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02
该死的家伙!她们都应该从地球抹去。等到我有了足够的钱,我一定要吐她们一脸的。我一定要——
她朝彼得瞧了一眼,看见有颗泪珠正从他鼻梁上淌下来。顷刻间一种因他受侮辱而引起的悲伤与怜惜的感情压倒了她,使她的眼睛也酸痛了,就好像看见有人毫无理智地虐待了一个孩子一样。这些女人伤害了彼得大叔——这个同老汉密尔顿上校一起参加过墨西哥战争的彼得,这个曾经让主人在自己怀里安心死去,后来把梅拉妮和查尔斯抚养成人,接着又伺候愚蠢而无用的噼里啪啦小姐,逃难时保护她,投降之后又弄了一匹马越过满目疮痍的旧战场,将她从梅肯带回家来的彼得。她们竟然说她们绝不信任黑鬼!
“彼得,”她把手放在他那瘦削的手臂上,声音在发抖,“你要是哭了,我可替你难为情了。你在乎她们的意见?她们只不过是些该死的北方佬罢了!”
“她们当着俺的面说这种话,好像俺是头骡子,听不懂她们的话似的——好像俺是个非洲人,一点也听不懂她们说些什么似的。”彼得说着,用鼻子响亮地哼了一声,“她们还叫我黑鬼,从前还没有哪个白人这样叫过俺呢。她们说俺是老宝贝,说黑鬼一个也不能信任!俺不能信任吗?老上校临死的时候跟我说:‘你,彼得,请你照看我的孩子们吧。好好照顾年轻的噼里啪啦小姐。’他说,‘因为她像个蚂蚱一样没有头脑。’这些年来俺就一直好好照顾她——”
“除了天使长加百列,谁也不会比你更能安慰体贴人了。”斯嘉丽安慰他说,“没有你,我们哪能活到今天啊。”
“哦,姑娘,谢谢你的好意。这些事情俺知道,你知道,但她们这些北方佬可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们凭什么跑来管俺们的事,斯嘉丽小姐?她们根本就不了解咱们这些支持南部邦联的人。”
斯嘉丽没说话,没能够当着那些北方女人面发泄出来,那股怒火还在心里燃烧着。两人默默地赶车回家,彼得不再用鼻子吸气,他的下嘴唇开始慢慢突出来,直到长得有些吓人。最初的伤痛正在平息,但是他却越加愤怒起来。
斯嘉丽想:北方佬还真是异类啊!那些女人似乎觉得既然彼得大叔是黑人,他就没有耳朵可听,就没有像她们那种脆弱的感情,会受到伤害。她们压根儿就不知道要待这些黑人亲切一些,把他们当作孩子,教导他们,夸奖他们,疼爱他们,责骂他们。她们根本不了解这些黑人,也不了解这些黑人和他们原先主人之间的关系。但是北方佬居然发动一场战争来解放他们。解放了黑人之后,他们却不愿再和黑人打交道了,只是一味地利用他们来恐吓南方人。他们并不喜欢黑人,不信赖黑人,也不了解黑人,然而他们却不断地在大喊大叫,说南方人根本不知道如何同黑人相处。
不信任黑人!斯嘉丽对黑人的信任即使不是远远超过对大多数白人的信任,也肯定超过对北方佬的信任。黑人身上有种忠诚、耐劳和仁爱的品德,是任何逆境都无法毁灭,任何金钱都无法购买的。她想起了面对北方佬入侵时,仍然留在塔拉的那几个忠心耿耿的黑人。他们本可以逃走,或者参加军队去过悠闲的生活,但是他们却留下来了。她想起了迪尔茜在棉花地里挨着自己辛苦干活的情形,想起了波克冒着生命危险去邻居鸡窝里偷鸡给全家吃,想起了奶娘为了阻止自己做错事而陪伴自己跑到亚特兰大。她还想记起了一些邻居家的仆人,他们坚定地和主人站在一起,当男人上了前线后,保护起女主人,护送她们逃难,照顾伤员,掩埋死者,安慰生者,为了让餐桌上有吃的,不要说打短工,哪怕是乞讨、偷窃,也在所不惜。即使是现在,“自由人局”向他们许了各种各样惊人的诺言,可他们还是紧紧跟着他们的白人主子,而且比过去当奴隶时干得更加辛苦。但是,所有这些事情北方佬都不理解,而且永远也不会理解。
“不过他们解放了你们呢。”斯嘉丽大声对彼得说。
“不,小姐!他们没有解放俺。俺也不要让这帮废物来解放,”彼得生气地说,“俺还属于噼里小姐。等俺死了,她也得把俺埋在汉密尔顿家的坟地里,俺属于那里……俺要是告诉噼里小姐,你怎样让北方女人侮辱了俺,她会气坏了的。”
“我可没有干这种事呀!”斯嘉丽吃惊地大叫。
“你干过,斯嘉丽小姐。”彼得说着,下嘴唇噘得更厉害了,“重要的是,你和俺都没必要去跟北方佬打交道,让她们有机会侮辱我。要是你不跟她们来往,她们就不会有机会把俺比作骡子或非洲人了。而且,你也没替俺说话。”
“我说了呀!”斯嘉丽说,显然被这种指责刺痛了,“我不是告诉她们你是我们家里人吗?”
