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火车晚点了,斯嘉丽在琼斯博罗下车时已是黄昏,深蓝的暮色笼罩着大地。时值六月,黄昏显得格外漫长。村子里剩下的仅有几家商店和几所住宅映出了黄色的灯光。大街上的建筑物,有的被炮弹打坏了,有的被烧毁了,因此,房子与房子之间往往有很长的距离。那些被毁坏的房子呆呆地盯着她,黑黝黝的,一点声音也没有,不是房顶上被炸个洞,就是半边墙都没了。布拉德商店的木板棚旁边拴着几匹配了鞍子的马和骡子。红土路上空无一人,死气沉沉的。在宁静的暮色中,整个村子里只能听到马路那头一家酒吧里传出的尖叫声和醉汉的欢笑声。

车站在战争中烧毁了,还没有重建。现在这里只将就着搭了一个木棚,周围就什么也没有,无法遮风挡雨。斯嘉丽在棚子下面走了一会儿,在一只空木桶上坐下,那几只空木桶放在那里显然是供人坐的。她朝着马路两头张望,寻找威尔·本提恩。威尔本应到这里来接她。他应该知道:收到他那封简短的信,得知父亲杰拉尔德去世的消息,她肯定会乘最早的一班火车赶来的。

她走得十分仓促,小旅行包里只有一件睡衣,一把牙刷,连换洗的内衣也没有带。她没有时间去买丧服,就向米德太太借了一件黑色连衣裙,但是衣服很瘦,她穿着很不舒服。她虽然为父亲去世感到悲伤,但还是挺在意自己的相貌的,所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子,连自己也觉得很难看。身段已经全没有了,脸和脚踝也都肿了。之前她对于自己的样子并不在乎,可如今就要见到阿什利了,就变得在意起来。即使是在悲痛之中,她一想到要和他见面,而自己却怀着另一个男人的孩子,就感到不寒而栗。她爱他,他也爱她,而这个不受欢迎的孩子则仿佛成了她背叛爱情的罪证。她那苗条的腰身和轻盈的脚步都已经消失了,无论她多么不希望他看到这一点,但是她如今却避无可避。

她不耐烦地跺起脚来。威尔应该来接她的呀。当然,她可以到布拉德商店去询问一下他的情况,要是知道他不会来,她也可以找个人赶车,把她送到塔拉去。但是她不乐意到布拉德商店去。现在是星期六的晚上,整个县的一半男人可能都在那里,她不愿意让人看见她这副样子,这件不合身的黑裙子不但不能遮掩身形,反而使之更加突出了。另外,她也不想听人们没完没了地就父亲之死向她表示同情,哪怕是出于好意。她不需要同情。她怕一听到有人提他的名字,她就会哭起来。她并不想哭。她知道,一哭起来就控制不住,就像在亚特兰大陷落的那可怕黑夜,雷特把她扔在城外黑漆漆的路上,她抱着马脖子号啕大哭,悲痛欲绝,泪如雨下,止都止不住。

是的,她不想哭。她的喉咙感到又一阵哽咽,自从噩耗传来,她不时会有这种感觉,但是哭又有什么用呢?哭只会弄得她心烦意乱,而且还消耗体力。唉,威尔、梅拉妮,还有妹妹们,为什么就不写信告诉她父亲生病了呢?她会乘第一班火车回塔拉来照顾他的。必要的话,还可以从亚特兰大请个医生回来。这些傻瓜,他们都是些傻瓜。难道他们没有她就什么事也办不成了吗?她也分身无术啊,而且上帝知道,她在亚特兰大已经为他们竭尽全力了。

斯嘉丽坐在木桶上东张西望,还不见威尔来接她,渐渐感到坐立不安。他到哪儿去了呢?此刻她突然听见身后铁路上的煤渣沙沙作响,回头一看,只见亚历克斯·方丹扛着一袋燕麦,越过铁路,朝一辆马车走去。

“哎呀!这不是斯嘉丽吗?”他喊道,立即撂下口袋,跑过来握住斯嘉丽的手,他那痛苦的黑黝黝的小脸上满脸的高兴。“看到你我真高兴。我看见威尔在铁匠铺钉马掌呢。火车晚点了,他以为能来得及。要我跑去叫他吗?”

