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02

“啊,什么办法?快告诉我们!”

“我改主意了,我想应该让你们也猜一猜。不过,如果教会的人因此想把我赶出这座城市,你们女孩子可得站出来支持我啊。不管怎么说,都是为了医院。你们等着瞧吧,以前还从来没有人干过这样的事呢。”

他大摇大摆地朝坐在角落里的一群伴护人走去。正当她们两人转过头来开始猜测那个秘密的种种可能性时,两位老先生已到了她们的摊位边上,大声地嚷嚷着要买十英里长的梭织花边。好吧,斯嘉丽想,不管怎么说,有老先生来也胜过没有先生来。量花边时,斯嘉丽不得不假装害羞地忍受人家轻轻地抚弄她的下巴。两个老不正经离开她们的摊位后,朝柠檬汁的摊位冲了过去,其他人又来到了她们的柜台边。他们的摊位没有其他摊位的顾客多,因为人家那里不时地响起梅贝尔·梅里韦瑟银笛般的笑声,范妮·埃尔辛的咯咯笑声以及怀廷家姑娘们逗客人开心的连珠妙语。梅拉妮像个小店老板似的一言不发地把那些没用的东西卖给男人们,而斯嘉丽则照着梅拉妮的方式做事。

除了她们的柜台外,别的柜台前面都挤满了人,姑娘们叽叽喳喳地聊着天,男人们则忙着买东西。到这边来的那几个人谈论的是他们怎样跟阿什利一起上大学,还说他是一名优秀的军人;或者带着尊敬的口气谈到查尔斯,并且叹息他的死对于亚特兰大来说是多么大的损失等等。

随后,乐队忽然奏起了《约翰尼·布克,帮助这个黑人!》的纵情欢乐的曲调。斯嘉丽觉得自己就要尖叫起来了。她想要跳舞!她想要跳舞!她看着眼前的地板,随着音乐轻轻地拍打着脚尖。她的那双绿眼睛闪着热切的光芒,好像正在噼噼啪啪地燃烧似的。穿过地板,在大厅的正对面,有个新来的男人正站在门口。他看到了她们,并且因为认出她们而吃了一惊。他密切地观察着斯嘉丽那张阴沉的、桀骜不驯的面孔和脸上的那双斜斜的眼睛。接着,他暗自咧嘴一笑,因为他认出了对方欢迎的暗示。这种暗示是任何一个男人都能看得出来的。

他是个高个子,比站在他旁边的那些军官高出了许多。他的肩膀很宽,但往下却渐渐变瘦,形成了一个细细的腰身。他有一双小得可笑的脚,穿着锃亮的皮靴。他穿着一套黑色绒面呢的衣服,配着一件精美的带褶边衬衫和一条笔挺的直罩脚背的裤子,与他的体格和面貌显得很不相称,因为他打扮得像个纨绔子弟,把一套花花公子的衣服懒懒散散地穿在了一个身体强壮和极具危险性的人身上。他的头发乌黑发亮,黑髭短小而又修剪得十分精致。与近旁那些骑兵的时髦而又张扬的胡须比起来,他倒有几分外国人的模样。他看起来像,而且也的确是,一个荒**而又恬不知耻的家伙。他看起来非常自负,给人一种令人不悦的傲慢无礼的感觉。他凝视着斯嘉丽时,那双放肆的眼睛里闪烁着一丝恶意,直到斯嘉丽觉察到了他的注视并转过头去望着他为止。

在内心的某个地方响起了“认识此人”的铃声,可是她一时之间想不起来他究竟是谁。但是,他是几个月来头一位表现出对她有兴趣的男人,于是她抛给他一个快乐的微笑。他向她鞠躬,她轻轻地回了一礼。接着,他挺直身子,以一种特别柔和的印第安人般的步态朝她走来。她吓得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她终于想起来他是谁了。

好像被雷电击中了似的,她站在那里动弹不得,而他却穿过人群走了过来。接着,她冷不防地转过身去,一心想逃进后面的点心房里。但是,她的裙子被摊位上的一枚钉子挂住了。她气呼呼地拼命地拽着,拉扯着。转眼之间,他已经在她的身旁了。

“我来吧,”他一边说,一边弯下腰来解开裙子上被挂住的那条荷叶边,“真没想到你还会记得我,奥哈拉小姐。”

奇怪的是,他的声音听起来非常悦耳,那是一个绅士节奏悠扬的声音,响亮并且带有查尔斯顿人的平稳、和缓而又悠长的韵味。

她抬起头,恳求地望着他,她的脸因为上次见面的情景而羞得通红,却偏偏看到了那两只她这一生所见过的最黑的,正在无情地忽闪着的眼睛。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人,怎么偏偏他在这里呢。这个可怕的家伙曾经目睹了她与阿什利的那一幕,而那件事至今仍然会让她做噩梦!这个令人讨厌的家伙毁了女孩子的名声,是个不受正经人家待见的人。这个卑鄙的小人还说过她不是一个淑女,而且说得有理有据。

听到他的声音,梅拉妮转过身来。这辈子第一次,斯嘉丽为自己的小姑子在身边而感谢上帝。

“怎么——这是——是雷特·巴特勒先生,不是吗?”梅拉妮一边微笑地说着,一边伸出手去,“我见过你——”

“在你们宣布订婚大喜的那天。”他补充说,同时弯下腰来吻她的手,“你真好,还记得我。”

“你从查尔斯顿大老远地跑到这里来干什么啊,巴特勒先生?”