“这哪能算替我说话,这只是事实罢了。”彼得说,“斯嘉丽小姐,你没有必要跟这些北方佬打交道。没有哪家的小姐像你这样。你绝不会看见噼里小姐理睬那帮废物的,要是她听见她们说我的那番话,她准会生气的。”
彼得的批评,比起弗兰克和噼里姑妈或者邻居们的话来,更让她觉得难过。她感到非常恼火,恨不得使劲摇晃这个老黑奴,直到他那两片没牙的牙床碰得嘎嘎响为止。彼得说的倒全是真话,不过她不愿意从一个黑人,一个家奴嘴里说出来。对南方人来说,自己在佣人心中评价不高是很丢脸的。
“一个老宝贝呢!”彼得嘟哝着说,“我想噼里小姐听了这种话,绝不会再让俺给你赶车了。肯定不会,小姐!”
“噼里姑妈会照样让你给我赶车的,”她厉声说道,“所以,这事就别再提了。”
“俺想俺的背快出毛病了,”彼得阴郁地警告说,“俺的背现在就痛得要命,几乎直不起来了。只要俺的背一痛,小姐就不会让俺再赶车了……斯嘉丽小姐,要是咱自家人都不赞同你的做法,就算那些北方佬和垃圾货都捧你,那对你也不会有什么好处。”
这番话可以说是对于斯嘉丽当前处境最精准的概括了,这让她十分愠怒。是的,征服者们确实都对她表示赞许,而她的家人和邻居却不这样。她知道全城的人都在议论她,现在连彼得都对她那样反感,甚至不愿跟她一起出现在大庭广众了。这真是最后一根稻草啊。
在此之前,她对人家的议论满不在乎,不但不在乎,而且有点瞧不起。但彼得的话却在她心中燃起了愤恨的怒火,迫使她采取守势,使得她突然对邻居如同对北方佬一样厌恶起来。
“我做什么他们为什么要管?”她想道,“他们准以为我喜欢跟北方佬交往,喜欢像苦力一样干活吧。他们这样做,只不过让我难上加难罢了。不过我才不管他们怎样想呢。我不让自己管。目前我也管不起。不过有一天——有一天——”
噢,总有一天!等到她的生活又有了保障的那一天,她就可以坐下来,双手抱在胸前,成为像母亲埃伦那样的名媛了。她会像名媛那样娇弱,躲在家里,那样一来,人人都会夸奖她了。噢,等她又有了钱,她会变得多么了不起啊!到那个时候,她会让自己变得像埃伦那样和蔼可亲,处处为别人着想,处处都注意礼仪。她不用再日夜担惊受怕,而生活会变得平静而从容不迫。她将有时间跟孩子们一起玩耍,听他们念课文。遇到冗长而暖和的下午,那些上等女人会来拜访她,在一片塔夫绸裙的嗖嗖声和棕榈扇刺耳而有节奏的噼啪声中,她会叫仆人给她们送上茶水和可口的三明治,还有蛋糕等等,然后和她们悠闲地聊天,消磨时光。对于那些遭遇不幸的人,她会大发善心,给穷人送去一篮篮的食物,给病人送去羹汤和果冻,同时在华丽的马车里向那些不如她得意的人“装腔作势”一番。她会像她母亲过去那样,成为名副其实的南方名媛。到那时候,大家都会像爱埃伦那样爱她,赞扬她多么无私,称她为“慷慨夫人”。
沉溺于对未来的种种设想让她得到很多乐趣,而且这种乐趣并没有因为意识到自己并不真正想要变得慷慨无私或和蔼可亲而减退。她只想得到拥有这些品德的好名声而已。不过她太粗线条了,根本辨不出这类细微的差别来。只要有那么一天,她有了钱,人人都赞许她,那就足够了。
总有一天!但不是现在。现在不行,不管人家怎么说她。现在还不是成为一个伟大名媛的时候。