“好的,亚历克斯,请你去叫他。”她虽然心里难过,却仍然对他一笑。见到一个老乡的感觉真好。

“唉——唉——斯嘉丽,”他仍然握着她的手,有些不知道怎么开口,“我为你父亲感到非常难过。”

“谢谢你。”她答道,心想他不提更好。他这一提,她眼前顿时闪出父亲的音容笑貌。

“斯嘉丽,要是我的话能让你得到些安慰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我们这儿的人都为他而感到自豪。”亚历克斯一面说,一面松开了手,“他——嗯,我们知道他死得像个战士,是在战斗中死去的。”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斯嘉丽感到莫名其妙。像个战士?是有人开枪把他打死了吗?难道他和托尼一样,和那些人又干起来了吗?不过,她不能再听亚历克斯唠叨下去了。一提到父亲,她就想哭,而她不能在这里哭。要哭,也要等到坐上车,和威尔一起上了路,没有人看见的时候再哭。威尔看见没有关系,他就像自己的哥哥一样。

“亚历克斯,我不想谈这件事。”她一句话把人家顶了回去。

“斯嘉丽,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亚历克斯说,脸气得通红,“她要是我的妹妹,我就——哎,斯嘉丽,我从没说过女人的坏话,可是,说实话,我真的觉得应该有个人拿皮鞭教训教训休伦。”

他在胡扯些什么呀?斯嘉丽一点也听不明白,休伦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呢?

“可惜呀,这附近人人对她都是这个看法。只有威尔不责备她,当然还有梅拉妮小姐,她是个圣人,看谁都是好人——”

“我说了不想谈这件事。”斯嘉丽冷冰冰地说。可是亚历克斯好像不知趣,他仿佛理解她为什么这样不客气,这让斯嘉丽更为恼怒。她不愿意从外人嘴里听到自己家中的噩耗,也不希望这个外人看穿她对家中发生的事什么都不知道。威尔写信时为什么不把详情告诉她呢?

斯嘉丽希望亚历克斯不要那样盯着她看。她感到亚历克斯已经发现她怀孕了,这让她很难为情。亚历克斯则在暮色中一面看着她一面想,她的容貌完全变了,心里有些奇怪自己刚才怎么会认出她来的呢。这变化也许是因为怀了孩子的缘故吧。女人怀了孕,都是很丑的。此外,奥哈拉老先生死了,也一定让她特别伤心吧。她一向最得父亲宠爱了。不,变化可不止这些。如今她看上去好像每天能吃上三顿饱饭似的,往日那种失魂落魄的神情已经部分消失了,她那惧怕绝望的目光变得坚定了。现在的她有种威严、自信、果敢的神气,即使在微笑中也流露出这种神气。老弗兰克和她的小日子一定过得很愉快吧。没错,她确实变了。她是个美丽的女人,这一点不容怀疑,不过她脸上那种温柔甜美的表情不见了,她仰着头讨好男人的神态,过去他比谁都熟悉,现在也全然消失了。

唉,难道他们没变吗?亚历克斯低头看了看自己的破衣服,脸上马上又露出平时那种痛苦的样子。有时晚上躺着睡不着,他就琢磨怎样才能让母亲做手术,怎样才能让亡兄乔留下的小儿子受教育,怎样才能赚到钱再买一头骡子,每到这时候,他就觉得还不如继续打仗呢,战争还不如不结束的好。他们那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如何,而且在军队里总有吃的,哪怕只能吃玉米饼子;在军队里总有人下命令,不必操心一大堆无法解决的问题。在军队里,只要注意不被打死,就可以万事不烦神。除此之外,还有迪米媞·芒罗。亚历克斯想和她结婚,但是他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已经有这么些人靠他来养活了。他已经爱她很久了,如今她脸上的红晕在逐渐褪去,眼中的欢乐在逐渐消失。要是托尼没跑到德克萨斯去,该有多好啊。家里要是还有一个男人,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他那可爱的脾气暴躁的小弟弟啊,如今在西部身无分文。没错,大家都变了。怎么能不变呢?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你和弗兰克帮了托尼的忙,我还没谢谢你呢。”亚历克斯说,“是你帮他逃走的,是不是?你真是太好了,我侧面打听到他在德克萨斯已经平安无事了。我没敢写信问你,不过你和弗兰克是不是借给他钱了?我愿意归还——”

“哎,亚历克斯,快别说了。我现在不想谈这个。”斯嘉丽叫了起来。钱对她说来居然无关紧要了。

亚历克斯沉默了片刻。

“我去把威尔叫来,”他接着说道,“明天我们都去参加葬礼。”

亚历克斯扛起那袋燕麦,转身要走。就在这时,一辆马车摇摇晃晃地从一条小巷拐出来,吱嘎吱嘎朝他们驶来。威尔没等下车就喊道:“对不起,斯嘉丽,我来晚了。”