“一桩乏味的生意上的事情,威尔克斯太太。从现在起,我得经常进出你们这座城市了。我发现我必须得把货物运进来,而且还要照料它们的处理情况。”

“运进来——”梅拉妮一开始时皱着眉头,但随即露出了高兴的微笑,“哎哟,你——你一定是我们经常听说的那位大名鼎鼎的巴特勒船长——跑封锁线的那位人物了。哎呀,这里的每个女孩都穿着你运进来的衣服呢。斯嘉丽,你难道不觉得惊喜吗——怎么啦,亲爱的,你头晕了?赶快坐下来。”

斯嘉丽瘫坐在小凳子上,她的呼吸变得非常急促,以至于担心胸衣上的纽带都要绷断了。啊,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啊!她从没想到还会再次碰见这个人。他从柜台上拿起了她的黑扇子,开始关切地给她扇起来。也许太关切了,他的面容显得很严肃,但是眼睛却仍然在闪动。

“这里的确是太热了,”他说,“难怪奥哈拉小姐会头晕了。我领你去窗口去透透气吧?”

“不要。”斯嘉丽说。她的粗鲁态度吓得梅拉妮愣了一下。

“她已经不是奥哈拉小姐了,”梅拉妮说,“她是汉密尔顿夫人,现在是我的嫂子。”梅拉妮说着,亲昵地看了她一眼。看着巴特勒船长那张黑黢黢的,海盗般脸上的表情,斯嘉丽觉得自己快要窒息了。

“我确信,对于两位迷人的女士来说,这是一件可喜可贺的事。”他一边说,一边微微鞠了一躬。这是每个男人都会讲的那种恭维话。不过,他说这话的时候,斯嘉丽觉得他的意思恰恰相反。

“我希望,在这么愉快的场合,你们两位的先生今晚都来了吧?再次见到老熟人,一定是件愉快的事情。”

“我丈夫在弗吉尼亚,”梅拉妮骄傲地昂了昂头,“可是查尔斯——”她的声音哽住了。

“他死在了军营里。”斯嘉丽语气很平淡,几乎是脱口而出,心里想着,难道这家伙永远不走开了?梅拉妮看着她,吓了一大跳。那位船长打了一个自责的手势。

“亲爱的女士,抱歉,我惊扰了您的伤心事!你们必须得宽恕我。不过,请允许一个陌生人表示慰问。我要说的是,为国捐躯者永远活在人们心中。”

梅拉妮眼睛里闪着泪光,冲着他笑了笑,而斯嘉丽却觉得愤怒和无力报仇之狐在啃噬着她的五脏六腑。他又一次说了句漂亮得体的话,这是任何一位绅士在这种情况下都会说的恭维话,可是他要表达的完全是另外一层意思。他正在嘲笑她呢,他明明知道她不爱查尔斯,而梅拉妮这个大傻瓜却看不透。啊,上帝呀,千万别让任何其他人看透他吧!她惶恐不安地想,他会说出他知道的情况吗?他当然不是一个绅士,男人不是绅士的时候,那就很难说他会干什么了。没有什么标准来评价他们这些人。她抬起头望着他,看见他的嘴角朝下拉,一副假惺惺同情的样子,甚至在为她打扇的时候也是如此。他表情中的某种东西在挑战她的精神,这让她顿生一股憎恶之情,体力也恢复了。她突然一把从他手中夺过了扇子。

“我已经好多了,”她尖刻地说道,“用不着把我的头发都扇乱吧。”

“斯嘉丽,亲爱的!巴特勒船长,请您务必原谅她。她——一听到人提起可怜的查利,就会失去理智——也许,说到底,我们今晚本来就不该来这里。我们还在为查尔斯服丧,你瞧,她得承受多大的压力啊——所有这些热闹和音乐,还有可怜的孩子!”

“我非常理解。”他竭力做出严肃的样子说道。可是,当他转过身仔细地打量梅拉妮时,他好像看穿了梅拉妮那可爱而忧郁的眼睛。他的表情变了,黑黑的面孔上露出勉强尊敬而又和蔼友善的神色。“我想您是一位勇敢的少奶奶,威尔克斯太太。”

“一个字都不提我!”斯嘉丽气哼哼地想着。

梅拉妮困惑不解地笑了笑,回答道:“哎呀,别这样说,巴特勒船长!医院委员会只不过要我们照管一下这个摊位,因为直到最后一分钟——您要一只枕套?这个很可爱,上面绣着旗帜呢。”

她转身去招呼那三位出现在柜台边的骑兵。有那么一会儿,梅拉妮认为巴特勒船长真是太好了。接着,她希望能够有比那块薄棉布更加结实的东西挡在她的裙子和摊位外面的那只痰盂之间。因为那几位骑兵要对着痰盂吐烟草汁,但又不像使用他们长长的马枪那样吐得那么准。接着,更多的顾客拥上前来,她便把船长、斯嘉丽和那只痰盂的事情都忘了。

斯嘉丽静静地坐在小凳上扇着扇子,也不敢抬头,心里巴望着巴特勒船长回到他所属的那艘船的甲板上去。

“你丈夫去世多久了?”

