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斯嘉丽坐在卧室里,耳听着那夜晚的风不停地吹,随便吃了点奶娘用托盘送来的晚饭。整栋房子静得可怕,比几小时前弗兰克的尸体还停放在客厅时,还要寂静。那时候还能听见有人蹑手蹑脚地走路,压低了声音说话,有邻居轻轻地敲门,悄悄地进来说几句安慰的话,还有弗兰克的妹妹时不时发出的抽泣声。他妹妹是从琼斯博罗特地赶来参加葬礼的。

现在屋子里一片沉寂。虽然开着房门,她却听不到楼下有什么动静。自从弗兰克的尸体运回家,韦德和埃拉就一直在梅拉妮家,现在她竟然很想听到儿子跑来跑去的声音,很想听到埃拉咯咯的笑声了。厨房里也暂时休战了,再也听不见彼得、奶娘和厨娘争吵的声音。就连噼里姑妈在楼下书房里,也照顾到斯嘉丽悲哀的心情,没有摇那咯吱咯吱响的摇椅。

谁也没有来打搅她,都以为她因为伤心愿意独自待一会儿;而斯嘉丽最不希望的,恰恰是独自待着。如果单是感到伤心,她倒是能承受,就像过去承受那么多伤心往事一样。但是弗兰克的死除了让她感到强烈的空虚外,她还感到恐惧、内疚,还为突然良心发现而不安。她生平第一次为自己的行为感到悔恨,悔恨中还掺杂着一种巨大的恐惧,一种近乎迷信的恐惧,使得她不停地斜眼看她和弗兰克睡过的那张床。

是她杀死了弗兰克。弗兰克毫无疑问是她杀死的,就像她亲手扣动了扳机一样。他求过她,让她不要独自到处乱跑,可是她总不听。现在他死了,就是因为她太固执。上帝会因为这件事而惩罚她的。还有一件事使她更加不安,给她带来的压力更大,更为可怕——这是在弗兰克入殓以后,她看到他的遗容时,才感觉到的。在那张宁静的脸上,有一种无可奈何的忧伤神情,像是在对她进行控诉。弗兰克明明是爱休伦的,可是却娶了她,上帝会因为这件事而惩罚她。她不得不在审判席前面低头认罪,承认在从北方佬营地回来的路上,在马车里对他撒了谎。

也许她可以申辩,说自己是迫不得已才骗他的,说有那么多人靠她生活,她根本顾不上弗兰克和休伦的权利和幸福,但是现在说这些都已经太迟了,事实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她怀着一颗冷酷的心嫁给了他,利用了他。她本来可以让他感到非常幸福的,然而却使他感到并不幸福。上帝之所以会惩罚她,是因为她没有好好地对待他,而总是欺负他,刺激他,朝他发火,挖苦他,疏远了他的朋友,还因为她一意孤行办工厂,开酒馆,雇用犯人而使他没脸见人。

她使他感到很不愉快,这一点她自己也知道,但他像个绅士一样,忍受了这一切。她所做的唯一使他真正高兴的事,就是给他生了小埃拉。她自己也清楚,当时要是能不生,她是绝不会生埃拉的。

她浑身哆嗦,心惊肉跳,希望弗兰克还活着,这样她就可以好好地对待他,加倍对他好,以弥补过去的一切。唉,上帝要是不太生气,不想报复就好了!唉,时间要是过得不这么慢,屋里也不这么静就好了!她要是不这么孤独就好了!

要是梅拉妮和她在一起,梅拉妮就会安慰她,她也就不那么害怕了。可是梅拉妮正在家里照顾阿什利呢。斯嘉丽也曾想把噼里找来,缓和一下她良心上的不安,但是她又犹豫了。噼里姑妈对弗兰克的死是真心感到悲痛,所以她要是来了,情况也许会更糟。弗兰克的年龄和噼里更接近,而且她一向对他很真诚。弗兰克经常给她带点小礼物回来,吹吹牛,开开玩笑,讲点故事,在噼里为他补袜子时,他就为她读报,说说当天发生的一些事情,所以弗兰克就是她理想的化身。弗兰克每次得了感冒,她都特别尽心照顾,专门为他准备吃的东西。如今她非常思念他,一边擦着红肿的眼睛,一边反复地说:“他要是没有跟着三K党出去就好了!”

要是有人能来安慰安慰她,削弱一下她的恐惧,向她解释让她害怕内疚、让她心神不定的究竟是什么,该多好啊!要是阿什利——但是她不敢往下想下去。她不但杀了弗兰克,也几乎杀了阿什利。要是阿什利知道她是怎样把弗兰克骗到手的,对他又是这么不好,阿什利就再也不会爱她了。阿什利这个人非常正直,非常真诚,非常厚道,看问题也很透彻。如果他了解事情的全部真相,他会理解的。哦,是的,他一定会理解的,但是他绝不会再爱她了。所以她绝不能让他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因为她需要继续得到他的爱。要是失去了他的爱,失去了这个力量源泉,她可怎么活下去呀?要是这时能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把心中的不安向他哭诉倾吐一番,该是何等的舒心啊!

寂静中那浓郁的死亡气氛让她愈发感到孤独,难以忍受。于是她悄悄站起来,把门半掩,拉开衣橱最下面的抽屉,在内衣下面摸索起来。她拿出偷偷藏在那里的噼里姑妈的“救命酒”白兰地,对着灯光一照,发现差不多已经喝完半瓶了。当然,酒并不全是从昨天晚上开始喝掉的。她大方地往水杯里倒了些酒,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下去。天亮以前,她得把这个瓶子添满水,放回酒柜里去。出殡之前,抬棺木的人想喝一口,奶娘就找过一阵,厨房里的气氛已经很紧张了,奶娘、厨娘和彼得在互相猜疑。

白兰地一下肚,火辣辣的舒服。需要喝上一口的时候,除了白兰地,别的都不行。它比那些淡如水的葡萄酒好多了。为什么女人就只能喝温和的葡萄酒,而不能喝烈性酒呢?梅里韦瑟太太和米德太太在葬礼上显然是闻出她嘴里有酒味,她看见她们互相看了看,显出得意的样子。这两只老猫!