威尔笨手笨脚地下了车,脚步沉重地走到斯嘉丽面前,鞠了个躬,吻了吻她的脸。他之前可从未吻过她,每次提到她的名字,都总要加上“小姐”二字。如今威尔吻了她,虽然出乎她的意料,却使她感到温暖,心里十分高兴。他小心翼翼地扶着她躲开车轮,上了车,她低头一看,发现这就是她逃离亚特兰大时乘坐的那辆快要散架的旧马车。这么长时间了,怎么还没有散架呢?一定是威尔非常注意维修。现在看到这辆车,她感到有点不舒服,又想起了那天晚上。她想,就是不吃不穿,她要给塔拉添辆新车,把这辆旧的给烧掉。

威尔一言不发,这让斯嘉丽非常感激,他把自己那顶破草帽往马车后面一扔,对着马吆喝了一声,他们就出发了。威尔还是老样子,瘦得像竹竿,淡红色的头发,温和的眼睛,和最温柔的动物一样有耐性。

他们离开村子,走上了通往塔拉的红土路。天边依然残留着一抹微红,将厚厚的羽毛状云彩染成了金色和淡绿色。乡间的夜幕悄悄地降临,四周一片寂静,像祈祷一样使人感到安逸。她在困惑,这几个月来,没有了乡间的清新空气,没有了新犁过的土地,没有了甜美的夏夜,自己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那湿润的红土那么好闻,那么熟悉,那么亲切,她都想下车去捧上一把。路边的红土沟里长满了忍冬,枝叶纵横交错,雨后发出浓郁的香气,绝对是世界上最好的香水。头顶上,一群燕子突然飞快地盘旋;而路上,时不时有受惊的兔子穿过,白色的尾巴上下摆动着,像一只鸭绒的粉扑。当他们从耕田中间穿过时,她高兴地看到两边的棉花长势良好,在红土里茁壮成长。这一切是多么美好呀!潮湿的沟底里那灰色的薄雾,那红色的土地和生长的棉花,坡地上那一行行绿色的植物,还有远处那黑色的松树,宛如一片片黑色的屏障。她怎么会在亚特兰大待这么久呢?

“斯嘉丽,我想在到家以前,在把奥哈拉先生的情况,所有的这一切告诉你之前,有件事我想听听你的意见。我想,你现在应该算是一家之主了吧。”

“什么事呀,威尔?”

他扭过头来,温和而冷静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

“我想请求你同意我和休伦结婚。”

斯嘉丽紧紧地抓住坐垫,惊得差点向后倒下。和休伦结婚!自从她把弗兰克·肯尼迪从休伦手中抢走以后,就从来没有想到有谁会想和休伦结婚。有谁会要休伦呢?

“天哪,威尔!”

“这么说,你不介意喽?”

“介意?当然不,不过——嗨,威尔,你还真叫我吃惊呢!你和休伦结婚?威尔,我一直都以为你喜欢卡琳呢。”

威尔两眼盯着马,抖了抖缰绳。他的姿势尽管没有变化,但斯嘉丽却感到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也许吧。”他说。

“怎么,她不想跟你吗?”

“我从来没有问过她。”

“哎呀,威尔,你真是个傻瓜。你去问问她。她能顶两个休伦!”

“斯嘉丽,你对塔拉发生的许多事情都不了解。最近几个月,你根本没多少心思来关心我们吧。”

“我不关心,是吧?”斯嘉丽突然发起火来,“你以为我在亚特兰大干什么呢?坐着四匹马拉的大马车到处参加舞会吗?我不是每个月给你们寄钱吗?我不是交了税,修了屋顶,买了新犁,还买了骡子吗?我不是——”

“嘿,你先别发脾气,乱使你们爱尔兰人的性子嘛。”他波澜不惊地打断了她的话,“要说有谁了解你都做了哪些事情,那就是我了。你做的完全够两个男人干的呢。”

她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点之后,问道:“那你是什么意思?”

“这个,你让我们有了安身之处,让我们有饭吃,这一点我不否认。可是这里的人们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你就不大关心了。我不怪你,斯嘉丽。你一直是这样。别人心里想什么,你从来不感兴趣。我想告诉你的是,我根本就没问过卡琳,因为我知道问了也没用。她就像是我的一个小妹妹,我想她有什么事都会跟我说,而不去跟别人说。她始终忘不了那个死了的男孩,永远也忘不了。我也不妨告诉你,她正想上查尔斯顿,去做修女呢。”

“你在开玩笑吧?”