“嗯,是的,很久了。快一年了。”

“万古千秋,我敢肯定。”

斯嘉丽不大明白“万古千秋”的意思,但毫无疑问,他的口气是在引诱她去问,所以她什么都没说。

“你们结婚很久了吗?请原谅我的问题,我离开这一带已经很久了。”

“两个月。”斯嘉丽不情愿地说道。

“一场悲剧,不折不扣的悲剧。”他用轻松的语气继续说道。

啊,该死的家伙,她愤愤地想。如果不是他,而是世界上的任何其他男人,我会直接给他个冷脸,请他滚蛋。可是,他知道有关阿什利的事情,而且还知道我不爱查利,这样我就束手无策了。她默不作声,仍然低头看着她的扇子。

“那么这是你第一次在社交场合露面了?”

“我知道这看起来很不合适,”她连忙解释说,“不过,负责这个摊位的麦克卢尔家的姑娘们被叫走了,又没有其他人,所以梅拉妮和我——”

“为了事业再大的牺牲都是应该的。”

哎呀,这不是埃尔辛太太说过的话嘛。可是,他说这话的时候,听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恶毒的话语到了嘴边,她硬是把它们噎了回去。不管怎么说,她到这里来并非为了什么事业,而是因为她在家里待烦了。

“我一直在想,”他若有所思地说道,“服丧制度,让女人披着黑纱度过她们的余生,禁止她们享受正常的生活乐趣,这简直就和印度的殉夫自焚一样野蛮。”

“殉夫自焚?”

他笑了起来,而她则为自己的无知而感到脸红。她恨那些说一些她不懂的词语的人们。

“在印度,一个男人去世之后,他就会被火葬,而不是土葬。他的妻子也总是爬到火葬堆上,同他一起被烧死。”

“太吓人了!她们为什么要那样做呢?难道警察不管吗?”

“警察当然不管。一个不自焚的妻子会被社会遗弃。所有受人尊敬的印度太太都会因为她的表现不像有教养的女士而纷纷议论她。这就好比,如果你今晚穿着红裙子出场并领跳一曲里尔舞的话,那个角落里的受人尊敬的女士们会议论你一样。就个人而言,我认为殉夫自焚比我们南方活埋寡妇的迷人习俗要仁慈得多呢。”

“你怎么敢说我被活埋了!”

“女人们把那根捆住她们的锁链抓得多紧啊!你觉得印度的习俗很野蛮——可是,如果不是南部邦联需要你们,你们会有勇气今晚在这里抛头露面吗?”

这种性质的争论总是让斯嘉丽感到迷惑不解。巴特勒的说法更是令人感到糊涂,因为她有个模糊的想法,那就是其中的确有些道理。不过,现在是击垮他的时候了。

“那当然,我本来是不会来的。那样就会是——嗯,不尊重——那就会显得好像我没有爱过——”

他瞪着眼睛等她说下去,满眼都是冷嘲热讽的促狭,让她没法继续说下去了。他知道她从来没有爱过查利,而且还不让她装出那种她出于礼貌而应该表现出来的伤感。同一个不是绅士的家伙打交道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啊!一个绅士应该表现得相信女士的话,哪怕他明明知道她在说谎,也应该让女士感到轻松自在,那才是南方的骑士风度。但是,这个男人好像不在乎什么规矩,并且明显喜欢谈论那些没人说过的事情。

“我正屏息静听呢。”

“我觉得你太讨厌了。”她垂下眼睛,无可奈何地说道。

他从柜台上俯过身来,直到他的嘴巴靠近了她的耳朵,惟妙惟肖地模仿着偶然出现在文学俱乐部大厅里的那个舞台丑角,轻轻地说道:“别害怕,漂亮的太太!你那有犯罪感的秘密在我这里是安全的!”

“嗷,”她焦躁不安地低声说,“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来!”

“我只是想让你安心啊。那你让我说什么好呢?‘从了我吧,美人儿,要不然我就把一切都抖出去?’”

她不大情愿地看了看他,那双眼睛和一个小男孩的淘气眼神并无二致。她噗的一声笑了起来。不管怎么说,这场面实在太可笑了。他也笑了起来,他笑得那么大声,以至于有几位坐在角落里的伴护人都朝这边看了过来。看到查尔斯·汉密尔顿的遗孀在跟一位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聊得热火朝天,她们便把脑袋凑在一起嘀咕开了。

米德医生登上乐台,张开胳膊请大家安静时,响起了一阵咚咚的鼓声和一片嘘声。

“我们得衷心感谢那些美丽的女士们。她们的不知疲倦和爱国热情,让这场义卖会不仅成功地筹到了善款,”他开始了演讲,“而且使这个简陋的大厅变成了一座可爱的庭园,一座到处都是玫瑰花蕾的名副其实的花园。”

大家都纷纷鼓掌表示赞同。

“女士们尽了最大的努力,不仅付出了时间,还有她们双手的劳作。这些摊位上的漂亮物品都是加倍美丽的,因为它们都是我们迷人的南方女性用灵巧的双手做出来的。”

又是一阵赞同的欢呼声。这时,一直懒洋洋地斜靠在斯嘉丽身旁的柜台上的雷特·巴特勒低声说道:“多像一只神气活现的山羊,对不对?”