彼得的话果真应验了。噼里姑妈真的激动起来,彼得的背也一夜之间痛到确实无法再赶车了。从此斯嘉丽只好自己一个人赶车,她手心刚开始消退的茧子又重新长了出来。
就这样,春天过去了,四月的冷雨天结束,温润芬芳的五月天随之而来。这几个星期斯嘉丽一直被一大堆工作和忧虑所包围,肚子也愈来愈大,行动愈来愈不方便,老朋友们愈来愈冷淡,家里人则愈来愈体贴,愈来愈觉得焦急,愈来愈摸不着头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让她这么拼命。在这些焦虑不安、奋力挣扎的日子里,她的世界里只有一个人理解她,可以依赖——那就是雷特·巴特勒。说来也奇怪,他这个人明明像水银一样飘忽不定,明明像刚从地狱出来的魔鬼一样邪恶,但是在所有人当中,却似乎只有他符合她的要求。他同情她,而这一点她从其他任何人身上都得不到,更没指望从他身上得到。
雷特经常出城,神秘地去新奥尔良,可从来不解释去干什么,只是斯嘉丽总带点醋意,觉得肯定同某个女人或者某些女人有关。自从彼得大叔拒绝替她赶车之后,雷特留在亚特兰大的时间便愈来愈长了。
在城里,他大部分时间是在一家名叫“时代少女”的酒馆楼上赌博,在贝尔·沃特林的酒吧里同那帮比较有钱的北方佬和提包党交流赚钱的计划,这让城里人对他比对他那帮狐朋狗友更加憎恶。他现在不到噼里家拜访了,这也许是为了尊重弗兰克和噼里,因为斯嘉丽如今有孕在身,男人去拜访会使弗兰克和噼里受不了。不过她几乎每天都会偶然碰见他。当她赶车经过桃树街和迪凯特路那段偏僻的路到锯木厂去时,他常常会骑马追上她。他总是勒住缰绳跟她谈一会儿话,有时将马拴在她的马车背后,替她赶着车去两家厂子巡视一番。这些天来,她尽管不想承认,但实际上是比过去更容易疲倦了,因此当他接过缰绳时,她心里还是暗暗感激的。他每次都在他们回到城里之前便离开她,可是城里人还是都知道了他们相会的事情,因此这又给人们提供了新的谈资,在斯嘉丽那一长串的失礼中又加了一条。
她偶尔也想知道他们是否真的是偶遇。一个又一个星期过去了,城里因为黑人闹事而越来越紧张,他们相遇的次数也愈来愈多。不过为什么他偏偏在她模样最难看的时候来找她呢?要是说从前他对她有过什么不良企图的话,那么现在他肯定没有了,而且连以前到底有没有,她现在也开始怀疑了。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讥讽她,没有提到他们在北方佬监狱中那令人愤怒的场面了。他再也没有提起阿什利以及她对他的爱,更没有说什么“垂涎她”那类没教养的粗话。她想最好还是别没事找事,因此也就不要求他解释为什么他们会经常相遇了。最后她认定,雷特是因为除了赌博没事可干,而且在亚特兰大朋友又不多,因此找她无非就是为了找个说话的人而已。