“噢,我就知道你会大吃一惊的,斯嘉丽,我只想央求你不要说她,不要取笑她,也不要阻拦她。让她去吧。她只有这么一点儿要求,她的心碎了。”

“我的老天!心碎的人多了,也没见谁去当修女啊。瞧瞧我吧,连丈夫都没了。”

“可是你的心没有碎。”威尔心平气和地一边说,一边从马车上捡起一根草棍,放到嘴里,慢慢地咀嚼起来。威尔的话顿时使她泄了气。她一直是这样,如果别人说的是实话,无论多么难听,她也会老老实实地承认。她沉默了一会儿,想让自己转过弯来,接受卡琳要去当修女这回事。

“你答应我,不要说她。”

“唉,好吧,我答应你。”斯嘉丽说完,看了威尔一眼,对他有了新的认识,同时也感到有些讶异。威尔爱过卡琳,现在仍深爱着她,还设法帮助她,让她顺利得到解脱。可是他却要和休伦结婚。

“对了,休伦是怎么回事?你并不喜欢她,对不对?”

“唔,不好说,我也不是一点都不喜欢她。”他一面说,一面把草棍从嘴里拿出来,兴致盎然地研究着。“休伦没你想的那么坏,斯嘉丽。我想我们俩会和睦相处的。休伦的唯一问题就在于她需要一个丈夫,生下一帮孩子。女人都是这样的。”

马车沿着车辙很深的路摇摇晃晃地向前驶去。有好几分钟,两人坐在车上一言不发,斯嘉丽脑子里乱糟糟的。问题一定不像表面上这么简单,一定还有更深一层、更重要的原因,否则性情温和、言语亲切的威尔是不会想和休伦这样整天抱怨个不停的人结婚的。

“威尔,你没有把真正的原因告诉我。你要是觉得我是一家之主,我就有权问清楚。”

“你说得对,”威尔说,“不过,我想你会理解的。我离不开塔拉。这里就是我的家,斯嘉丽,是我唯一真正的家。我爱这里的每一块石头。我为它出过力,觉得它就像自己的一样。你要是在某件东西上出过力,就会对它有感情。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斯嘉丽明白他的意思。听到他说也喜爱自己最珍惜的东西,斯嘉丽心里升起了一股暖流,对他有了一种亲切之感。

“我是这么想的。你爸走了,卡琳再当了修女,这里就只剩下我和休伦了。我要是不和她结婚,自然也就不能在这里住下去了。你知道,人们会说闲话的。”

“但是——但是,威尔,这里还有梅拉妮和阿什利呀——”

听到阿什利的名字,威尔就转过脸来,看着斯嘉丽,灰色的眼睛变得深不可测。她又一次感到威尔清楚她和阿什利之间的事,也很理解,不过他既不指责,也不表示赞成。

“他们很快就要走了。”

“走?上哪儿去?塔拉是你的家,也是他们的家。”

“不,这里不是他们的家。阿什利一直在为此而苦恼。他没把这里当作家,也不觉得自己是在挣钱养活自己。做农夫他可差劲了,他也很清楚这一点。他很努力,可是他天生就不是干农活的料,这点你我都很清楚。你要是让他劈柴,他没准儿会把自己的脚给劈掉呢。你要是叫他下地扶犁,他不会比小博犁得更直。至于他在种庄稼方面闹的笑话,足够写一本书的。这不是他的错,他天生就不是干这个的。他觉得自己是个男子汉,可是却住在塔拉,靠一个女人施舍过日子,又无法报答,所以很苦恼。”

“施舍?他真的说过——”

“没有,他一句也没说过。你是了解阿什利的。他虽然没说,但是我却看得出来。昨晚,我俩给你爸守灵,我对他说我向休伦求婚,休伦同意了。阿什利说这倒是让他松了一口气,他说自己在塔拉,总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如今奥哈拉先生不在了,他觉得自己和梅丽小姐想走也不能走,否则人们就会说我和休伦的闲话。现在既然这样,他说他就打算离开塔拉,到别处找工作去了。”

“工作?什么样的工作?在哪里?”

