太太把捐款和这次谈话详详细细地对梅里韦瑟太太说了。
“还有啊,多莉,我向你保证,他说到自己难为情时,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呢!真的,眼泪!我自己都差一点哭了!”
“胡说八道!”梅里韦瑟太太大声说,根本就不相信。“我既不相信他参加过军队,也不相信他会流眼泪。我很快就能查出来。如果他参加过炮队,我会了解到实际情况的,因为当时指挥部队的卡尔顿上校就是我姑婆的女婿,我可以写信去问他。”
她给卡尔顿上校去了信,结果让她大为难堪的是,回信中竟明确无误地称赞雷特在服役时的表现,说他是一个天生的炮兵,一个勇敢的军人,一位从不叫苦的绅士,说他十分谦逊,连提供给他职位时也拒不接受。
“唉!”梅里韦瑟太太一边说,一边把信交给埃尔辛太太看。“你就这样不费吹灰之力把我击倒了!也许我们说他没当过兵,是把这个流氓估计错了。也许我们应当相信斯嘉丽和梅拉妮说的,他在这个城市陷落那天入伍了。不过,反正都一样,他是个叛徒,是个无赖,我就是不喜欢他!”
“不知道为什么,”埃尔辛太太犹豫不决地说,“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他不一定那么坏。一个为邦联战斗过的人是不会坏到哪里去的。斯嘉丽才坏呢。你知道吗,多莉,我真的相信,他——嗯,他为斯嘉丽感到羞愧,不过作为绅士,他不好意思说出口罢了。”
“羞愧!呸!他们两个都是同样的货色。你怎么会有这种可笑的想法呢?”
“这并不可笑,”埃尔辛太太生气地说,“就在昨天,在瓢泼大雨中,他带着那三个孩子,请注意,连那个小婴儿也在内,坐着他那辆马车出门,在桃树街上跑来跑去,还让我搭他的车回家了呢。那时我说:‘巴特勒船长,你在大雨天带着这三个孩子出门,是不是发疯了?你为什么不赶紧带他们回家呀?’他一言不发,只是显得有些难为情。不过奶娘倒说话了:‘家里挤满了垃圾白人,孩子们在雨里比在家里能呼吸更好的空气呢!’”
“他怎么说?”
“他还能怎么说?他只是对奶娘皱了皱眉头,就不再理会了。你知道斯嘉丽昨天下午举办了一个桥牌会,那些下贱的女人全去了。我猜他是不想让她们吻他的孩子呢!”
“好吧!”梅里韦瑟太太有点动摇,可仍然固执己见。但是到了下一个星期,她也终于投降了。
雷特如今在银行里有了一张办公桌。他究竟在那里干什么,银行里那些莫名其妙的官员也弄不清楚,不过他持有那么多的股票,他们对此也不敢说什么。过了一阵子,他们便忘记自己曾经反对过他了,因为他举止文雅,又不多说话,还真正懂得一些办银行和投资的事。不管怎样,他整天坐在办公桌前,装出非常勤奋的模样,因为他希望同那些有工作而且勤奋的有声望的市民建立彼此平等的关系。
梅里韦瑟太太想扩充她那生意兴隆的面包店,曾想设法以她房子作抵押向银行借贷两千元,银行拒绝贷款,因为她的房子已经在两处作了抵押。这位壮实的老太太气呼呼地就要走出银行,这时雷特却把她拦住了,向她问明了情况,然后有些担心地说:“一定是发生了误会,梅里韦瑟太太,某种严重的误会,怎么连您也得找担保了。要不,我借钱给您,只要您一句话就行!任何一位太太,只要她开办了像您那样的事业,就是世界上最好的风险投资。银行就是要借钱给您这样的人嘛。请在我这椅子上坐坐,我立即给您去办。”
他回来时,和气地微笑着,说事情就像他所想的那样,是发生了误会。那两千元已经存在那里,她想什么时候支取就什么时候支取。至于她那所房子——能否请她在这儿签个字?