而且不管雷特的理由是什么,反正斯嘉丽发现有他相伴还是不错的。他愿意听她唠叨怎样失去了顾客,怎样放了呆账,约翰逊先生如何欺骗了她,以及休是多么无能,等等。他听说她赚钱了,便鼓掌喝彩,而弗兰克听了只会溺爱地微微一笑,噼里更是茫然,只能“哎呀”一声完事。她敢肯定雷特一定经常在帮她揽生意,因为他和有钱的北方佬和提包党都很熟悉,但是他自己却不承认。她了解他过去的为人,从来没信任过他,但是只要看见他骑着那匹大黑马沿着林荫路转弯过来,她便会兴高采烈。等到他钻进她的马车,从她手里接过缰绳,对她说几句俏皮话,她尽管满怀忧虑,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但那一刻她却觉得自己既年轻又快活,电力十足。她对他几乎无话不谈,不用刻意隐瞒自己的动机和真实想法,也从未像跟弗兰克(或者阿什利,如果她不撒谎的话)在一起的时候那样,会无话可说。当然,她同阿什利的谈话中,由于面子问题,有很多东西是不好说出来的,因此也就不好多加评论了。总之,有一个像雷特这样的朋友,让她感到很欣慰,何况目前由于某种无法解释的原因,他早已决定对她规规矩矩了。这非常令人宽慰,因为近来她的朋友实在太少了。
“雷特,”就在彼得大叔发出最后通牒之后不久,她烦躁地问,“为什么这个城里的人都这样卑鄙下流,都这样非议我呢?他们说得最多的,就是我是提包党!我只不过是干我自己的事,又没干过什么坏事,而且——”
“要说你没干过什么坏事,那只是因为你没机会罢了,而且他们可能也多少意识到了这一点。”
“哎,严肃点好吗?他们都把我气疯了。我干的一切不过是想赚点小钱罢了,而且——”
“你干的一切都与别的女人不同,而且你偏偏又取得一点小小的成就。正像我以前告诉过你的,这在任何社会都是不能宽恕的罪恶。只要你跟别人不一样,你就该死!斯嘉丽,你的锯木厂办得成功,这对于每一个没有成功的男人来说,都是一种耻辱。你要记住,有教养的女性是应该留在家里的,是应该对这个忙碌而又残酷的世界一无所知的。”
“可是要是我一直留在家里,我可能就没有家可待了。”
“言外之意就是,饿死是小,失节是大。”
“呸,胡说八道!瞧瞧梅里韦瑟太太。她在卖馅饼给北方佬,这可比开锯木厂更糟呢。埃尔辛太太在给人家缝缝补补,招揽房客。还有范妮,她是在瓷器上画些谁也不要看的丑东西,可是为了帮助她谁都去买,而且——”
“你没有看清问题的实质,我的宝贝儿。她们都不成功,所以没有驳南方男人的面子。男人们还会说:‘可怜而又可爱的傻娘们,她们干得很难呀!不过那也好,就让她们觉得自己是在帮忙吧。’再说,你提到的那些太太并不是想干活。她们总让大家知道自己是迫不得已,一旦有个男人来解放她们,让她们摆脱这种劳动,她们就不干了。因此大家都为她们感到难过。可是你呢,你明显是喜欢干活的,而且显然不想让任何男人来管你的事,所以也就没有人会为你感到难过了。就冲这一点,亚特兰大人也绝不会原谅你。替别人难过可是一桩非常令人高兴的事呀。”
“有时我真的希望你能正经点。”
“你有没有听到过一句东方格言:‘犬吠难挡车前行。’就让他们吠去吧,斯嘉丽。我想什么也阻挡不了你的车的。”
“我就想赚点钱,他们凭什么要管呢?”
“斯嘉丽,你可不能样样都想要呀!你要么像现在这样不守妇道只管赚钱,同时到处遭遇冷脸;要么就自命清高,受冻挨饿,赢得许多朋友。你已经做出选择了。”
“我可不愿受穷。”她飞快地说,“不过,这选择是正确的,对不对?”