她又斟了一杯。今天晚上即使喝得有点醉意也无妨,反正一会儿就睡觉了,等奶娘上楼来帮她脱衣服的时候,她可以事先用香水漱漱口嘛。她真想像父亲在法院开庭日那样喝得酩酊大醉,喝醉了,她也许就会忘掉弗兰克那张消瘦的脸,不然老会觉得他在谴责她毁了他的一生,最后还杀死了他。

她不清楚城里是否人人都认为是她杀死了弗兰克。毫无疑问,人们在葬礼上对她很冷淡。有些北方佬军队的军官在生意上跟她打过交道,只有他们的妻子在向她表示同情的时候显得比较亲热。现在城里的人怎样议论她,她已经觉得无所谓了。除了考虑如何向上帝交代以外,她认为其他都无所谓了。

她想到这里,又喝了一杯,热辣辣的白兰地顺着喉咙灌下去,使得她浑身颤抖。她现在觉得身上暖和多了,可是脑子仍然摆脱不了弗兰克。男人都说喝了烈性酒可以忘却烦恼,真是愚蠢!除非她醉得不省人事,否则她还是会看到弗兰克那张脸,脸上是他最后一次求她不要独自驾车外出时的表情:胆怯、责怪和抱歉。

这时前门的门环发出了沉闷的敲门声,声音在这所寂静的房子里到处回**。斯嘉丽听见噼里姑妈摇摇晃晃地穿过走廊去开门,接着就是互相问候的声音和听不清的呢喃声,准是哪位邻居又来谈葬礼的事,或者是送来了牛奶冻。噼里对这些是很欢迎的。她很愿意接待前来吊唁的人,认为和来客进行交谈非常重要,伤心中似乎又带着一丝快感。

尽管并不好奇,不过斯嘉丽心里还是纳闷,究竟是谁来了,等听见一个男人洪亮而慢条斯理的声音盖过了噼里那低沉的讲话声,她知道是谁来了,顿时一股愉悦和轻松漫过全身。进来的不是别人,而是雷特。自从把弗兰克的死讯告诉她后,她就一直再没有见到他。此时在她的内心深处,她感到今晚只有他才能解除她的苦闷。

“我想她会见我的。”雷特的声音传到楼上。

“可是她已经睡下了,巴特勒船长,谁也不想见。可怜的孩子,她难过极了。她——”

“我想她会见我的。请你告诉她,我明天就要走了,而且要离开一段时间。事情很重要。”

“可是——”噼里姑妈的声音尖利起来。

斯嘉丽跑到过道里,忽然觉得两腿站立不稳,感到有些吃惊,便连忙靠在栏杆上。

“我马上就下来,雷特。”她喊道。

她看到噼里姑妈正仰脸往上看,胖胖的脸上那两只眼睛跟猫头鹰一样,流露出既惊讶又不赞成的神情。“这下好了,全城都会传开了,说在我丈夫出殡的这一天,行为不检点。”斯嘉丽一边想,一边跑回房去,理了理头发。她把黑色紧身衣的扣子一直扣到下巴底下,又把噼里给她用来和丧服配套的别针别在领口上。“我看上去并不怎么好看,”她一面弯腰照镜子,一面想,“过于苍白,也过于惊慌。”有那么一刹那,她曾把手伸向梳妆盒,想把里面的胭脂拿出来,不过后来还是决定不拿了。她要是脸色红润、神气十足地走下楼去,可怜的噼里会难过的。她拿起香水瓶,往嘴里倒了一大口,漱了半天,吐在了痰盂里。

她赶紧下了楼,看见两人还在过道里站着。噼里被斯嘉丽的举动气糊涂了,都没顾得上请雷特坐下。雷特郑重其事地穿着一身黑衣服,镶着褶边的亚麻衬衫显然是浆过的,举止中规中矩,和前来吊唁的老朋友的身份相吻合。事实上,一切都是那么周到,甚至到了可笑的地步,但噼里却视而不见。他对这么晚前来打搅,一本正经地向斯嘉丽表示了歉意。他还说因为急于在走之前了结生意,因而未能前来参加葬礼,表示歉意。

“他来干什么?”斯嘉丽心中暗自揣测,“他这些话全是言不由衷的。”

“我并不愿意这么晚还来打扰,可是我有件生意上的事情需要商量,不能耽误。是我和肯尼迪先生正在筹划中的一件事——”

“我不知道你和肯尼迪先生还有生意上的来往呢。”噼里姑妈说。弗兰克竟然还有事情瞒着她,这让她差点发起火来。

“肯尼迪先生是个兴趣广泛的人,”雷特恭恭敬敬地说,“咱们到客厅里去好吗?”

“不好!”斯嘉丽看了一眼那关着的推拉门,大声说道。她觉得那棺材还停在客厅里,她希望永远不再到客厅里去。这次噼里还真识相,不过做得还是不够漂亮。

“到书房去好了。我得——我得上楼去拿针线活去。哎呀,这个星期我都把这件事给忘了。我说——”

她一边说,一边走上楼去,还不忘回过头来瞪了他们一眼,不过斯嘉丽和雷特都没看见。雷特往旁边一闪,让斯嘉丽先走,他也跟着进了书房。

“你和弗兰克筹划过什么事?”她直截了当地问。

他凑近了一点,小声说:“什么事也没有,我只是想让噼里小姐走开。”他停了一下,又低头看着她,又接着说,“这可不好,斯嘉丽。”

“什么不好!”

“香水呀。”

“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

“我敢肯定你明白的。你可喝得真不少啊!”

“哦,喝得不少又怎么样?你管得着吗?”

“就算是再伤心,说话也得客气点呀。不要一个人喝闷酒,斯嘉丽。别人总是会发觉的,这会毁了你的名声的。再说,一个人喝闷酒也不是件好事。你怎么了,宝贝?”

他领着她走到花梨木沙发前面,她默默地坐下了。

“要我把门关上吗?”

她知道,要是奶娘发现门关着,会大吃一惊的,就会没完没了地说她。可是如果让奶娘听见他们在谈论喝酒的事,尤其是考虑到那瓶白兰地正好不见了,那就更糟了。于是她点了点头,雷特就把推拉门给拉上了。他回到她身旁坐下,一双黑眼睛机敏地看着她的脸,仔细端详。他浑身散发的活力驱散了她脸上的哀愁,让她觉得这书房似乎又变得可爱而温馨了,灯光也显得温暖而令人愉悦。

“你怎么了,宝贝?”

这样亲昵的称呼,谁也没有雷特说得这样动听,即便是他在开玩笑,也是如此。不过现在看来,他不是在开玩笑。她抬起她那双痛苦的眼睛看着他的脸,似乎想从那张木然难解的脸上找到一丝安慰。她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要知道他可是一个捉摸不定、冷酷无情的人。他常说,他们两个人极其相像,也许就是这个原因吧,有时候她觉得除了雷特,其他熟人都像是陌生人。

“不能告诉我吗?”他握住了她的手,温柔得都有些奇怪,“不只是因为老弗兰克离开了你吧,你需要用钱吗?”

“钱?天哪,不需要!唉,雷特,我非常害怕。”

“快别瞎说了。斯嘉丽,你一辈子都没害怕过。”

“唉,雷特,我真的害怕!”