“我也不太清楚他到底要干什么,不过他说要到北方去。他在纽约有个朋友,是个北方佬,给他写信,让他到那里一家银行去工作。

“啊,不行!”斯嘉丽发自肺腑地喊了一声。

威尔一听,又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

“也许他去了北方,情况会好一些。”

“不,不!我才不这么想呢。”

斯嘉丽此时此刻思绪万千。无论如何也不能让阿什利到北方去,要不然她就可能永远也见不到他了。虽然过去几个月她都没有见到他,而且自从在果园里出了那件事之后,就一直没有单独和他说过话,但是她没有一天不想念他,并为自己能给他提供栖身之处而感到高兴。她每次给威尔寄钱,想到这可以使阿什利生活宽裕些,就觉得愉快。他当然是个差劲的农夫,他生来就是干大事的,她自豪地想。他生来就是人上人,就该住豪宅,骑大马,念念诗,使唤使唤黑奴。现在豪宅没有了,马没有了,黑奴没有了,连书也很少念了,可是这些统统都没有关系。阿什利生来就不是种地劈柴的,这也难怪他要离开塔拉了。

但是她却不能让他离开佐治亚州。必要的话,她可以逼着弗兰克辞退那个站柜台的伙计,在店里给他找份活干。可是,不行啊——阿什利不适合种田,但也不适合站柜台呀。让威尔克斯家的人开店?哎呀,那是绝对不行的!一定要更合适的工作——对呀,还有锯木厂呢!她想到这里,如释重负,禁不住笑了起来。可是阿什利会接受她这份好意吗?他会不会认为这也是一种施舍呢?她一定得想个办法,让阿什利认为是在帮她的忙。她可以辞掉约翰逊先生,让阿什利去管老厂,让休管新厂。她要向阿什利解释,就说弗兰克身体不好,店里的事太多,帮不了她的忙。她还可以以怀孕为理由,说明为什么非请他帮忙不可。

她要想办法让阿什利明白,自己眼下没他帮忙的话,就顾不过来。他要是愿意接受锯木厂的话,她情愿把利润分一半给他。只要能把他留在身边,只要能看见他脸上露出的愉快笑容,只要有机会看到他眼神里无意中依然流露出的爱慕之情,她什么都愿意给。不过她也告诫自己,千万不要再鼓励他表白爱情,千万不要让他放弃他宁可放弃爱情也要坚守的那愚蠢的荣誉。她必须巧妙地把她刚刚做出的这个决定告诉他,否则他会拒绝,还会再出一次那种糟糕的事。

“我能在亚特兰大给他找个事做。”她说。

“哦,那就是你和阿什利的事了。”威尔说完,又把草棍放到嘴里去了。“驾!谢尔曼。对了,我还得求你一件事,然后才能把你爸的事告诉你。那就是请你不要责怪休伦,祸她既然闯下了,就闯下了,你就是把她的头发全揪光,也不能让奥哈拉先生活过来。何况她还真的以为自己做了大好事呢。”

“我刚才就想问你,究竟是怎么回事啊?亚历克斯说得像打哑谜似的,说应该用鞭子抽休伦一顿。她到底做了什么事?”

“是啊,大家都对她很生气。今天下午在琼斯博罗,谁见了我都说再看到她就要宰了她,不过他们也许过一阵子就好了。现在你得答应我,不去责怪她。奥哈拉先生的遗体还在客厅里,我希望今晚不要发生争吵。”

“他不希望发生争吵!”斯嘉丽心里愤愤地想,“听他的口气,好像塔拉已经是他的了。”

接着她又想到父亲杰拉尔德还停在客厅里,于是突然哭了起来,一抽一抽地,好不伤心。威尔伸出一只胳膊搂住她,让她感到一丝安慰,但是什么也没说。

他们慢慢颠簸着前行,路也越来越黑,斯嘉丽把头靠在威尔的肩膀上,帽子歪在一边。她已经忘记了这两年来父亲的情况:一位已经糊涂了的老先生呆呆地看着门口,等待着一个永远也不会再回来的女人。她记忆中的父亲是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留着鬈曲的白色长发,声音洪亮,性格开朗,急起来跺脚,高兴起来开个不伦不类的玩笑,对人总是慷慨大方。她想起小时候,觉得父亲是世界上最好的人。喜欢吹牛的父亲带她骑马,让她坐在前面,骑着马跳篱笆;而在她淘气的时候,就把她按住,打她的屁股;她要是哭,父亲也跟着哭,然后给她一枚两毛五的硬币,哄她不哭。她记得父亲从查尔斯顿和亚特兰大回家来,带了很多礼物,却从来没有一件合适的。她还记得父亲在琼斯博罗参加法院开庭日庆祝活动以后,深夜回到家里,醉醺醺地,骑着马跳过篱笆,扯着嗓子唱《身着绿军装》。他第二天看到埃伦时,是有多么难为情呀!唉,他现在终于去和埃伦做伴去了。

“你为什么不写信告诉我他病了?我马上就会赶回来的——”

“他没有生病,连一分钟也没病过。来,亲爱的,给你手绢,我来详细地给你说一说。”