梅里韦瑟太太心里又气又羞,想不到竟然要接受一个她不喜欢、不信任的人的恩惠!因此她尽管口头表示谢意,但实际并不感激。
但是雷特并没有在意这一点。他把她送到门口,然后说:“梅里韦瑟太太,我一向十分钦佩您的知识丰富,但不知您能不能传授我一点?”
她点点头,导致帽子的羽毛在一个劲儿颤动。
“您家梅贝尔小时候吸吮大拇指时,您是怎么对付的呢?”
“什么?”
“我家美丽吸吮大拇指,我怎么也制止不住她。”
“你应当制止她,”梅里韦瑟太太坚决地说,“那会弄坏她的嘴形的。”
“我知道!我知道!她的嘴长得很漂亮。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办呀。”
“哦,斯嘉丽总该知道吧,”梅里韦瑟太太直率地说,“她养了两个孩子呢。”
雷特低下头来看看自己的鞋,叹了一口气。
“我尝试着在她的指甲底下放点肥皂。”他说,没有理会她对斯嘉丽的指责。
“肥皂!哼!肥皂有什么用。我从前在梅贝尔的大拇指上放的是奎宁,我告诉你吧,巴特勒船长,她很快就不再吸吮大拇指了。”
“奎宁!我可从没想过呢!太感谢了,梅里韦瑟太太。这件事真叫我伤脑筋呢。”
他对她微微一笑,显得那么高兴,那么感激,这使得梅里韦瑟太太一时也不那么固执了,向他告别时,还笑了一笑。她不愿意向埃尔辛太太承认自己看错了这个人,不过她是老实人,而且说爱孩子的男人不可能一无是处。像美丽这么一个可爱的小家伙,斯嘉丽居然不关心,这真叫人伤心啊!一个男人得设法亲自抚育一个女孩,也够可怜的了!雷特很清楚地知道这情景多么感人,至于是否会损坏斯嘉丽的名声,他可不管了。
自从小姑娘学会了走路以后,雷特便常常将她带在身边,四处走动,有时坐马车,有时骑马,把她放在马鞍前头。每天下午他从银行回到家里,便带她出去到桃树街散步,牵着她的手,自己放慢脚步让她蹒跚而行,一路上耐心地回答她提出的无数问题。黄昏时候,人们经常站自己的前院或走廊上,看到美丽这样一个满头黑色卷发和眼睛蓝得发亮的小姑娘,都觉得她很可爱,总是忍不住要跟她说说话。雷特从来不打搅这种谈话,只悄悄地站在一旁,流露出做父亲的骄傲和对人们夸奖他女儿的感激之情。
亚特兰大人的记性特好,性格多疑,很难改变自己的习惯和看法。现在时世艰难,人们对任何一个跟布洛克州长一伙有关系的人都抱着强烈的敌意。可是美丽身上综合了斯嘉丽和雷特两人的优点,因此雷特就把她作为一个楔子,用来打进亚特兰大人冷酷的墙壁中去了。
美丽一天天迅速成长,作为杰拉尔德·奥哈拉的外孙女这一点也越来越明显。她的两条腿又粗又短,一双大眼睛呈现出爱尔兰人特有的天蓝色,而那个小小的正方形下颚更表明她是个主意坚定的人。她像杰拉尔德那样很容易发脾气,发作起来便突然大喊大叫,可是一旦她的愿望得到满足,回头就忘得一干二净。只要她父亲在身边,她的愿望总是很快就能得到满足。不管斯嘉丽和奶娘怎样反对,他仍然姑息迁就她。她处处都让他喜欢,只有一件事例外,那就是她害怕黑暗。
两周岁之前,她很愿意同韦德和埃拉一起睡在育婴室里。后来,也不知什么缘故,只要奶娘一拿着灯走出房间,她就哭泣。后来发展到夜里经常被吓醒,尖声叫喊,不但把另外两个孩子惊醒,也闹得全家都惶惶不安起来。有一次不得不把米德医生请来,他诊断说是做了噩梦,雷特听了还非常不满。但无论谁问她,得到的回答只有一个词:“黑暗。”
斯嘉丽给这孩子闹得不耐烦了,便主张打她一顿。她不想迁就她,在育婴室通宵点灯,那会让韦德和埃拉不能睡觉。雷特也很苦恼,但依然很温柔,希望从女儿嘴里问出更多的信息来。他说如果要打一顿的话,那就由他自己动手,是打斯嘉丽,而不是打女儿。