“如果你最需要的是钱的话。”
“没错,在这个世界上,我最想要钱了。”
“那么你已经做出唯一的选择。不过这一选择,就像你所需要的大部分东西那样,附带着一种惩罚,那就是寂寞。”
这话让她沉默了片刻。这倒是真的。她静下来想想,的确是有点寂寞——因为缺乏女伴感到的寂寞。在战争年代,她情绪低落时还可以去找埃伦。自从埃伦去世之后,总还有梅拉妮和她做伴。当然,她俩除了在塔拉一起干苦活以外,并没有什么共同之处。可现在一个女伴也没有了。噼里姑妈除了自己那八卦小圈子外,对人生并无概念。
“我想——我想,”她犹犹豫豫地说,“就跟女人的关系而言,我始终是寂寞的。但亚特兰大的女人之所以讨厌我,也不仅仅是因为我在工作。反正她们就是不喜欢我。除了妈妈,没有哪个女人真正喜欢过我,就连那些妹妹也是这样。我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甚至在战前,在我跟查利结婚之前,女人们就似乎对我所做的一切不赞成——”
“你忘了威尔克斯太太了吧,”雷特说道,眼中凶光一闪,“她总是无条件地赞成你的。我敢说,除了杀人,你干什么她都会赞成的。”
斯嘉丽难过地想:“她甚至也赞成杀人呢。”然后便轻蔑地笑起来。
“哦,梅拉妮!”她忽然想起,但紧接着就悲叹道,“梅拉妮是唯一赞成我的女人,不过这肯定不是我的什么光荣,她的头脑也就跟珍珠鸡差不多。要是她真有头脑——”她头脑有些乱,说不下去了。
“要是她真有头脑,有些事她就会发现,就不会赞同。”雷特替她把话说完,“好了,你对于这些当然比我更清楚。”
“啊,你这该死的记忆力和臭德行!”
“对你这种无理的粗鲁劲儿,我唯有沉默以待,还是言归正传吧,你得自己打定主意。你要是与众不同,就应该与世隔绝,不仅与你的同龄人,而且还得与父母那辈人,以及你的子女那辈人,全都隔绝。他们永远不会理解你,无论你干什么,他们都会感到震惊。不过你的祖父母也许会为你感到自豪,称赞说:‘真是龙生龙凤生凤啊。’同时你的孙子辈也会羡慕地赞叹:‘奶奶真潮!’而后拼命学你。”
斯嘉丽给逗得哈哈大笑起来。
“有时候你真能说出个理儿来!我的外祖母罗比拉德就是这样的。以前我只要一淘气,奶娘就拿她来吓唬我。外祖母像冰一样冷酷,对自己和别人的行为举止都要求很严格,但是她却嫁了三次人,引得那些情敌为她决斗过无数次。她还抹胭脂,穿领口低得吓人的裙子,而且没有——嗯——不怎么喜欢穿内衣。”
“所以你非常敬佩她,可是你却还是尽量想学你的母亲!我祖父还是个海盗呢。”
“不是真的吧!就是让俘虏蒙着眼走船板的那种海盗?”
“我敢说只要那样能弄到钱,他是会让人蒙着眼走船板的。总之,他弄到好多钱,后来留给父亲一大笔遗产。不过家里人总是小心翼翼地称他为‘船长’。早在我出生之前,他在一家酒馆跟人吵架时被打死了。不用说,他的死对于子女倒是一大解脱,因为这位老先生一天到晚喝得醉醺醺的,酒一落肚便忘记自己是个退休的船长,穷吹一气,把儿女们吓得寒毛直竖。不过我很佩服他,而且尽量模仿他而不是我自己的父亲,因为我父亲是位和蔼可亲的绅士,有许多体面的习惯和虔诚的格言——所以你看,事情就是这样。我保证你的孩子们也不会赞成你。斯嘉丽,就像梅里韦瑟太太和埃尔辛太太这类人现在不赞成你这样。你的孩子们很可能娇生惯养,大惊小怪的,因为一般吃过苦之人的子女往往是这样。更糟糕的是,你像所有的母亲一样,大概已下定决心不让他们去经历你所经历过的苦难了。这可就大错特错了。吃苦要么使人成材,要么把人毁掉。所以,你就只能等着孙子辈来赞同你了。”
“我不知道我们的孙子辈会是什么样子啊!”
“你这个‘我们’是不是暗示我和你会有共同的孙子辈呀?去你的吧,肯尼迪太太!”