她用他的印花大手帕擤了擤鼻涕,因为她离开亚特兰大的时候很仓促,连手绢也没拿。擤完鼻涕,她又偎在威尔的怀里。威尔真好!碰到他什么事都不着急。

“哎,斯嘉丽,是这么回事。你一直给我们寄钱来,我和阿什利交了税,买了头骡子,还有种子什么的,还买了几头猪、一群鸡。梅丽小姐养鸡养得不错,是的,真的很不错。梅丽小姐可真是个好人。这么说吧,我们为塔拉买了这些东西以后,就没剩下多少钱买衣服了,不过大家都没什么怨言。休伦除外。

“梅拉妮小姐和卡琳小姐待在家里,穿着旧衣服,引以为豪。斯嘉丽,你是了解休伦的,没有新衣服,她是受不了的。她每次不得不穿着旧衣服跟我去琼斯博罗,或者再远一点去费耶特维尔,都觉得难受得要命。尤其是有些提包党的老婆,一个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到处扭来扭去。‘自由人局’里那些该死的北方佬,他们的太太也爱打扮。本地妇女就不同,她们穿着最难看的衣服进城,表示毫不在乎,而且引以为荣。休伦可不是这样,她还说要一辆大马车呢。她说你就有一辆。”

“那不是什么大马车,只是一辆旧敞篷车而已。”斯嘉丽气愤地说。

“唉,管它是什么车呢。我还得告诉你,休伦对你和弗兰克·肯尼迪结婚始终耿耿于怀,我也觉得这不能怪她。你知道,这种卑鄙的伎俩,姐妹之间可不该耍这一套。”

斯嘉丽从他肩膀上抬起头来,气得像条响尾蛇,准备咬人。

“卑鄙的伎俩,是吧?你说话这么文雅,我得谢谢你呀,威尔·本提恩!弗兰克喜欢我,不喜欢她,我又有什么办法?”

“你是个机灵的女孩子,斯嘉丽,我知道你是有办法让他喜欢你的。女孩子都会干这个。不过我想你恐怕是花言巧语把他骗到手的。你认为必要的时候,你会是非常迷人的,可是不管怎么说,他是休伦的情人呀。对了,就在你去亚特兰大前的一个星期,她还收到了他一封信,信里的话甜如蜜,还说等他再赚一点钱就结婚。她给我看过这封信,所以我知道。”

斯嘉丽默不作声。她知道威尔说的都是事实,所以也想不出什么好说的。别人就罢了,可是威尔出来批评她,她是万万没有料到的。她用谎言欺骗了弗兰克以后,良心并没有不安过。女孩子要是留不住情人,那就活该失去他。

“喂,威尔,别小心眼了。”她说,“要是休伦和他结了婚,你觉得她会为塔拉,或者我们哪一个人,花一分钱吗?”

“我刚才说了,你认为必要的时候,会是很迷人的。”威尔一面说,一面转过头来朝她微微一笑,“是啊,我认为那样的话,老弗兰克的钱我们一分也看不到。不过你确实使了卑鄙的伎俩,这是你绕不过去的。你硬要辩解的话,就不干我的事了,我算老几,有什么资格抱怨?但是不管怎么说,从那以后,休伦就像一只大黄蜂。我觉得她倒也不见得有多在乎老弗兰克,只是她的虚荣心受到了伤害,老说你如何穿好衣服,坐大马车,住在亚特兰大,而她却埋没在塔拉了。你知道,她确实爱出去会客,参加宴会,还爱穿漂亮衣服。这我不怪她,女人就是这样。

“嗯,大约一个月以前,我带她到琼斯博罗去,让她去探望朋友,我则办我的事,返回的时候,她乖得像只小耗子,可我看得出来,她心里非常激动,简直要炸开了。我以为她已经发现某人要——也许是她听到了一些有趣的闲言碎语,也就没怎么在意。大约有一个星期,她在家里跑来跑去,就那么兴奋,也不怎么说话。她去看过凯瑟琳·卡尔弗特小姐——斯嘉丽,你一定会为凯瑟琳小姐难过得哭瞎了眼的。那可怜的女孩,她还不如死了好,嫁给了那个叫希尔顿的北方佬,他是个窝囊废。你知道吗,他把房子抵押出去,再也弄不回来了,如今非得离开这里不可了。”

“不,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想知道爸爸的情况。”