巴特勒对亚特兰大这位最受人爱戴的公民竟然如此大不敬,斯嘉丽被他的话吓了一跳,用责备的眼光瞪着他。不过,医生下巴上的那把灰白胡须不停地摇来摆去,的确看起来像只山羊。她费了好大的劲才忍住没有笑出声来。

“但是这些还不够。医院委员会里那些善良的女士们,她们用镇静的双手抚慰了许多苦难者的心,从鬼门关里抢救了那些为我们最英勇的事业而负伤的勇士。她们了解我们的迫切需要,我不想在这里一一列举她们的名字。我们必须有更多的金钱来从英国购买医疗设备。今天晚上,那位勇敢的船长也来到了我们义卖会的现场。他在封锁线上成功地跑了一年,而且还要继续跑下去,给我们带来所需的药品。雷特·巴特勒船长!”

虽然出其不意,这位跑封锁者还是优雅地鞠了一躬——太优雅了,斯嘉丽一边想,一边想弄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他鞠躬时,全场爆发出热烈的喝彩声,连坐在角落里的女士们都伸长了脖子。原来那个就是可怜的查尔斯·汉密尔顿的遗孀正在勾搭的男人!可是查利死了还不到一年呢!

“我们需要更多的黄金。我正在请求你们各位,”医生继续说,“我正在请求你们做出一次牺牲。不过,跟我们那些穿灰军装的勇士正在做出的牺牲相比,这次牺牲便显得微不足道,甚至是可笑的了。女士们,我要你们的珠宝首饰。是我要你们的珠宝首饰吗?不,南部邦联需要你们的首饰,南部邦联号召你们献出来,我相信没有人会拒绝的。一颗宝石亮晶晶地戴在美丽的手腕上,那该有多好看啊!金别针亮闪闪地佩戴在我们的爱国女士的胸前,那该有多美啊!但是,和所有的黄金和宝石一比,为事业做出的牺牲不知道要美丽多少倍呢。金子要熔化,宝石要卖掉,用这些钱来购买药品和其他医疗设施。女士们,有两位英勇的伤兵会提着篮子经过你们的面前——”他话还没说完,就被淹没在暴风雨般的掌声和欢呼声中。

斯嘉丽的第一个想法是万分庆幸自己因为正在服丧而被禁止戴外婆罗比拉德留下的珍贵耳坠和沉甸甸的金链,以及那对镶着黑宝石的金手镯和那枚石榴石别针。她看到那个小个子义勇兵用那只没有受伤的胳膊挎着一只橡木条篮子在她这边的人群里转来转去。她还看到老老少少的妇女们一边笑着,一边迫不及待地在使劲捋镯子,或者装出痛苦的样子把耳坠从穿了孔的耳朵上摘下来,或者互相帮忙把项链上的钩子解开,把别针从胸前取下。周围是一连串的轻微碰撞的金属发出的叮叮声和“等一下,等一下!我已经解下来了。给你吧!”的喊叫声。梅贝尔·梅里韦瑟正从胳膊肘上把那副美丽的鸳鸯手镯拉下来;范妮·埃尔辛一面嚷着“妈妈,我可以吗?”一面拉扯卷发上的那件世代相传的镶嵌着珍珠的重金头饰。每当一件捐物进了篮子,都会引起一阵掌声和喝彩声。

现在,那个咧嘴傻笑的小个子义勇兵朝着她们的摊位走过来了,胳膊上挎着那只沉甸甸的篮子。从雷特·巴特勒身边走过时,一只漂亮的金烟盒被漫不经心地丢进了篮子。他来到斯嘉丽的面前,把篮子放在柜台上。斯嘉丽摇了摇头,摊开两手,表示自己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他。作为在场的唯一一个毫无捐献的人,真是太令人尴尬了。就在那时,她看到了自己手上的那枚金光闪闪的、粗大的结婚戒指。

她迟疑了一会儿,努力想回忆起查尔斯的面孔,以及他把戒指套在她手指上的表情。可是记忆已经模糊。每次想起他时,她都会感到懊恼和伤心,记忆也因此而模糊了。查尔斯——正是他断送了她的一生,让她变成了一个老女人。

她突然狠狠地掐住那只戒指,想把它捋下来,可是它卡住了。那个义勇兵正向梅拉妮走去。

“等等!”斯嘉丽喊道,“我有东西给你!”戒指弄下来了。她准备把它扔进篮子里,里面已经堆满了金链、手表、戒指、别针和手镯等。这时,她瞥见了雷特·巴特勒的眼睛。他的嘴唇动了动,微微一笑。她挑衅似的把戒指抛在了那堆首饰上。

“啊,亲爱的!”梅拉妮一边低声说,一边紧紧地抓着她的胳膊,眼睛里闪耀着爱和自豪的光辉,“你真是个勇敢、勇敢的姑娘!等一下——喂,等一下,皮卡德中尉!我也有东西给你!”