斯嘉丽立即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脸涨得通红。叫她难为情的不光是他那句玩笑话,因为她突然想到自己这愈来愈粗的腰身了。他俩以往谁也没有提到她怀孕的事,因为她跟雷特在一起时,总是把膝毯一直盖到胳肢窝下,即使天气很暖和也是这样;她总以女人的习惯安慰自己,以为这样一盖别人就看不出来。现在发现他已经知道,便突然恼羞成怒,受不了了。
“你给我滚下车去,你这个下流胚。”她声音颤抖地说。
“我才不会干这种事情,”他平静地回答,“你还没到家,天就要黑了,这里又来了一帮新的黑人,就住在下面一处泉水附近的帐篷和棚屋里,听说都是些下流的黑鬼。我看不出你为什么要给那些容易感情冲动的三K党人制造一个理由,让他们今天夜里穿上睡袍骑马跑出来。”
“滚出去!”她叫喊着,使劲去夺他手里的缰绳,可却突然感到一阵恶心。雷特马上勒住马,递给她两条干净的手帕,又相当熟练地托起她的头,伸到马车外边。黄昏的太阳从一片刚刚长出嫩叶的树林中斜照过来,暂时织成一个令人头晕目眩的金黄碧绿的旋涡。吐过之后,她双手捂住脸,难过得哭了起来。她不但在一个男人面前呕吐——这件事本身就令人十分尴尬,足以把一个女人吓坏了;而且这样一来,她怀孕这一丢脸的事也就再也隐瞒不住了。她觉得自己再也没有勇气面对他了。世上有那么多人,这件事却偏偏发生在他面前,在这个从来不尊重妇女的雷特面前!她一边哭,一边准备听他说出一些叫她一辈子也忘不了的粗鲁打趣的话来。
“别傻了,”他心平气和地说,“你要是感到难为情而哭,那才傻呢。来吧,斯嘉丽,别耍小孩脾气了。你早就该知道,我又不是瞎子,早就看出你怀孕了。”
她十分惊恐地“啊”了一声,然后用两手紧紧捂住绯红的面孔。“怀孕”这两个字本身就把她吓坏了。弗兰克每次提到她怀孕时,总是不好意思地用“你那状况”来表示。她父亲杰拉尔德在不得不提起这类事情时,也往往用“有喜”这样的字眼,而女人们则体面地把怀孕说成“不方便”。
“尽管你总用膝毯把自己捂得严严的,你要是以为我不知道,那就太幼稚了。我当然早知道了,要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老是——”
他突然打住不说了,于是两个人都沉默起来。他提起缰绳,朝马吆喝了一声,然后继续心平气和地说下去。随着他那慢条斯理的声调在她耳边愉悦地回响,她面孔上的红晕也逐渐消退了。
“我没想到你会这样容易激动,斯嘉丽。我还以为你是个有理智的人,可是你让我失望了。难道说你心中还有羞怯之感?我恐怕自己真的很不绅士,竟然向你提起这件事情。其实,我也知道我不是绅士,就凭我在孕妇面前竟不觉得发窘这一点来看,也可以说明我和绅士不同。我可以把孕妇当作正常人看待——为什么能看天看地或看任何别的地方都可以,就不能看她们的腰围,然后却偷偷向那里瞥一两眼——我以为这才是最无礼的呢!我干吗要来这一套呀?这完全是正常的情况嘛。欧洲人就比我们明智多了,他们是要给那些快要做母亲的人道喜的。尽管我不想主张我们也要那样做,不过那确实比我们这种设法回避的态度要明智些。这是正常情况,女人应该为此感到自豪,而不需要躲在门背后好像犯了罪似的。”
“自豪!”斯嘉丽压低嗓门喊道,“自豪——呸!”
“难道你不为有个孩子自豪吗?”
“啊,天哪,绝不!——我恨孩子!”
“你的意思是——恨弗兰克的孩子?”
“不——不管谁的孩子都恨。”
又一次失言让她感到难过。但他还是轻松地继续谈着,好像压根就没有注意到似的。
“那么我们就不一样了。我喜欢孩子。”
“你喜欢?”她喊道,抬起头来,对他的话感到非常吃惊,竟忘了自己的窘境。“你真会撒谎!”