她想都没想,这些话就冲口而出。她可以和他说,她可以把什么事都告诉雷特。他自己那么坏,是不可能对她说长道短的。当全世界的人为了拯救自己的灵魂,都不肯说谎,宁可饿死也不做见不得人的事时,自己却能认识他这样的一个人,一个坏人,一个不光彩的人,一个骗子,一个满口谎言的人,这还真是妙不可言。

“我是怕我会死,要下地狱。”

要是他大笑起来,她立马就会死。不过他没有笑。

“你挺健康嘛——而且说不定根本就没有什么地狱呢。”

“哦,有的,雷特!你知道是有地狱的!”

“我知道有地狱,不过就在这个地球上。而我们死了以后,就什么都没有了,斯嘉丽。你现在就在地狱里啊。”

“啊,雷特,你这话是亵渎神灵的呀!”

“不过却可以使人得到安慰,你说奇怪吧。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进地狱?”

她从他的眼神里就可以看出,他是在逗她,不过她却不介意。他的手温暖而有力,值得依靠,可以得到安慰。

“雷特,我不该嫁给弗兰克的。我做错了,他是休伦的情人,他爱休伦而不爱我。可是我对他撒了谎,告诉他休伦要嫁给托尼·方丹。唉,我怎么干出了这样的事呢?”

“啊,原来是这样!我还一直纳闷呢。”

“后来,我又逼着他做了许多不愿意做的事,向还不起债的人催债什么的,让他很痛苦。我经营锯木厂、开酒馆、雇犯人,也都让他非常伤心,弄得他几乎抬不起头来。还有,雷特,是我杀了他。没错,是我杀的。我不知道他加入了三K党,我做梦也没想到他有那么大的胆子。不过,我应该想到的。是我杀死了他。”

“‘大洋里所有的水,能够洗净我手上的血迹吗?’”

“你说什么?”

“没什么,接着说吧。”

“接着说?就这些了,还不够吗?我嫁给了他,却让他不快乐,是我杀死了他。哦,我的上帝!我不知道怎么会干出这样的事!我对他撒了谎,嫁给了他,当时我觉得一点都没错,可现在我才明白那是大错特错。雷特,我不该干这样的事。我并不是一个卑鄙的人啊,我小时候受的教育也不是这样的呀。妈妈——”她说不下去了,咽了一口唾沫。这一整天她都尽量不去想埃伦,可是现在她也无法模糊妈妈的形象了。

“我常常想,你妈妈究竟是什么样的?你似乎更像你父亲。”

“妈妈——哦,雷特,今天我是第一次为妈妈已经过世而感到高兴。她走了,看不见我做的事情了。她可不想把我教育成一个卑鄙的人,她对所有人都那么宽厚,那么善良。她宁愿让我饿死,也不会让我做这样的事的。我样样都想学妈妈,可是我却什么都做不好。我没有想到这一点,需要想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可是我真的想像妈妈那样啊。我不想像爸爸那样。我爱爸爸,可是他——太——太不为别人着想了。雷特,有时候我也想尽量对人和蔼,好好地对弗兰克,但我马上又会想起那场噩梦,吓得不得了,于是我就只想跑出去,见钱就抢,不管这钱是谁的。”

眼泪哗哗地直往下流,她也没有去擦,她使劲抓着他的手,指甲都掐到他的肉里去了。

“什么噩梦?”他的声音平静而温柔。

“哦,我都忘了你不知道呢。是这样的,我每次要对别人好,每次提醒自己钱并不是一切,到了睡觉的时候,就会梦见又回到了塔拉,那时母亲刚去世,北方佬过来了。雷特,你想象不到,我每次一想起这事,就浑身发抖。我似乎又看见一切都被烧光了,四周一片寂静,什么吃的也没有。唉,雷特,我在梦里又挨饿了。”

“说下去。”

“我很饿,爸爸、两个妹妹,还有家里那些黑人,大家也都很饿。他们老是说:‘真饿啊!’我肚子空空,饿得难受,心里怕极了。我不断对自己说:‘等这一切都过去了,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再让自己挨饿了!’然后我就看见白茫茫的一片雾。我就跑起来,在雾里跑呀,跑呀,拼命地跑,心都快跳出来了,后面还有什么东西在追我。我跑得透不过气来,心里还在想,只要跑到那里,就没事了。可是究竟往哪里跑,自己也不知道。然后我就醒了,吓得浑身发冷,生怕以后还得挨饿。做了这个梦之后,就觉得即使把世界上的钱都给我,也阻止不了我害怕再挨饿。这时候,如果弗兰克再拐弯抹角地来说些什么,我就会发脾气。我想他不会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也没办法让他明白。我一直在想,有朝一日我们有了钱,不用再担心挨饿了,我再补偿他的损失吧。可是如今他却死了,太晚了。唉,当时我觉得做得很对,其实却非常没有道理。要是过去的事能够再重来一遍,我会采取完全不同的做法。”

“别说了。”雷特从被攥得紧紧的手中挣脱出来,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干净的手帕。“擦擦脸吧。何苦这样跟自己过不去呢。”

她接过手绢,擦了擦脸上的泪,心中不由得有一种轻松的感觉,仿佛把自己的一部分负担转移到了他那宽阔的肩上。他看上去是那样能干,那样沉着,就连他轻轻地一撇嘴,也能给她安慰,仿佛是告诉她其实不必那么痛苦和困惑。

“觉得好一点吗?咱们索性彻底谈一谈吧。你刚才说,要是过去的事能再来一遍,你会采取完全不同的做法。可是你会吗?现在你想一想,你真的会吗?”

“哎——”

“不会的,你还会做同样的事。你当时还有别的选择吗?”

“没有。”

“那你还有什么可悔恨的呢?”

“我对弗兰克那么不好,而他现在已经死了。”

“弗兰克要是没死,你也不会对他好的。据我了解,你并不是真的后悔嫁给弗兰克,欺负他,并且促成了他的早死。你悔恨,只是因为你怕进地狱,是不是这样?”

“哎,你把我说糊涂了。”

“你的是非观念也是一笔糊涂账。你现在就像一个小偷,让人家当场抓住了。小偷悔恨,并不是因为他偷了东西,他悔恨的是他要坐牢了。”

“一个小偷——”

“哎呀,你就别抠字眼了。换个说法,你要是不胡思乱想,感到自己注定要永远在地狱里受煎熬,你就会庆幸自己终于摆脱弗兰克了。”

“啊,雷特!”

“噢,来吧。你既然在坦白,就索性实话实说吧。你为了三百元,就放弃了那颗比生命还宝贵的宝石,你的——嗯——你的良心就没有觉得不安吗?”

白兰地酒劲儿上来了,让她头有些晕,也有点失控。对他撒谎有什么用呢?他似乎总能看透她的心思。

“我当时并没有想上帝,也没有想地狱。后来我也想过,哎,只觉得上帝会理解我的。”

“可是你嫁给弗兰克,就不指望上帝理解吗?”