这个问题的最终解决办法就是将美丽从育婴室搬到雷特现在一个人住的那间房里。她那张小床摆在雷特的大床旁边,桌上有一盏带罩的灯,通宵点着。此事一传出去,全城都议论纷纷。不管怎么样,一个女孩子睡在父亲房里,总是有点不怎么合适嘛,哪怕这姑娘还只有两岁呢。这种闲言使斯嘉丽在两个方面受到了压力。第一,它证实了她跟丈夫是分房而睡,这本身就够骇人听闻的了。第二,大家都觉得如果孩子不敢一个人单独睡,那也得跟母亲在一起。斯嘉丽感到有些委屈,因为不能跟别人说自己点着灯就无法入睡,而且雷特也不让孩子跟她在一起睡。
“除非她尖叫起来,否则你是睡不醒的,而且醒来后可能还打她呢。”雷特不满地说。
雷特对美丽夜哭症的关注让斯嘉丽感到非常恼火,但是她认为她可以纠正这一局面,让美丽再搬回育婴室去。孩子哪有不怕黑的?唯一的办法就是绝不迁就。雷特在这一点上弄反了,结果反而让她这个当妈的显得很狼狈,这好像是对她把他拒之门外进行报复呢。
自从那天晚上她告诉他不要再生孩子以来,他一直都没有迈过她的门槛,甚至连门把手也没扭过。从那以后,一直到他因为美丽害怕而开始留在家里为止,他大多数时间都在外面吃晚饭。有时他整夜不归,使得斯嘉丽锁着门躺在**夜不能寐,听着滴答的钟摆一直响到天明,暗自猜想他到底哪里去了。她记得他说过:“亲爱的,我还有别的床好去睡呢!”尽管她一想起这句话就感到痛心,可是她却毫无办法。她什么话也不能说,因为一说就会引起激烈的争吵,那时他肯定会指责她锁门的事,甚至还可能牵涉到阿什利。是的,他愚蠢地让美丽睡在一个点着灯的房间里——在他那个房间里,这不过是一种报复她的卑劣手段罢了。
她不理解他对美丽夜哭症的重视,也不理解他对于这个孩子的全心全意的钟爱,直到一个可怕的夜晚出现为止。那个夜晚是全家永远都不会忘记的。
或许是卢忘记点灯了,或许是灯自己熄灭了。谁也弄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等到雷特终于喝完酒回到家时,家里已经闹翻了天,他还在马厩就听见了美丽的尖叫声。原来美丽在黑暗中醒来了,她叫父亲,可是父亲却不在,于是在她的想象中,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妖魔鬼怪都一齐来抓她。不管斯嘉丽怎样抚慰,也不管仆人们端来多亮的灯光,都无法让她静下来。雷特三步并着两步地奔上楼来时,吓得像见了鬼似的。
最后雷特总算把她抱到了怀里,他问她是怎么回事,她边喘,边抽泣着,唯一能听清楚的就是“黑暗”这个词,于是他愤怒地回过头来向斯嘉丽和几个黑人厉声质问。
“是谁把灯吹灭的?谁把她一个人留在黑屋子里?普丽丝,我要剥了你的皮,你——”
“啊,上帝!雷特先生!不是我呀!是卢!”
“天晓得怎么回事呀,雷特先生,俺——”
“闭嘴!你明明知道我的命令。上帝作证,我要——给我滚!别再回来了。斯嘉丽,给她点钱,打发她走,在我下楼之前就走。现在,你们都给我出去,都出去。”
几个黑人都溜了,倒霉的卢一边走,一边用围裙捂着脸哭泣。斯嘉丽留了下来,看到自己心爱的孩子在雷特的怀里渐渐安静下来,而自己刚才抱着时却哭得那么伤心,这滋味很不好受。同样,看到那两条小小的胳膊抱着他的脖子,听到那哽咽的声音在述说是什么让她那么害怕,而斯嘉丽刚才从她嘴里却什么也没掏出来,这滋味也同样很不好受。
“这么说,它是坐在你胸口上了,”雷特温柔地说,“是个很大的家伙吗?”