“我喜欢小婴儿,也喜欢小孩子,要等到他们开始长大,养成大人的思维习惯和大人撒谎骗人的本领并变得下流之后,才不喜欢。这对你也不应该是什么新闻。你知道,尽管韦德·汉普顿不像个孩子,我还是很喜欢他的。”
斯嘉丽想这倒也是真的,并突然感到惊异起来,他的确好像非常愿意跟韦德一起玩,经常给他送礼物。
“既然我们已经把这个可怕的话题谈开了,而且你也承认过不了多久你就要生孩子,那么我现在就把憋了几个星期的话说出来。有两件事情。第一,你独自赶车是很危险的。你明白这一点,而且大家也跟你说过了。就算你并不在乎是否会被人强奸,你也得考虑考虑后果呀。因为你的固执,你可能给自己惹出事来,那时本城一些男人便不得不去吊死几个黑人为你报仇。这就会招致北方佬对他们进行惩罚,有些人也许会被绞死。你有没有想到过,那些白种女人之所以不喜欢你,其中一个原因可能是怕你的行为会给她们的丈夫和儿子惹出大祸来?再说,要是三K党人把黑人处理得多了,北方佬便会对亚特兰大采取更为严厉的措施,结果会让人们觉得连谢尔曼也好像是天使了。我这样说是有依据的,因为我跟北方佬关系一直很好。说起来也难为情,他们待我就像自己人一样,所以我听见他们公开这样说过。他们要彻底消灭三K党,为此不惜再次烧毁这座城市,并且把十岁以上的男人全都绞死。这会伤害到你的,斯嘉丽。你可能会失去你的钱。大火一旦烧起来,谁也说不准会烧到哪里。没收财产,提高税金,对可疑的女人课以罚款——这些办法我都听他们提过。三K党人——”
“你认识三K党人吗?像汤米·韦尔伯恩、休或者——”
雷特不耐烦地耸了耸肩膀。
“我怎么会知道?我是个叛徒,内奸,变节者。难道我会知道?不过我确实认识一些被北方佬怀疑过的人,他们的一次冒失行动导致他们几乎都被绞死了。虽然我知道你对把邻居们送上绞架不会感到后悔,但我相信你肯定会因为失去锯木厂而伤心的。从你脸上的固执神情看,我晓得你肯定不相信我,因此我的话也就等于白说了。所以我唯一能说的就是,请把那支手枪放在顺手处——而且,只要我在城里,我会尽量出来替你赶车的。”
“雷特,你真的——为了保护我,才——”
“是的,宝贝儿,正是我那广而告之的骑士精神在促使我保护你。”他那双黑眼睛里开始闪烁讥讽的神色,原先那副一本正经的表情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至于为什么?因为我深深地爱着你,肯尼迪太太。是的,我一直在默默地垂涎你,渴望你,站得远远地崇拜你;不过我跟阿什利先生一样,也是个高尚的人,只好把欲望埋藏在心里。哎呀,怎么说呢,你毕竟是弗兰克的妻子呢,荣誉阻止我向你示爱。不过就连威尔克斯先生那样爱惜羽毛的人,名誉有时也会发生闪失呢,如今我的荣誉也岌岌可危,不仅把自己的秘密情感向你透露了,还有我——”
“啊,看在上帝分上,请你闭嘴吧!”斯嘉丽打断他的诉说。每一次他把她弄得像个自高自大的傻瓜时,她总是这样气恼,也不愿意和他胡扯什么阿什利和他的名誉问题。“你要告诉我的另一件事又是什么呀?”
“什么!正当我**一颗多情却已破碎的心时,你却想改变话题了?好吧,另一件事是这样的。”他眼里的嘲讽神气消失了,脸变得阴郁而平静。
“我希望你对这匹马想点办法。这匹马脾气太倔,嘴像铁一样硬了,赶起来一定很累,对吧?嗯,要是它想脱缰逃跑,你根本无法制止它。要是你被翻到阴沟里,那你和孩子可能都活不成了。你该给它戴上一副最重的马嚼子,要不然就让我牵去给你换一匹更听话、更温和的马来。”
她抬起头来看了看他那张目无表情的光滑的面孔,火气一下子烟消云散了,就像在他那一番关于怀孕的话之后,她的羞怯消失了一样。刚才,当她还巴不得自己死了的时候,他却好心地让她平静下来。现在他变得更加好心,连对她的马都想得非常周到,这不免引起她一阵感激之情,心想为什么他不始终都这样呢?