“雷特,你明明不相信有上帝,为什么还这样一个劲地说上帝呢?”

“可是你相信上帝会生气,这一点现在很重要。上帝为什么不能理解?现在塔拉归你所有,那里也没有住着提包党,你对此觉得遗憾吗?你现在既不用挨饿,也不用穿破衣烂衫,你对此觉得遗憾吗?”

“唔,不觉得。”

“那好,当时你除了嫁给弗兰克,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吗?”

“没有。”

“他并不一定非娶你不可,对不对?他是自由的啊。他也不一定非得让你逼着去做他不愿意做的事吧,是不是?”

“嗯——”

“斯嘉丽,你为什么要烦恼呢?如果过去的事能再来一遍,你还是得撒谎,他也还得和你结婚。你还是会碰上危险,他还是非得替你报仇不可。当时他要是娶了你妹妹休伦,她大概不至于使他送了命,不过她也许会使他加倍痛苦。情况不会有什么不同。”

“可是我可以对他好一些呀!”

“也许吧——不过那得换一个人。你生来就爱欺负人,谁让欺负你就欺负谁。强者总是欺负人,弱者总受欺负。弗兰克没有用鞭子抽你,那是他的过错……斯嘉丽,你真让我惊讶,到了你这年纪,良心居然还会增长,像你这样的机会主义者不应当是这样的。”

“什么是机——你刚才怎么说的?”

“见机会就利用的人。”

“这有什么错吗?”

“这一向是被认为不光彩的——特别是跟同样有机会而不加以利用的人比较起来看的话。”

“哎,雷特,你在开玩笑吧。我还以为你会对我好呢!”

“我是对你好呀。斯嘉丽,亲爱的,你喝醉了。你的问题就出在这里。”

“你竟敢——”

“我敢。你快哭成个泪人了,我看还是换一个话题,告诉你一些有趣的消息,让你也高兴高兴。其实,我今天晚上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把这消息告诉你,然后再走的。”

“你要到哪里去?”

“到英国去,可能要去几个月。忘掉你的良心吧,斯嘉丽,我不想再讨论你的灵魂了。你就不想听我的消息吗?”

“可是——”她有气无力地刚开了口,却又停了下来。白兰地已逐渐缓解了悔恨的痛楚,雷特的话虽然尖酸,却使人感到欣慰,于是弗兰克那惨白的鬼魂也就渐渐退去。也许雷特说得对,说不定上帝真的理解呢。她慢慢地清醒了,决定去把这件事放一放,明天再说。

“你有什么消息?”她一边吃力地说,一边用他的手绢擤了擤鼻涕,把披下来的头发往后拢了拢。

“我的消息就是,”他低头笑着对她说,“在我见过的女人当中,我最想要的还是你。现在弗兰克已经不在了,我想你也许愿意知道我这个想法。”

斯嘉丽猛地把手从他的手里抽回来,站了起来。

“我——你真是世界上最没有教养的人,非得在这里胡说八道——我早就该知道你这个人本性难移。弗兰克尸骨还未寒呢,你要是个正经人——请你给我出——”

“小点声,要不然噼里小姐马上就会下楼来。”他劝道,不过却没有站起来,反而把斯嘉丽的两只拳头都握住。“你恐怕误解了我的意思。”

“误解你的意思?我什么都没有误解。”她又把手抽回去,不让他握着。“你放开我,从这里滚出去。我从没听说过像你这么恶趣味的,我——”

“嘘,”他说,“我是向你求婚呀。我要是跪下,你是不是就相信了?”

她“啊”了一声,便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

她张着嘴,两眼盯着他,心里嘀咕着,是不是那白兰地在作怪。她无意中想起了他那句嘲笑的话:“亲爱的,我不是个适合结婚的人。”一定是她醉了,要不就是他疯了。不过看样子他没有疯啊。他看上去冷静得很,就像是在议论天气一样,从他那不紧不慢的语调里,她也听不出有什么特别强调的含义。

“我一直想得到你,斯嘉丽。自从我第一天在‘十二橡树’看见你又摔花瓶,又咒骂时,我就想得到你。我想不论用什么办法,也要把你弄到手。但是因为你和弗兰克积攒了一点钱,我就知道你不会再被迫向我提出借钱的要求,所以我觉得非娶你不可。”

“雷特·巴特勒,这是你的一个恶毒玩笑吗?”

“我对你坦诚相见,你反倒起了疑心。我不是开玩笑,斯嘉丽,我说的全是真心话。我承认这个时候来找你不大合适,但是我有一个很好的理由,来解释我这样缺乏教养的行为。明天我就要走了,而且要离开很长时间,我怕等我回来的时候,你就嫁给另外一个有钱人了。所以我就想,你为什么不嫁给我呢?我也有钱呀。真的,斯嘉丽。我不能一辈子老等着你,希望在你更换丈夫的时候得到你。”

他说的倒是实话,这一点毋庸置疑。她琢磨他这番话的含义,感到唇干舌燥,一面咽吐沫,一面盯着他的眼睛,想从中看出一些端倪。他眼中充满了笑意,但在深处还蕴藏着一点别的东西,那种难以捉摸的眼神,她从来没有见过类似的东西。他坐在那里,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她却觉得他就像一只猫盯着耗子洞一样,死死地盯着她。她觉得在他平静的外表下面憋着一股劲儿,使她退缩,更让她有些害怕。

他真是在向她求婚呢,这简直是不可思议。她曾经幻想过,如果他求婚的话,自己该怎样折磨他。她甚至还曾想过,如果他提出这种要求,自己就怎样羞辱他一番,让他知道她的厉害,她会从中感到快乐。现在他提出要求了,可是她却忘记了原先的种种设想,因为她和过去一样,始终没能把他控制在手里。实际上,他们的关系完全在他的控制之下,而她就像初次有人求婚的少女一样激动,脸也红了,话也说不利索了。

“我——我不想再结婚了。”

“哦,你会再结婚的。你生来就是要结婚的,那为什么不选我呢?”

“可是,雷特,我——我并不爱你。”

“那不是问题呀。我记得你头两次婚姻也没有多少爱情嘛。”

“喂,你怎么能这么说我?你知道我是喜欢弗兰克的。”

他什么也没说。

“我喜欢他!我就是喜欢他!”

“好吧,我们就不要争了。我走了以后,你会考虑我的提议吗?”

“雷特,我不喜欢让事情老是拖着,我现在就答复你。我不久就要回塔拉去,英蒂雅·威尔克斯留在这里陪着噼里姑妈。我要回去住很长时间,而且——我——我也不想再结婚了?”

“别胡说了。为什么呢?”

“唉,你就别问了。我就是不想结婚。”

“可是,我的傻孩子,你从来就没有真正结过婚,怎么会知道结婚的乐趣呢?我认为你是运气不好——一次是为了赌气,一次是为了钱。你不想为了寻求乐趣而结婚吗?”