“啊,是的!大极了,还有爪子呢。”
“哎,还有爪子。现在好了。我要整夜守着,只要它敢回来,就把它给毙了。”雷特的声音认真而亲切,美丽听着听着就不抽泣了。她也不再那么哽咽,现在开始用一种只有他才听得懂的语言详细描述她的那个大怪物。雷特跟她讨论,好像那是真的似的,这使得斯嘉丽又厌烦起来。
“看在老天分上,雷特——”
他示意她别作声。后来美丽终于睡着了,他把她放在**,盖好被子。
“我要去活剥了那个黑鬼,”他低声说,“这也是你的错,你干吗不上来看看灯是不是点着?”
“让她哭!”有那么一刹那,斯嘉丽以为他要动手打她了。“你要么是个笨蛋,要么是个最没人性的女人。”
“我可不希望她长大以后变得胆小怕事而又神经兮兮的。”
“胆小怕事?见鬼去吧!她身上连一点胆小的影子也没有。只不过你这人毫无想象力,因此才不能理解那些有想象力的人——尤其是一个孩子——的痛苦罢了。要是一个有爪子有角的东西来坐在你胸口上,你会叫它滚开,对吧?呸,你才不会呢!你好好回想一下,太太,我曾经听见你像只吓坏的猫似的狂叫着醒来,那仅仅因为你梦见在雾里奔跑而已。这种事不久以前还发生过呢!”
斯嘉丽被堵回去了,因为她从来不喜欢去想起那个梦。更让她尴尬的是,她想起雷特也曾安慰过自己,几乎和现在安慰美丽一样。所以她便迅速换一种进攻方式。
“你太娇惯她了,而且——”
“我就是要继续娇惯她。只要我这样做,她就会逐渐克服它,忘记它。”
“好吧,”斯嘉丽刻薄地说,“你要是打算当保姆,你就得想办法改变一下习惯,晚上都回家来,也不要再喝得醉醺醺的。”
“我会早点回家的,不过我高兴时还是会喝得烂醉的。”
从那以后,他确实回来得早了,早得要过好久才到美丽上床睡觉的时间。他坐在她身旁,拉着她的手,直到她睡着了,把他的手放开。这时他才会踮着脚尖悄悄下楼,让灯光把房间照得雪亮,门也半开着,以防她万一醒来害怕时,他能够听得见。他再也不想让她在黑暗中受惊那样的事重新发生了。全家人都对那盏灯非常小心,斯嘉丽、奶娘、普丽丝和波克时常蹑手蹑脚地上楼看看,保证不出什么意外。
他每次回家也不再醉醺醺的,不过这绝不是斯嘉丽的功劳。几个月来,尽管他从来没有真正醉过,他却一直在大量饮酒,有一天晚上他嘴里的威士忌酒气还特别浓。他把美丽抱起来,把她一下扛在肩上,然后问她:“你要给你亲爱的爸爸一个吻吗?”
她耸起她那个翘翘的鼻子,扭摆着要下地来。
“不,”她童言无忌地说,“很臭。”
“我怎么了?”
“有股臭味。阿什利叔叔没有臭味。”
“嗯,真该死,”他懊悔地说,把她放在地上,“我没想到自己家里竟然会有个提倡戒酒的人呢!”
不过从那以后,他就限制自己晚饭后只喝一杯葡萄酒了。酒杯里最后剩下的几滴都让美丽喝了,她一点也不觉得葡萄酒有什么臭味。结果呢,他脸上那两块开始隆起的赘肉就渐渐消失,那双黑眼睛下面的两个圈圈也不再那么黑,那么明显了。由于美丽喜欢坐在他的马鞍前头外出,他现在骑马在外边游**的时间也多了起来,结果晒痕爬上了他的黑脸,让他看上去比以前更黑了。他看上去也更加健康,笑声也更多了,又像战争早期那个让亚特兰大人激动的年轻勇敢的冒险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