她使劲地往下捋自己的结婚戒指。斯嘉丽很清楚,自从阿什利给她戴上以后,那枚戒指就从来没有离开过那只手指。世界上也只有斯嘉丽知道,它对梅拉妮有着多么重要的意义。费了好大的劲,它终于被取了下来。接着,它在梅拉妮的小手心里紧紧地攥了一会儿,然后,它才被轻轻地放在了那堆首饰上面。两位姑娘站在那里,目送着那个义勇兵朝角落里那群年长的太太们走去。斯嘉丽一副桀骜不驯的神态,梅拉妮则是伤心落泪而又令人可怜的模样。这两种表情都没有逃过站在她们身边的那个男人的眼睛。

“如果不是你那样勇敢地做了,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那么做的。”梅丽伸出胳膊抱住斯嘉丽的腰,并且温柔地紧搂了一下。有那么一会儿,斯嘉丽真想摆脱她的胳膊,并扯着嗓子大吼“上帝呀!”就像她父亲恼羞成怒时那样。但是,她瞥见了雷特·巴特勒的眼光,勉强地笑了笑。梅丽总是误解她的动机,这让她十分生气——不过,这或许比猜出她的本意来要好得多。

“多么美好的举动啊,”雷特·巴特勒轻轻地说道,“正是你们做出的这样的牺牲,更加鼓舞了我们军队中的那些勇士。”

抑制不住的刻薄话就在她的嘴边,斯嘉丽好不容易才压住它们。他说的每句话都带着嘲讽。她打心底讨厌他,这个懒洋洋地斜倚着柜台的家伙。可是他身上有某种刺激性的东西,某种温暖的,生机勃勃的,像电流一般的东西。她身上的爱尔兰气质被激发起来,要迎接他那双黑眼睛的挑战。她下定决心要把这个男人的锐气打下去。他知道她的秘密,这让他占了上风,真让人恼火。她必须改变这种局面,想方设法地让他处于下风。她压住了自己的冲动,没有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对他的真实看法。正如奶娘常说的那样,糖总是比醋能捉到更多的苍蝇。她现在就是要抓住并且降服这只苍蝇,让他再也别想任意摆布她了。

“谢谢你,”她甜蜜地说,故意误解他的冷嘲热讽,“能得到像巴特勒船长这样鼎鼎大名的人物的夸奖,真是荣幸啊!”

他仰过头,放声大笑了起来。“简直是嗥叫。”斯嘉丽愤怒地想,她的脸又红了。

“为什么不说出你的真实想法呢?”他苛刻地说道。他把声音放得很低,在捐款捐物的喧嚷和兴奋中,只有她才能听见。“为什么你不说我是个该死的流氓而不是什么绅士;我必须赶快滚开,否则你就会叫来一个勇敢的士兵,把我赶出去呢?”

恶毒回击的话语到了她的舌尖,但是她勇敢地管住了自己并且说道:“哎呀,巴特勒船长!你怎么这么会说话啊!就好像没人知道你多么有名,多么勇敢似的,你是一个——一个——”

“我真对你感到失望。”他说。

“失望?”

“是啊。在第一次状况频频的见面时,我心想自己总算遇到了一个不仅漂亮而且很有勇气的姑娘。可是现在我发现你也只是漂亮而已。”

“你是想说我是个胆小鬼喽?”她气鼓鼓得像只生气的老母鸡。

“正是如此。你缺乏说出真实想法的勇气。头一次见到你时,我想:这是个万里挑一的女孩。她不像其他的小笨蛋那样,不管自己的感觉如何都相信妈妈告诉她们的一切,并且照着去做。她们把自己的全部感情、欲望和小小的伤心事都用一大堆甜言蜜语掩盖起来。我想:奥哈拉小姐是个不同寻常的姑娘,她知道自己需要什么,而且她也不介意说出自己的心声——或者摔花盆。”

“啊,”她的愤怒终于爆发了,“那么我就说说我此时此刻的想法吧。如果还有一点教养的话,你本就不应该到这边来并且跟我说话。你早就应当知道,我再也不想看到你!可是,你不是个绅士!你只是一个卑鄙的,没教养的东西!你觉得因为你的那几条小破船可以逃过北方佬的封锁,就有权利来到这里讽刺挖苦那些勇敢的男人和正在为事业牺牲一切的女人——”

“打住,打住——”他笑嘻嘻地哀求她,“你开头讲得挺好,说出了心里的想法,但是请不要对我谈论什么事业嘛,我听腻了人家谈论它。而且我敢打赌,你也——”

“嗨,你怎么能——”她刚想发作,便发现自己又失去了控制,于是她赶紧克制住自己,为不小心掉进了他的陷阱而生闷气。

“你看到我之前,我就站在那边的门口,观察着你,”他说,“同时也观察了其他女孩,她们看起来都像是同一个模子里出来的,可你的面孔不同,你脸上的表情一目了然。你没有把心思放在你的工作上,而且我敢打赌,你那时也没有考虑我们的事业或医院。你脸上的表情就是你想要跳舞,好好地玩乐一番,但你又不能。所以显而易见,你从头到尾都很不高兴。告诉我实话,我难道不对吗?”

“我没有更多的话要跟你说了,巴特勒船长。”她尽可能郑重其事地说道,努力想挽回已经丢掉了的面子,“仅仅是一个自负的‘伟大的跑封锁线者’,你并没有权利来侮辱妇女。”

“伟大的跑封锁线者!真是个笑话。请多给我一点你的宝贵时间,然后再把我扔进黑暗之中吧。我可不想让这么迷人的一个小爱国者,对我为南部邦联的事业所做出的贡献,误会重重啊。”

“我没有兴趣听你吹嘘自己。”

“对我来说,跑封锁线是一桩生意,我从中赚了不少钱呢。等赚不到钱的时候,我就不干啦。你对此有什么想法呢?”