“乐趣!别说傻话。结婚没有什么乐趣可言。”

“没有?为什么没有?”

她的心绪恢复了几分平静,而且借着酒劲,本来就直爽的性格现在更加直爽了。

“结婚只对男人有乐趣——不过也只有上帝才知道为什么,我始终都弄不明白。结婚对于一个女人来说,无非是有口饭吃,有一大堆活儿要干,还要忍受男人的愚蠢——还得每年生个孩子。”

雷特听了哈哈大笑,大到在寂静的黑夜里回**。斯嘉丽听见厨房有人开门的声音。

“嘘!奶娘的耳朵像猞猁一样尖,况且,刚——就这么大笑,也不像话呀。快别笑了。你知道就是这样的,还乐趣呢!尽胡说八道!”

“我就说你运气不好嘛,你刚才的话也证明了这一点。你先嫁了一个孩子后,又嫁了一个老头儿。我猜你母亲也一定对你说过,女人必须忍受‘那些事’,因为可以享受做母亲的快乐。哎,这都是不对的。为什么不嫁一个名声不好而又善于应付女人的漂亮的年轻男人呢?那是很有乐趣的。”

“你这个人又粗野,又自负。我觉得我们扯得够远的了。真是——真是粗俗得很。”

“也很有趣,是不是?我敢说,你从来没跟男人谈论过婚姻关系,甚至和查尔斯、弗兰克也没谈论过。”

她冲他皱了皱眉。雷特知道的事太多了。她感到纳闷,他究竟是从哪儿了解到有关女人的事呢,这好像有些不像样。

“你别皱眉。说个日子吧,斯嘉丽。考虑到你的名声,我并不要求马上结婚。我们可以等,等上一段像样的时间。顺便问一下,多长时间算是‘像样’啊?”

“我还没答应嫁给你呢。在这个时候谈论这样的事,这本身就不像样。”

“我已经告诉你为什么现在来谈了。我明天就走了,而我又实在太爱你,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也许,我追你追得太急了。”

紧接着,她吓了一跳。突然间,雷特从沙发上往下一溜,就跪在了地上,一只手轻轻地放在胸前,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请原谅,我奔放的感情让您受惊了,亲爱的斯嘉丽——我的意思是亲爱的肯尼迪太太。您不会没注意到,长期以来,我心中对您的友情已经发展成更深的感情,更加美丽,更加纯洁,更加神圣。我能告诉您那是一种什么感情吗?啊!是爱情,是它给了我勇气。”

“快起来,”她央求说,“你看上去真像个傻瓜。要是奶娘走进来,看见你这个样子怎么办?”

“她头一次看见我这样文雅,会感到吃惊,甚至不敢相信呢。”雷特一面说,一面轻巧地站起来,“来吧,斯嘉丽,你不是小孩子,也不是小学生了,不要用不正经和愚蠢之类的借口来搪塞我了。说等我回来,你就嫁给我,你要是不答应,我就对天起誓,不走了。我要在这里每天晚上在你窗下弹着吉他,扯着嗓子唱,出你的洋相,到那个时候,你为了保面子,就非跟我结婚不可了。”

“雷特,别昏头啦。我谁也不嫁。”

“谁也不嫁?你还没告诉我真正的原因呢。肯定不是因为女孩子那样的畏嫁,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呢?”

斯嘉丽突然想起了阿什利,他是那么栩栩如生,仿佛就站在她身旁似的,他那一头金发,无精打采的眼睛,庄重的神情,和雷特迥然不同。她之所以不想再结婚,真正原因全都是为了他。虽然她对雷特并不反感,而且有时还的确对他有些好感,但她觉得自己是属于阿什利的,而且永远永远属于他——过去没有属于查尔斯,也没有属于弗兰克,今后也不会真正属于雷特。她的全部身心,所做的一切,所追求的一切,所得到的一切,几乎全都属于阿什利,因为她爱他。阿什利和塔拉,她只是属于他们。她过去给查尔斯和弗兰克的笑脸和亲吻,可以说都是给阿什利的,只不过他没有提出这样的要求,今后也绝不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在她的内心深处,她有一种欲望,把自己全部留给他,虽然她明明知道他是不会要她的。

斯嘉丽没有意识到自己脸上的表情在变化,她刚才陷入沉思的时间,脸上显出雷特从来没见过的温柔。他看看她那眼角吊起的绿眼睛睁得大大的,流露出迷茫的神情,再看看她那温柔弯曲的嘴唇,他的呼吸都暂时停止了。他突然把嘴猛一撇,心疼地急忙大声说道:

“斯嘉丽·奥哈拉,你可真傻!”

她还没有完全从迷梦中摆脱出来,他的两只胳膊就已经搂住了她,就像许久以前去塔拉的路上,他在黑暗中搂她搂得那么紧。她又感到一阵无力,只好顺从,这时一股暖流上来,使她浑身发软,阿什利·威尔克斯那沉静的面孔模糊了,逐渐消失了。他使她把头往后一仰,靠在他的胳膊上,便吻起来,先是轻轻地吻,接着就越来越热烈,使她紧紧地贴在他身上,仿佛整个大地都在摇动,令人头晕目眩,只有他才是牢靠的。他顽强地用嘴分开了她那发抖的嘴唇,使得她浑身的神经猛烈地颤动,在她身上激发起一种她从未感受过的感觉。在她快要感到天旋地转之前,她意识到自己在回吻他了。

“停,停下,我都头晕了!”她小声说道,一面无力地挣扎着,想把头扭开。他一把把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她只模模糊糊地看了一眼他的脸,只见他两眼圆睁,放出奇怪的光芒,他的胳膊在颤抖,让她有些害怕。

“我就是要让你头晕,非让你头晕不可。这些年来,你早就该有这种感觉了。你碰上的那些傻瓜,谁也没有这样亲过你吧,是不是?你那宝贝查尔斯,弗兰克,还有那个笨蛋阿什利——”

“快别说了——”

“我偏说你那个阿什利是笨蛋。这些正人君子——关于女人,他们到底了解什么?他们对你了解多少?我是了解你的。”

“你就答应吧!”他的嘴紧贴着她,眼睛也由于靠得太近而显得特别,好像整个世界就剩下这两只眼睛了。“快答应吧。见鬼,要不——”

她还来得及思索,“我答应”就已经轻轻地脱口而出。简直就像他要这几个字,她就不由自主地说出这几个字。可是这几个字一经说出,她的心情就突然平静下来,头也不晕了,白兰地带来的醉意也没有刚才那么浓了。她本来没想答应和他结婚,可是却答应了。她也说不大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不过她并不懊悔。现在看起来,她说“我答应”这几个字是很自然的——很像是神明干预,一只比她更有力的手介入了这件事,为她解决了问题。

他一听她说出“我答应”几个字,便迅速吸一口气,低头仿佛又要吻她,她闭着眼,仰着头,等他亲吻,可他突然收住了,她不免有些失望。她觉得这样被人亲吻是一种从没有过的感觉,令她有些兴奋。

他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依然扶着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仿佛经过这一番努力,他的胳膊不再颤抖了。他松开了一点,低头看着她。她也睁开眼睛,发现刚才那种使人害怕的光芒已经从他脸上消失了。她有些不敢正眼看他,心里一阵慌乱,便又低下头。

他又开始说话了,语调非常平静。

“你说话算数吗?不会收回你的诺言吧?”