“好吧,我这就告诉你,”威尔耐心地说,“她回来以后就对我们说,我们对希尔顿的看法不对。她管他叫希尔顿先生,还说他是个很能干的人。我们大家都取笑她。后来她就老在下午带着你老爸出去散步。好几次,我在地里干完活儿回来,就看见他们俩坐在墓地周围的矮墙上,她一个劲地跟他说着什么,还做着各种手势。老先生呆呆地看着她,显出莫名其妙的样子,而且不断地摇头。你是知道他的情况的,斯嘉丽。他的脑子越来越不清醒了,连他自己在哪儿,我们是些什么人,也弄不大清楚了。有一次,我见她指了指你母亲的坟,老先生就哭起来了。她回到家里,又高兴,又兴奋,我就教训了她一顿。我说:‘休伦小姐,你干吗要折磨你那可怜的老爸,让他又想起夫人呢?你这不是故意刺激他吗?’她呢,把头一扬,笑了笑,说:‘你少管闲事,我现在这么做,到时候你们就都高兴了。’梅拉妮小姐昨天晚上对我说,休伦把她的计划告诉她了。但梅丽小姐说她当时以为休伦只是说着玩的。她说她没告诉我们任何人,是因为这个想法让她感到十分不安。”

“什么想法?你能不能直截了当地告诉我?回家的路都走了一半了。我关心的是我爸。”

“我这不正在和你说嘛,”威尔说,“既然快到家了,我看我们就在这里歇一会儿,说完了再走。”

他一拉缰绳,马就停住了,呼哧呼哧地直喘气。他们停下来的地方,路边有一道茂盛的山梅花筑成的篱笆,这是麦金托什家的地界。斯嘉丽从黑黝黝的树底下看过去,隐约能看见几根阴森森的大烟囟还在寂静的废墟上矗立着。她心里责怪威尔,怎么把车停在这样一个地方。

“嗯,简单地说,她的想法就是让北方佬赔偿,赔他们烧掉的棉花,赔他们赶走的牲口,赔他们拆毁的篱笆和马厩。”

“让北方佬来赔?”

“你没听说吗?南方同情联邦的人,凡是财产受到破坏的,只要提出申请,北方政府一律赔偿。”

“我当然听说过,”斯嘉丽说,“但是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照休伦看来,关系大着呢。我带她去琼斯博罗的那一天,她碰上了麦金托什太太。她们闲聊的时候,休伦免不了注意到麦金托什太太那一身考究的穿着,也自然要问一问。麦金托什太太就很神气地对她说,她丈夫如何向联邦政府提出了申请,要求政府给一位联邦同情者赔偿财产损失,因为他可从来没有给邦联任何形式的帮助和支持。”

“他们从来不给任何人帮助和支持,”斯嘉丽厉声说,“这帮杂种!”

“唔,也许是这样吧。我对他们不了解。不管怎么说,政府给了他们——唔,我记不清是几千还是几万元钱了,反正是相当可观的一笔钱。这给了休伦很大的启发。她琢磨了一个星期,没有对我们说,因为她知道我们会嘲笑她。可是她又非得找个人说说不可,所以她就去找凯瑟琳小姐,而那个废物白人希尔顿就又给她出了一些新主意。他说你爸不是在这个国家出生的,自己没有参加打仗,也没有儿子参加,也没有在邦联任过职。他说,如果把这些情况加以引申,就可以说奥哈拉先生是联邦的一个忠诚的同情者。他给她出了一大堆这样的馊主意,她回来以后就开始对奥哈拉先生做工作。斯嘉丽,我敢保证你父亲有一半时间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她也正是想利用这种情况,让他去立下效忠誓言,而他压根儿就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让爸爸去立效忠誓言!”斯嘉丽喊道。

“嗯,近几个月以来,他的神志越来越不清楚,我想她正是想利用这一点。要知道,我们谁也没有想到会有这种事。我们光知道她在搞名堂,但是没想到她竟然会利用你那已故的妈妈来责怪你爸爸,说他明明可以从北方佬那里弄到十五万元,却非要让自己的女儿们穿得破破烂烂的。”

“十五万元啊。”斯嘉丽自言自语道,她刚才听说要立效忠誓言时产生的恐惧渐渐消退。

这可是一大笔钱啊!而得到这笔钱仅仅需要签署一份效忠于美国政府的誓词,说明签字人一向支持政府,从未帮助或支持过反对政府的人。十五万元啊!撒这么一个小谎就能得到这么一大笔钱!唉,她怎么会责怪休伦呢!老天!难道这就是亚历克斯说要用皮鞭抽她的理由?这就是当地人说要宰了她的理由?傻瓜,都是傻瓜。她要是有这么些钱,干什么不行?任何人有了这笔钱,干什么不行?撒这么个小谎有什么关系?不管怎么说,从北方佬那里拿多少钱都是心安理得的,怎么拿都行。