“我觉得你就是一个唯利是图的流氓——就像那些北方佬。”

“一点不错,”他咧着嘴笑了笑,“北方佬还帮我赚钱呢。哎,上个月我还把船直接驶进纽约港,装了一船的货物呢。”

“什么!”斯嘉丽惊叫了一声,因为大感兴趣和万分激动而忘了自己的形象,“难道他们没有炮轰你?”

“我可怜的天真的孩子!当然没有啦。有许多联邦爱国者并不反对卖东西给南部邦联来赚大钱呀。我把船开进纽约,从北方佬的公司买进商品——当然都是秘密的——然后我再离开。等到这样做变得有些危险了,我就到拿骚去。在那里,同一批联邦爱国者已经为我准备好了火药、枪弹和漂亮的圆环裙。这比到英国去便利多了。有时候,要把船开进查尔斯顿或威尔明顿反倒有点困难——不过,你绝对想不到一点黄金能起到多大的作用。”

“啊呀,我知道北方佬都很可恨,可是我不知道——”

“为啥要对北方佬靠出卖联邦的利益正当地挣点钱说三道四呢?一百年之后,这一切都无所谓了,结果都是一样的。他们知道南部邦联最终是会被打败的,那么为什么不趁机捞点钱呢?”

“打败——我们?”

“当然啦。”

“请你离开好吗——还是我得叫马车拉我回家,才能摆脱你?”

“好一个不冷静的小叛乱分子!”他突然咧嘴笑笑,鞠了一躬,然后慢悠悠地走开了。她站在那里,因为愤怒却又无从发作而胸部一起一伏。她内心的失望在燃烧,她弄不明白为什么,就好像一个孩子眼看着自己的幻想破灭时的那种失望。他怎么敢夺去那些跑封锁线者的光环!他又怎么敢说南部邦联会被打败!凭这一点,他就应该被枪毙——像卖国贼那样被枪毙。她环顾了一下大厅,望着那些熟悉的面孔。他们都相信事业一定会成功,他们是那么勇敢和投入。可是她的内心深处,不知怎的突然起了一丝凉意。被打败?这些人——咳,当然不会啦!这个想法本身就不应该有,那是对南部邦联的不忠。

“你们俩刚才嘀咕什么啦?”顾客踱开之后,梅拉妮转过身问斯嘉丽,“我看见梅里韦瑟太太一直都在盯着你看。亲爱的,你知道她这个人口无遮拦。”

“嗯,那个男人真是太差劲了——一个没教养的东西。”斯嘉丽说,“至于梅里韦瑟老太太,随她说去吧。我已经厌倦了仅仅是因为她的缘故而表现得像个傻瓜。”

“哎呀,斯嘉丽!”梅拉妮震惊地喊道。

“嘘——嘘,”斯嘉丽说,“米德医生又要发表声明了。”

听到医生抬高了声音,人群再次安静了下来。他首先感谢女士们踊跃捐出了自己的珠宝首饰。

“现在,女士们和先生们,我要给你们一个惊喜——一个会使你们某些人感到震惊的革新变法。不过,我请你们记住,这都是为了医院,为了躺在那里的我们的小伙子们的利益。”

人人都朝前挤去,纷纷猜测这位老成持重的医生提出的建议究竟会有多么令人震惊。

“舞会即将开始。第一个节目当然是里尔舞,紧接着是一曲华尔兹。随后是波尔卡舞、苏格兰慢步圆舞、玛祖卡舞。这些舞曲之前都是短暂的里尔舞曲。我非常清楚在谁领跳里尔舞方面会有一场温和的竞争,所以——”医生擦了擦额头,向角落里投去了滑稽的一瞥,他的太太就坐在那群伴护人中间,“先生们,如果想同自己所挑选的女士领跳一场里尔舞的话,你就得为她出钱竞标。我来当拍卖人,所得的收入全都归医院。”

正在挥动的扇子忽然停了下来,一阵激动的喃喃声传遍了整个大厅,伴护人聚集的角落乱成了一团。米德太太急于支持丈夫的提议,可自己又打心底里不赞成他的新花样,因此处于不利地位。埃尔辛太太、梅里韦瑟太太和怀廷太太气愤得满脸通红。但是,自卫队中突然爆发出一阵欢呼,并且立刻得到了身着其他军装的客人的附和。年轻的姑娘们都热烈鼓掌,并且兴奋地跳了起来。

“难道你不觉得这是——这简直是——简直有点像拍卖奴隶吗?”梅拉妮低声说。她满腹疑虑地瞪着那位医生,而在她眼中迄今为止他都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

斯嘉丽什么话都没说,但是她的眼睛闪闪发光,她的心紧缩得有些疼痛。要是她不是一个寡妇该有多好啊,要是她还是斯嘉丽·奥哈拉,穿着苹果绿的连衣裙,胸前飘着深绿色的天鹅绒饰带,黑头发上簪着晚香玉,站在那边的舞场里该有多好啊——那她就会领跳里尔舞。是的,一定会是这样!那样就会有十几位男子来争她,把竞标的价钱付给医生。唉,现在只能在这里干坐着,违心地当一朵壁花,眼睁睁地看着范妮或梅贝尔作为亚特兰大的美人儿领跳第一曲里尔舞了!