“不会。”

“是不是因为我的热情,使得你——那话是怎么说的?——‘飘飘然’了?”

她无法回答,因为她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她也不敢看他的眼睛。他把一只手放在她下巴底下,托起她的脸。

“我对你说过,你对我怎么样都行,就是不能说谎。现在我要你说实话,你究竟为什么说‘我答应’的?”

她仍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不过比刚才镇定一些了。她两眼朝下看,显得难为情的样子,同时抿着嘴笑了笑。

“看着我。是不是为了我的钱?”

“哎呀,雷特!你怎么这么说?”

“抬起头来,别给我灌迷魂汤。我不是查尔斯,也不是弗兰克,更不是本地的傻小子,你只要眨眨眼,就会上当。是因为我的钱吗?”

“嗯——是,但不全是。”

“不全是?”

他似乎并没有感到不快,他迅速吸一口气,费了一番劲才把她的话引起的急切神情从眼角里抹掉,而她却因为过于慌乱而没有觉察。

“喜欢我?”

“嗯,”她焦躁不安地说,“我要是说爱你爱得发疯,那是瞎话,再说你也是知道的。”

“有时候我觉得你对说真话也过于认真了,我的小乖乖。难道你不觉得,即便是瞎话,你也应当说一声‘雷特,我爱你’?哪怕言不由衷也没关系。”

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她想不通,便更觉得糊涂。他的样子很奇怪,很殷切,很伤心,又带有讽刺的意味。他把手从她身上抽回去,深深地插到裤子口袋里,她发现他竟然还握起了拳头。

“哪怕失去一个丈夫,我也要说真话。”她认真地想。受到雷特的刺激,她的情绪又像往常一样,激动了起来。

“雷特,那样说就是撒谎呀,我们为什么也要做那些蠢事呢?我刚才说了,我喜欢你,这你是知道的。有一次你对我说你并不爱我,可我们有很多共同之处,我们都是流氓,这可是你自己说的——”

“天哪!”他飞快地自言自语道,把脸转向一边,“真是自作自受啊!”

“你说什么?”

“没什么。”他看了看她,笑起来,但那笑声并不愉快。“说个日子吧,亲爱的。”说罢,他又笑起来,还弯腰吻了她的双手。看到他不再心烦,情绪恢复正常,她松了一口气,也露出了笑容。

他抓着她的手,抚摩了一会儿,又朝她笑了笑。

“你在小说里有没有看到过这样的情节:妻子对丈夫没有感情,后来才爱上了自己的丈夫?”

“你知道我从来不看小说的。”为了迎合他那轻松愉快的心情,她接着又说,“况且你不是说过嘛,夫妻相爱是最要不得的。”

“我他妈的说过的话也太多了。”他顶了她一句,然后就站了起来。

“别骂脏话。”

“这你可得适应一下,而且要学着骂。你得适应我所有的坏习惯。你说——你说喜欢我,而且还想用你那漂亮的小爪子抓我的钱,那就是代价的一部分。”

“唉,你不必因为我没有撒谎,没有满足你的虚荣心,就朝我发火。你并不爱我,对不对?那我为什么一定要爱你呢?”

“是的,亲爱的,我不爱你,就像你不爱我一样。我要是爱你的话,我也绝不会告诉你的。愿上帝帮助那个真正爱你的人吧,你会让他伤心的,亲爱的。你就好比一只残暴的破坏成性的小猫,不管不顾,自信十足,甚至不肯收住自己的爪子。”

“你不要这样!你怎么敢这么放肆!”

“你的心跳得像只小兔呢!”他讥讽地说,“不要说我自大,我觉得如果只是喜欢的话,心也不至于跳得这么快吧。你不必生气,你这好像处女一样羞羞答答的样子完全是装出来的。告诉我,要我从英国给你带点什么回来?戒指?你喜欢什么样式的?”

她有些犹豫,不知道该对雷特说的最后这句话产生兴趣,还是像一般女性那样,装模作样地将生气这场戏再拖长一点。

“哦——钻石戒指——雷特,一定要买个特别大的。”

“这样你就可以在穷朋友面前炫耀说:‘看这是什么!’是不是?好吧,我一定给你买个特别大的,大到让你那么穷朋友只能互相安慰,悄悄地说,看她戴那么大的钻石戒指,真俗气。”

他突然站起来朝门口走去,她不知所措。

“怎么了?你去哪里?”

“回去收拾行李。”

“哦,可是——”

“可是什么?”

“没有什么。祝你旅途愉快。”

“谢谢。”

他打开书房门,来到过道。斯嘉丽跟在后面,她没想到这出戏竟然这样草草收场,感到有些失望。他顺手穿上大衣,拿起了手套和帽子。

“我会给你写信的。你要是改变主意,就来信告诉我。”

“你就不——”

“怎么?”这时他急着要走,似乎有些不耐烦了。

“你就不想和我吻别吗?”她小声说,怕被房子里别的人听见。

“一个晚上亲了你那么多次,还不够吗?”他反问道,低头朝她笑了笑,“想一想你这样一个懂事的有教养的年轻女子——我刚才跟你说过,婚姻是有乐趣的,是不是?”

“啊,你真坏!”她气得大声嚷嚷起来,也顾不上怕奶娘听见了,“你永远不回来,我也不在乎。”

她转身朝楼梯走去,心想他会伸出温暖的手,拉住她的手臂,不让她走。然而他却打开了前门,一股冷风吹了进来。

“我一定会回来的。”他说完就走了出去,剩下她站在楼梯底下,看着关上了的大门发愣。

雷特从英国带回来的戒指的确很大,大得斯嘉丽都不好意思戴了。虽然她喜欢华丽贵重的首饰,不过她似乎觉得大家都说这只戒指很俗气,当然,它也确实俗气,所以她感到有些不安。戒指当中是一颗四克拉的钻石,周围有一圈绿宝石。它盖住了整整一节手指,让手有不堪重负的感觉。斯嘉丽怀疑雷特是费了很大力气定做了这只戒指,而且是不怀好意,故意做得这么扎眼。

至于雷特,战争期间他大做投机生意,就受到全城的痛恨,后来虽然又投靠共和党人,却也没有让人们更加痛恨。可奇怪的是,尽管他救了亚特兰大一些要人的性命,却遭到亚特兰大的太太们最强烈的仇恨。