“昨天,大约在中午前后,我和阿什利在劈栅栏条,休伦就用这辆车带你爸进城了,没跟任何人打招呼。梅丽小姐了解一点情况,但她只是祈祷休伦会改变主意,所以也就没对任何人说。她压根儿就不明白休伦怎么能做这样的事。”

“今天我才了解到详细的情况。希尔顿那个废物在城里那些内奸和共和党人中间有些影响,休伦和他们商量好了,只要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承认奥哈拉先生是忠于联邦的人,再渲染一下他是爱尔兰人,没有参军打仗等等,最后在推荐书上签个字,就可以分给他们一些钱——究竟分多少,我不知道。你爸只需要宣个誓,在效忠书上签个字,效忠书就会寄到华盛顿去。”

“他们叽里咕噜很快就把誓词念完了,你爸也没说什么,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接着休伦就让他签字。就在这时,他似乎暂时清醒了,便摇了摇头。我觉得他也不见得就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但是他却不愿意干,休伦也的确老是让他生气。这样一来,休伦可就急了,所有的努力都白费了。于是她就领他出了办事处,上了马车,在街上来回地跑,一面对他说你妈在坟墓里哭泣,说他明明可以好好养活孩子们,却让她们受穷受苦。听人家说,你父亲坐在车上,像个孩子似的号啕大哭,就像往常听到你妈妈的名字时那样。这一幕城里的人都看见了,亚历克斯·方丹凑上去问这是怎么回事,休伦把人家抢白了一通,让他别多管闲事,把亚力克斯给气疯了。”

“也不知她怎么想出的鬼点子,下午弄了一瓶白兰地,又带着奥哈拉先生来到办事处,然后就拿酒灌他。斯嘉丽,这一年来塔拉就没有烈性酒,只有一点迪尔茜酿的黑莓酒和野葡萄酒,奥哈拉先生受不了,就喝醉了。休伦连哄带骗,过了两三个钟头,他屈服了,就说,好吧,她让他签什么,就签什么。他们把誓词又拿出来。他刚拿起笔来要写,休伦却犯了错。她说:‘这样一来,斯莱特里家和麦金托什家就不用对我们神气了!’你瞧,斯嘉丽,斯莱特里家因为北方佬烧了一所小破房子,就要求赔偿一大笔钱,埃米的老公走华盛顿的路子,竟然给他们办成了。”

“老先生接着就大发雷霆。亚历克斯·方丹说他在街那头的酒馆里都听见了。他带着很重的爱尔兰口音说:‘你以为塔拉的奥哈拉家的人能和那该死的奥兰治分子,和那该死的白穷小子同流合污吗?’他说完,就把那誓词一下撕成两半,朝休伦脸上扔去。他还嚷了一声:‘我没你这个女儿!’说完,转身就跑掉了!”

“亚历克斯说看见他像头公牛一样,冲到了街上。他说,自从你妈死后,老先生这是第一次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他说,看见老先生醉得跌跌撞撞,仍扯着嗓子叫骂,从来没听见谁骂得这么好听呢。亚历克斯的马就在街上,你爸爬上去,也不问一声,就骑着跑了,扬起的尘土能把人给呛死。他一边跑,一边还在骂呢。”

“太阳快落山时,我和阿什利坐在前门的台阶上,望着那条大路,心里十分着急,梅拉妮小姐在楼上趴在**大哭,却什么也不说。突然,我们听见路那头有马蹄声,还有个人喊叫,像是打猎的时候追狐狸的喊声,阿什利说:‘真奇怪!听着好像是奥哈拉先生,战前他骑马来看我们的时候就是这样。’”

“接着我们就看见他出现在草场的那头。他肯定是在那里从篱笆跳进来的。然后他就顺着山坡一边拼命往上跑,一边扯着嗓门高唱,好像他在世上再无牵挂的样子。我从不知道你爸竟然有这么一副好嗓子。他唱的是《矮背马车上的木钉》,一边唱,一边用帽子打那匹马,那马也就像疯了似的猛跑。等他跑到草场的这一头,他本应该勒住缰绳,可是他没有勒,看来他是想要跳过篱笆。我们一看这种情况,都吓坏了,连忙跳起来,接着就听见他喊:‘瞧,埃伦,看我跳这个篱笆!’可是那马跑到篱笆前,把屁股一抬就站住了,它不肯跳,可是你爸爸就从马头上面摔了过去。他一点罪也没受。等我们赶到那里,他已经死了,大概是把脖子摔断了。”

威尔等了一会儿,以为她会说点什么,可是她却一声不吭,于是他又抓起缰绳。“驾!谢尔曼。”他吆喝了一声,马便又沿着回家的路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