从那一片嘈杂声中冒出了小个子义勇兵的声音,他的克里奥尔式法语腔非常与众不同:“请允许我——用二十元请梅贝尔·梅里韦瑟小姐。”

梅贝尔脸红了,赶紧趴在了范妮的肩上。两个人互相把脸藏在彼此的脖子里,吃吃地笑着。同时,许多别的声音开始喊着其他的名字,提出不同的竞价。米德医生又开始笑了起来,丝毫不理会坐在角落里的医院妇女委员会愤愤不平的嘀咕声。

刚开始,梅里韦瑟太太明白无误地大声宣布,她的女儿梅贝尔绝对不参加这样的一种活动;但是,随着梅贝尔的名字被喊的次数最多,竞价攀升到了七十五元,她的抗议声便渐渐弱了。斯嘉丽把两只胳膊肘撑在柜台上,怒视着拥挤在乐台周围的人群兴奋地笑着喊着,他们手中挥舞着大把大把南部邦联的钞票。

现在,他们都要跳舞了——除了她和那些老太太之外。现在,人人都可以尽情享乐了,除了她之外。她看到雷特·巴特勒就站在医生的下面,她还没有来得及变换脸上的表情,他便看见了她。他的一边嘴角垂了下去,一道眉毛翘了上来。她猛地昂起了下巴,转过头去不理他。突然,她听见有人喊她自己的名字——用明白无误的查尔顿斯口音喊着她的名字,响亮而又清晰的声音盖住了其他名字的闹哄哄的声音。

“查尔斯·汉密尔顿太太——一百五十元——金币。”

一听到这个金额和那个名字,人群顿时安静了下来。斯嘉丽大吃一惊,几乎都不能动弹了。她坐在那里,双手捧着下巴,一双眼睛因为惊讶而瞪得大大的。每个人都转过身来看着她。她看到医生从台上俯下身来,轻声地对雷特·巴特勒说了几句话,很可能在告诉他,她还在服丧,不可能出现在舞场上。她看到雷特懒洋洋地耸了耸肩膀。

“请选另外一位美人,怎么样?”医生问道。

“不,”雷特清楚地说道,他的眼睛漫不经心地扫视了一下人群,“汉密尔顿太太。”

“我告诉你那是不可能的,”医生恼羞成怒地说道,“汉密尔顿太太不会——”

斯嘉丽听到了一个声音,起初她都没有认出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行,我愿意!”

她一下子站了起来。她的心脏怦怦跳得那么厉害,以至于生怕自己站不稳。她心跳得如此厉害,是因为自己又成了大家注目的中心,又成了全场最炙手可热的姑娘,而且,啊,最妙的是,又可以跳舞了。

“啊,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他们说的话!”她喃喃地说着,全身上下都充满了甜美的感觉。她甩了一下头,快步走出了摊位,两只脚跟像响板一般敲打着,同时哗的一声甩开了她的那把黑丝绸扇。一刹那间,她看到了梅拉妮那张充满疑问的面孔,伴护人脸上的表情,脾气暴躁的女孩,以及士兵们热烈赞成的神色。

接着,她来到了舞场上。雷特·巴特勒穿过人群朝她走了过来,脸上挂着那种不置可否的嘲笑,但是她不在乎——哪怕他是阿贝·林肯本人她也不在乎!她要重新跳舞了,她要领跳里尔舞了。她飞快地冲他行了一个低低的屈膝礼,并且给了他一个迷人的微笑。他把手放在穿着衬衣的胸口上鞠了一躬。吓呆了的利瓦伊这时迅速地挽回了场面,他大声地喊道:“挑好你的舞伴,准备跳弗吉尼亚里尔舞喽!”

“你怎么敢叫我这么出风头呢,巴特勒船长?”

“可是,我亲爱的汉密尔顿太太,你明明想要出风头的啊。”

“你怎么能在众人面前大声喊我的名字呀?”

“你本来可以拒绝啊。”

“在你出了这么多金币的情况下,我就不能只考虑自己了——我这是为了我们的事业啊。别笑了,每个人都看着我们呢。”

“他们反正都会看着我们的,不要用什么事业之类的胡说八道来哄骗我。你想要跳舞,所以我就给了你这次机会。这是里尔舞的最后一种舞步的进行曲吧,是不是?”

“对——真的,我现在必须停住并坐下来了。”

“为什么?我踩到你的脚了吗?”

“没有——可是他们会对我说三道四的。”

“你真的在乎——在你的内心深处?”

“嗯——”

“你又不是在犯什么罪,对吧?为什么不跟我跳华尔兹呢?”

“可是妈妈会——”

“原来还拴在妈妈的围裙带上呀。”

“啊呀,你用最讨厌的方式,让美德听起来好像毫无意义似的。”

“可是美德本来就毫无意义啊。如果别人说三道四,你在意吗?”

“不——可是——好吧,咱们别谈这个了。谢天谢地,华尔兹开始了。里尔舞总是让我喘不过气来。”

“不要回避我的问题。其他女人的谈论对你究竟重不重要呢?”