她们强烈不满,并不是悔恨她们的丈夫依然健在,她们恨的是她们的丈夫之所以能够健在,要归功于雷特这样一个人,要归功于那让人难堪的计谋。一连几个月,她们都受到北方佬的讥笑和鄙视,痛苦不堪;她们甚至直言不讳,如果雷特真为三K党着想,他就会采取更体面的方式来解决。她们认为,他是故意把贝尔·沃特林扯进来,使得城里有威望的人名誉扫地。因此,人们既不会感谢他救人,也不会宽恕他过去的罪过。

这些女人能吃苦耐劳,乐于助人,富有同情心,可是一旦有谁胆敢稍微违反她们那些不成文的法规,她们就会像复仇女神一样,变得毫不留情。她们的法规也很简单:拥护邦联,尊敬老兵,忠于传统,人穷志不穷,宽厚待人,痛恨北方佬。在她们看来,斯嘉丽和雷特把法规违反了个遍。

雷特救出来的那些人为了顾全面子,也为了感谢雷特,想让家属保持沉默,却难以办到。在雷特和斯嘉丽还没有宣布准备结婚的时候,他们俩就已经很不受欢迎了,不过大家表面上还装出客气的样子。如今就连这种冷淡的客气都没有了。他们订婚的消息就像炸弹一样突然炸开,威力又太大,全城为之震动,就连脾气最好的女人谈起来也非常激动。弗兰克是她杀死的,他死了才刚刚一年,她这么快又嫁人了。她嫁的这个叫巴特勒的男人不仅开着一家妓院,还跟北方佬和提包党合伙干各种见不得人的勾当。他们俩要是分开来,大家还觉得可以忍受,但是这样肆无忌惮地结合在一起,实在让人受不了。没有教养,卑鄙无耻,两个人都是!他们应该被赶出这个城市。

他们俩订婚的消息要是换一个时间宣布,亚特兰大也许会对他们俩采取较为宽容的态度。他们选择的时间恰好是雷特的那些提包党和叛徒朋友声名最恶劣的时候,同时也正赶上当地的百姓反对北方佬及其追随者的情绪最强烈的时候。此时,佐治亚州反对北方佬统治的最后一个堡垒刚被攻破,四年前谢尔曼从多尔顿以北向南进军,由此开始的漫长战役终于达到了**,屈辱的生活遍及整个佐治亚州。

三年来,联邦政府一直依靠军队把自己的思想和统治强加在佐治亚州,因此在很大程度上是成功的,尽管完全是依靠武力维持。佐治亚州虽然是在北方佬的统治下,但是没有得到本州人的同意,州里的领导人仍不停地斗争,要求按照人民自己的意志实行自治的权利。他们坚决抵制,不肯屈服,拒不接受华盛顿的旨意为本州的法律。

佐治亚州政府从未正式投降,但是它所进行的抗争是徒劳的,必输的。这是一场不可能获胜的斗争,但是它至少推迟了那不可避免的结局。在南方的其他州,已经有大字不识的黑人身居高位,或者进入了黑人和提包党控制的州议会。但是佐治亚却顽强抵抗,至今仍能避免这种厄运。三年中,州议会大部分时间控制在白人和民主党人手中,而北方佬军队到处都是,在这种情况下,政府官员的权力有名无实,他们除了抗议和抵抗之外,很难有所作为。而现在,就连最后一个堡垒也被攻破了。

四年前,约翰斯顿及其部下从多尔顿往亚特兰大节节败退;而从一八六五年起,佐治亚的民主党人步步退让,联邦政府在佐治亚州的权力日益增大,他们干涉州里的所有事务,影响百姓的生活,动用武力的情况日趋严重,军方的命令越来越多,使得文职官员越来越无能为力。最后,佐治亚州沦为一个军事区,不论州法律是否允许,一定要让黑人参加选举。

就在斯嘉丽和雷特宣布订婚前的一个星期,举行了一次州长选举。南方民主党人的候选人约翰·B·戈登将军是州里最受人爱戴、最有威望的人。和他共同参选的共和党人名叫布洛克。选举进行了三天,而不是一天。一列列的火车把黑人从一个城市拉到另一个城市,沿途在各个选区投票选举。布洛克当然获胜。

如果说谢尔曼拿下佐治亚,百姓怨声载道,那提包党、北方佬和黑人最后攻克州议会所造成的怨恨是佐治亚州闻所未闻的。亚特兰大,乃至整个佐治亚州,都群情激昂,怒气冲天。

雷特·巴特勒偏偏是那个可恨的布洛克的朋友!

斯嘉丽一向是除了鼻子底下的事以外,什么都不注意,所以她几乎不知道这次选举。雷特没有参与这次选举,他和北方佬的关系也和过去一样。不过雷特总归是一个叛徒,而且是布洛克的朋友。这桩婚事成了以后,斯嘉丽也成了投靠北方的叛徒。对于敌人营垒中的人,亚特兰大无意采取宽容或谅解的态度。他们订婚的消息一传开,人们想的全都是和他们有关的种种坏事,好事就都不记得了。

“因为你母亲去世了,噼里小姐又没结过婚,没有资格来——唔——来跟你谈这件事,所以我觉得不能不来提醒你,斯嘉丽,巴特勒船长这个人,良家妇女都不应该嫁他,他是个——”

“他不仅救了梅里韦瑟爷爷的命,还救了你的侄儿呢。”

梅里韦瑟太太顿时气得要命。一个钟头以前,她还跟爷爷有过一段不愉快的谈话。那老头儿说,即使雷特·巴特勒是个叛徒和流氓,她也不能一点都不感谢他,否则就是不把他这把老骨头放在心上。

“他那样做只是在我们身上耍了一个鬼花招呀,斯嘉丽,让我们在北方佬面前出丑。”梅里韦瑟太太接着说,“咱们都知道这个人是个大流氓,现在大家更是恨死他了。正经人是绝不会接待他的。”

“不接待他?这就怪了,梅里韦瑟太太。战争期间,他也是经常出入你家客厅的呀,他还送给梅贝尔一件白缎子结婚礼服呢,是不是?难道就是我记错了?”

“战争期间情况不同,好人也要接触许多不怎么样的人——可那都是为了事业,是完全正当的。你千万不要嫁给这样一个人,他不但自己没有参军打仗,还讥笑那些参军的人,你说是不是?”