“这匹马确实很难赶,”她温柔地表示同意,“有时候因为使劲拉它,我的胳膊整夜整夜地痛。你觉得怎么最好,就怎么办吧,雷特。”
他的眼睛不怀好意地眨巴着。
“这话听起来倒是很甜,很有女人味呢,肯尼迪太太。这可不像你平时那种跋扈的腔调。看来,只要对付得当,你也可以成为攀附的藤萝的。”
她的脸一沉,又发起脾气来了。
“这次你非给我滚下车不可,要不然我就用马鞭抽你。我就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能容忍你——为什么总是尽量对你好。你一点礼貌也没有,一点道德也不讲。你简直就是个——算了,你滚吧。我就是这个意思。”
他爬下车来,从车背后解开他那匹马,然后站在黄昏的马路上,向她挑逗地咧嘴一笑。这时,斯嘉丽也不由得朝他咧咧嘴,才赶着马离开。
是的,他很粗鲁,也很狡猾,不是一个你能放心打交道的人。你永远也说不准你放在他手里的那把钝刀子,什么时候稍不防备就会变成最锋利的武器。尽管这样,他却很刺激,就像——对了,就像偷偷喝上一杯白兰地!
这几个月以来,斯嘉丽已经知道了白兰地的用处。每天傍晚回家,浑身被雨水淋透了,而且由于长时间在车上颠簸,浑身**酸痛,这时候何以解忧,唯有偷藏衣橱顶层抽屉里不让奶娘发现的白兰地而已。米德医生压根就没有想到要去警告她,告诉她女人在怀孕期间不该喝酒,因为他从未想到过有哪一个正派女人会喝比葡萄酒更烈的酒。当然,在婚礼上喝杯香槟,或者感冒很厉害时喝杯热棕榈酒再上床睡觉,也还是可以的。当然,喝酒的不幸女人也不是没有,她们就像有些疯子或者离了婚的女人,或者像苏珊·B·安东尼小姐那样相信妇女应该有选举权的女人那样,让全家人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尽管米德医生对斯嘉丽有许多地方看不顺眼,可他却从没怀疑过她居然会喝酒。
斯嘉丽发现晚餐之前喝一杯纯白兰地大有好处,而事后她总是嚼点咖啡,或者用香水漱漱口,用来掩饰酒味。为什么人们会那么可笑,不准妇女喝酒,而男人却可以去哪里喝得酩酊大醉?有时候弗兰克躺在她身边直打呼噜,她又睡不着觉。当她躺在**翻来覆去,为担心受穷、害怕北方佬、怀念塔拉和惦记阿什利而受尽折磨时,要不是那瓶白兰地,她早就发疯了。只要那股愉快而熟悉的暖流悄悄流过她的血管,她的种种苦恼便消失殆尽。三杯酒落肚之后,她便会自言自语地说:“我明天再想这些事情吧,到那时候我更能承受得住。”
但是有些夜晚,甚至连白兰地也无法镇住她的心头之痛,这种痛苦甚至比害怕失去锯木厂还强烈——那就是思乡之痛。亚特兰大的嘈杂,它的新建筑,那一张张陌生的面孔,那挤满了骡马、货车和熙熙攘攘的人群的狭窄街道,有时几乎使她感到窒息。她是喜欢亚特兰大,不过——啊,它又怎么比得上塔拉那种田园风光和宁静悠远,还有那些红土地以及周围那片苍翠松林!哦,回塔拉去,哪怕生活再艰难,也要回去!到阿什利身边去,只要看得见他,听得到他说话,知道他还爱自己,这就足够了。梅拉妮每次来信都说他们很好,威尔寄来的每一封短笺都汇报耕田及棉花的种植和生长情况,这使她更想回家看看了。
“我六月份回家去。六月以后我即使在这里也什么事干不成。我要回家待上两个月。”她心中想着想着,情绪便好起来了。果然,她六月回到了家里,但不是如她所盼望的那样,而是六月初威尔来信说她父亲杰拉尔德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