“嗯,如果一定要我回答——不重要!不过,一个女孩应该在乎别人的看法。不过,今天晚上,我不在乎。”

“好样的!现在你开始为自己着想,而不是让旁人替你着想了。这是人变得聪明的开始。”

“啊,不过——”

“一旦你像我一样惹出那么多的议论,你就会意识到这些议论是多么不值一提。只要想一想,在查尔斯顿没有一家人愿意接待我,甚至连我对我们正义而又神圣的事业所做出的贡献,也解除不了他们的禁令。”

“真是太可怕了!”

“啊,一点儿都不可怕。在你失去自己的名声之前,你永远都不会意识到名声是多大的累赘,或者真正的自由是什么。”

“你这话说得太难听了!”

“既难听又真实。只要你一直具有足够的勇气——或者金钱——你不用名声也可以为所欲为。”

“金钱买不到一切啊。”

“肯定是别人告诉你那句话的,你自己肯定不会想到这种陈腔滥调。它什么买不到呢?”

“嗯,好吧,我不知道——买不到幸福或爱情,不管怎么说。”

“一般说来,它能买到。当它不行时,它也可以买到最好的替代品。”

“那你有那么多钱去买吗,巴特勒船长?”

“多么没有涵养的问题啊,汉密尔顿太太。你让我感到吃惊了。不过,我有。作为一个很早就被剥夺了继承权,身无一个先令的年轻人来说,我干得很不错。我有把握我会在封锁线上捞到一百万。”

“啊,会的!大多数人好像没有意识到,从一种文明的毁灭中,就像从它的建立中一样,都能够捞到大量的金钱。”

“你这些话都是什么意思呢?”

“你的家庭、我的家庭,以及今晚在场的每个家庭,都是通过把荒野变为文明而发家致富的。那就是帝国建立时期,有许多容易赚到的钱。但是,帝国毁灭时能赚到的钱更多。”

“你谈论的是什么帝国呀?”

“就是我们生活在其中的这个帝国——南方——南部邦联——这个棉花王国正在我们的脚下分崩瓦解。只是大多数笨蛋看不到这一点,不能利用它的崩溃所创造的大好形势罢了。我正从它的毁灭中发财呢。”

“那么你真的认为我们会被打败喽?”

“是啊。为什么要做只鸵鸟呢?”

“天呢,谈论这样的事情真是烦死人了。你难道不能说些好事吗,巴特勒船长?”

“要是我说你的眼睛像两只金鱼缸,它们盛满了最清澈的绿水;当金鱼像现在这样游到水面上来时,你真是迷死人了。这样说你会感到高兴吗?”

“啊,我不喜欢那样。难道这音乐不是很美吗?啊,我可以永远跳华尔兹!我都不知道自己那么想念它。”

“你是我搂在胳膊里的最漂亮的舞伴。”

“巴特勒船长,你别把我搂得这么紧。大家都在看呢。”

“如果没人看的话,你还会介意吗?”

“巴特勒船长,你得意忘形了。”

“我连一分钟也没有得意忘形。怎么会呢,有你在我的怀抱里?那是什么曲子?难道是新的吗?”

“是啊。难道不是很好听吗?这是我们从北方佬那里缴获的。”

“它叫什么名字?”

“《当这场残酷的战争结束》。”

“歌词是什么?唱给我听听吧。”

“最亲爱的人儿啊,你可记得,

我们上次相会的时刻?

当你对我说,你有多么爱我,

那时你跪在我的脚边?

啊,你那么骄傲地站在我的面前,

穿着灰色的军装,

你发誓无论如何都不会背叛,

我和祖国。

我悲伤又孤寂,我暗自啜泣。

我叹息,我流泪,可你仍是杳无音信。

当这场残酷的战争结束,

但愿我们能再次相聚!”

“当然啦,它本来是‘蓝色的军装’,但是我们把它改成了‘灰色’……啊,你的华尔兹跳得真好,巴特勒船长。大多数高个子男人都跳不好,你知道。只要想想我要许多年之后才能再跳舞我就受不了。”

“只不过几分钟而已。我要投你的标来跳下一场里尔舞——还有再下一场,以及下下一场。”

“啊,不行,我不能再跳了。你别这样!我的名声就要被毁了。”

“唉,好吧。我知道自己是疯了,可是我不在乎了,我一点都不在乎别人说什么了。我受够了整天坐在家里,我要跳舞,跳舞——”

“不穿黑衣服了?我讨厌服丧的黑纱。”

“啊呀,我不能脱掉丧服——巴特勒船长,你别把我搂得这么紧。你再这样,我可要生气了。”

“你生气的时候才好看呢。我要搂得再紧点——像这样——就想看看你会不会真的生气。那天在‘十二橡树’你生气摔东西的时候,你都不知道自己有多么迷人。”

“啊呀,请你——你能不能忘了那件事?”

“不能。那是我最宝贵的记忆之一——一位娇生惯养的,发着爱尔兰脾气的南方美人——你就是彻头彻尾的爱尔兰人,你知道吧。”

“天哪,音乐结束了。噼里姑妈从后面的屋里走出来了,我知道梅里韦瑟太太一定告诉她了。啊呀,看在老天分上,我们走到那边去吧,正好看看窗外的风景。我可不想让她现在看见我,她的眼睛大得像碟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