“他也参过军。他在军队里待了八个月,参加过最后一次战役,在富兰克林打过仗,是跟着约翰斯顿将军投降的。”

“这我可没听说过。”梅里韦瑟太太说,看样子她不相信有这样的事。“可是他没受过伤。”她又得意地补了一句。

“没受伤的人多了。”

“有点出息的人都受伤了,我就没听说谁没受伤。”

这句话把斯嘉丽惹火了。

“你认识的那些人大概全都是傻瓜啊,下雨不避,子弹不躲。现在请你听着,梅里韦瑟太太,你也可以去转告那些爱管闲事的朋友,我要跟巴特勒船长结婚,就算他为北方佬打过仗,我也不在乎。”

这位自认为尊贵的妇人气呼呼地走了出去,帽子一翘一翘的。这时斯嘉丽意识到这个人已经不再是一个对她不满的朋友,而成了公开的敌人。不过她毫不介意。梅里韦瑟太太的所言所行都无法伤害她。除了奶娘,无论谁说什么,她都不在乎。

噼里一听说他们要结婚就晕倒了,不过斯嘉丽熬了过来。阿什利听到消息,突然老了许多,向她祝贺的时候,连看都不正眼看她,她也挺了过来。保利娜姨妈和尤拉莉姨妈从查尔斯顿来信,让她又气又乐,原来她们听到消息之后都吓坏了,连忙阻止这门婚事,说这既有损于她自己的社会地位,还会危及她们的名望。梅拉妮紧蹙双眉,诚心诚意地对她说:“巴特勒船长当然要比许多人想的要好得多。他又厚道,又有办法,这才救出了阿什利。他也算是为邦联战斗过。不过,斯嘉丽,最好不要这么仓促做决定,你说是不是?”这让她都笑了起来。

“你做的很多事,埃伦小姐要是知道会伤心的。俺也很难过。不过这件事做得最不像话。嫁给一个下流胚!俺偏叫他下流胚!你不必说他是什么好人家出身,那也没有用。上等家庭出来的下流胚,也还是下流胚。斯嘉丽小姐,俺看着你从霍妮小姐手里把查尔斯先生抢过来。你干了很多事,俺都没吭声,像什么把坏木头当好木头卖,说同行的坏话,一个人赶着车到处乱跑,招惹那些自由黑人,让弗兰克先生送了命,你还不让犯人吃饱,差点把他们饿死。这些事俺都没吭声,就连埃伦小姐在九泉之下也会责怪俺说:‘奶娘,奶娘!你怎么不照看好我的孩子呀!’好吧,那些事都过去了,可这件事,俺不赞成。斯嘉丽小姐,你不能嫁给一个下流胚。只要俺还有一口气,就不能让你这样干。”

“我爱嫁谁就嫁谁。”斯嘉丽冷冷地说,“我看你是忘了自己的身份吧,奶娘!”

“是啊,我早就该这么办了。俺要是不对你说这些话,还有谁会对你说这些话呢?”

“我一直在考虑,奶娘,我觉得你最好回塔拉去。我给你一点钱,还有——”

奶娘摆出一副很神气的样子。

“俺有俺的自由,斯嘉丽小姐。不管啥地方,俺要是不想去,就不去。俺不能丢下埃伦小姐的孩子不管,你得跟俺一块儿回塔拉,不然说什么俺也不走。俺也不能丢下埃伦小姐的外孙,让那个下流胚做继父来抚养他们。俺就留在这里,不走。”

“我不能让你留在家里顶撞巴特勒船长。我已经决定嫁给他,这没有什么可说了。”

“要说的话多着呢。”奶娘慢条斯理地顶了她一句,她那充满泪水的老眼里露出了决心大战一场的神情。

“俺从来不想对埃伦小姐家的血脉说这样的话,可是斯嘉丽小姐,你听着,你完全是一头骡子,配了一副马笼头。你可以把骡子的脚擦得光光的,把皮刷得锃亮,把笼头都用铜叶子包起来,拉着一辆华丽的马车,可是骡子还是骡子,这是骗不了人的。你就是这样。你穿着绸子衣裳,开着锯木厂,开着商店,又有钱,还摆出一副架子,很像一匹好马,可你终究是头骡子。你也同样骗不了人。那个巴特勒,家庭出身好,打扮得像赛马一样漂亮,可他和你一样,也是一头套着马笼头的骡子。”

奶娘的目光似乎要将斯嘉丽刺穿。斯嘉丽听到这样的辱骂,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

“你要是非嫁给他不可,你就嫁给他吧,谁让你和你爸一样固执呢。可是,你别忘了,斯嘉丽小姐,俺是不会走的。俺要在这里待下去,看个究竟。”

后来他们在新奥尔良度蜜月的时候,斯嘉丽把奶娘的话告诉了雷特,雷特一听奶娘说的骡子套着马笼头,便大笑起来,弄得斯嘉丽又惊讶,又气愤。

“我从来没听见有人用这样简洁的语言说明深刻的道理,”他说,“看来奶娘是个很有头脑的老人,这样的人不多,我希望能得到他们的尊敬和谅解。不过我既然是头骡子,恐怕永远也不会得到她的尊敬和谅解了。婚礼之后,我兴致勃勃地给她一个十元的金币,可是她拒不接受。很少见到有人在金钱面前不发软的。她瞪了我一眼,谢了谢我,说她不是自由的黑人,不需要我的钱。”

“她干吗要那么激动呢?为什么所有人都要像老母鸡似的围着我咯咯乱叫呢?我和谁结婚,结几次婚,完全是我个人的事。我从来不爱管闲事,可有些人为什么老爱管别人的闲事呢?”

“我的小乖乖,世人什么都可以原谅,就是不能原谅不爱管闲事的人。你为什么要像一只烫伤的猫似的嗷嗷乱叫呢?你不是常说无论人家怎么议论你,你都不在乎吗?为什么不证明一下呢?你要知道,你在小事上都常常受人指责,更何况是这样的大事,怎能指望躲过人们的非议?你早该知道,嫁给我这样的坏人,是要招人议论的。如果我是个出身卑贱,一文不值的坏人,别人可能没有多少话可说。可是我这个坏人又有钱,又干得红火——这当然就不可饶恕了。”

“我希望你有时候能认真一点。”

“我现在就很认真。好人看见坏人像芝麻开花一样兴旺发达,心里就必然难受。高兴点,斯嘉丽,你不记得你曾经对我说吗,你之所以要很多钱,主要是为了能对任何人说见鬼去吧?现在你的机会来了。”

“可是我主要是想对你说见鬼去吧。”斯嘉丽一面说,一面笑了。

“你现在还想让我见鬼去吗?”

“没有以前那么想说了。”

“你什么时候想说,就说吧。只要能让你高兴就行了。”

“我并不感到特别高兴。”斯嘉丽说,低头漫不经心地亲了他一下。他那黑色的眼睛朝她脸上闪了一闪,想从她的眼中找到什么东西,可是什么也没找到。于是他一笑即止。

“忘掉亚特兰大吧!忘掉那些老猫吧!我带你来新奥尔良,是为了让你高兴高兴的。我一定要让你感到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