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那年仲夏的一个早晨,斯嘉丽坐在卧室的窗前,郁郁寡欢地看着许多四轮货车和马车离开了桃树路。车上满载着欢快的姑娘、军人和她们的伴护人。他们是去树林里采集装饰物,给当天晚上为医院举办的义卖会做准备。那条红土大道树荫斑驳,阳光透过路旁大树形成的拱顶强烈地照射在路面上。马车驶过的时候,马蹄扬起了一阵云雾般的红尘。一辆走在最前面的大车上载着四个健壮的黑人,他们携带着斧头,准备去砍常青树和扯下上面的藤蔓。大车后面高高地堆放着一些盖着餐巾的大篮子、橡树条编的午餐篮和十几只西瓜。两个年轻的黑人带着班卓琴和口琴,他们正在兴致勃勃地演奏着《如果你想要过得快乐,来当骑兵吧》。他们后面是发出源源不断欢声笑语的马车队伍。姑娘们穿着碎花棉布连衣裙,围着轻薄的披肩,戴着帽子和露指手套,头上还撑着小巧的太阳伞。年长的女士们夹杂在这些笑声、呼唤声和玩笑声中,看起来泰然自若,非常愉快。从医院来的那些康复病人被塞在壮实的伴护人和苗条的姑娘们中间,这些姑娘们不停地找他们的碴吵闹着。骑在马上的军官们像蜗牛似的懒洋洋地跟在马车旁边——车轮吱嘎作响,马刺叮当响个不停,金色的穗带闪闪发光,小阳伞摇晃碰撞,扇子沙沙挥动,还有黑人的歌声。大家都到桃树街外去采集青枝绿叶,举办野餐和切西瓜去了。斯嘉丽闷闷不乐地想着,除了我,大家都去了。

经过时,他们都向她挥手并且大声地打招呼。她极力做出优雅的回应,但是太费劲了。她的心里莫名地开始隐隐作痛。这疼痛缓缓地上升,到了她的喉咙。它会在那里变成一个硬块,而且很快会化作眼泪夺眶而出。除了她,大家都去野餐了;除了她,大家都要参加今晚的义卖和舞会。也就是说,除了她、噼里啪啦、梅拉妮以及城里其他正在服丧的不幸者以外的所有人。可是梅拉妮和噼里好像无所谓,她们甚至都没想过参加的事。可是,斯嘉丽想去,非常想。

这简直太不公平了。在为义卖做筹备工作时,她比城里的任何一个姑娘都加倍卖力。她缝了袜子、婴儿帽、羊毛披肩和围巾,织了很多的花边,还画了许多瓷缸和须杯,还在好几个沙发枕套上面绣了南部邦联的国旗。(上面的星星不太匀称,真的,有些几乎是圆的,其他的星星有六个甚至七个尖角,不过效果还是挺好的。)昨天,在一个积满灰尘的兵工厂的旧仓库里,她给排列在墙边的展品亭悬挂上黄粉绿的薄棉布,都快累瘫了。在医院妇女委员会的监督下,这是一桩明摆着的苦差事,毫无乐趣可言。有梅里韦瑟太太、埃尔辛太太和怀廷太太在身边的话,从来都不好玩。她们指使着你做这做那,就好像你是其中的一个黑奴似的。你还得听她们吹嘘自己的女儿有多么讨人喜欢,还有,最糟糕的是,在帮噼里啪啦和库克做用于抽彩售货的夹层蛋糕时,斯嘉丽的手指被烫了两个水泡。

而现在呢,在她像个农工那样辛苦地工作之后,在好玩的活动即将开始之际,她却不得不乖乖地退下来。唉,因为她有一个死了的丈夫,还有一个在隔壁房间哇哇大哭的婴儿,所以她被排除在一切令人愉快的活动之外。这太不公平了!就在一年多前,她还在跳舞,穿着亮丽的衣服,而不是这件黑色的丧服,还差不多同三个男孩子有着恋爱关系。她现在才十七岁,还有许多舞想跳呢。唉,真是太不公平了。生活正在她的面前走过,沿着一条夏天热得发烫的,树影婆娑的大道离去。这是有穿着灰色制服的军人,叮当作响的马刺,穿着有花的棉布连衣裙的姑娘和伴着悠扬的班卓琴声的生活。她极力地没有冲着那些她最熟悉的男人,那些她在医院里护理过的男人微笑和挥手。可是,要想管住脸上的酒窝太难了,装出自己的心已入坟墓的样子更是难上加难——因为它并没有进去!

她突然停止了点头和挥手,因为噼里啪啦进来了。她像平常那样因为爬楼梯而气喘吁吁,并且粗暴地一下子把她从窗口拉开了。

“你难道疯了吗,宝贝,朝你卧室窗外的男人挥手?我敢发誓,斯嘉丽,我感到非常震惊!你妈妈会怎么说呢?”

“哎呀,他们又不知道这是我的卧室。”

“可是他们会疑心这是你的卧室,那也同样糟糕啊。宝贝,你千万不能做这种事。人们都会议论你,说你行为不检点——而且不管怎么说,梅里韦瑟太太知道这是你的卧室。”

“我想她会告诉所有的小伙子,这可恶的老女人。”

“宝贝,嘘!多莉·梅里韦瑟是我的闺蜜啊。”

“哼,她就是个可恶的老女人——啊,对不起,姑妈,别哭了!我忘了这是我卧室的窗口了,我再也不这样了,我——我是想看看他们经过这里的样子。真希望我也能去。”

“宝贝!”

“啊,我真的想去。我受够了整天坐在家里。”

“斯嘉丽,答应我以后不要说这样的话了。人们会说闲话的,他们会说你对查利缺乏应有的尊重——”

“啊,姑妈,您别哭了!”

“哎呀,我惹得你也哭起来了。”噼里啪啦抽抽搭搭地说。她心里暗自有些高兴,同时伸手在裙兜里摸索着掏出她的手绢。

斯嘉丽心中那隐隐的刺痛终于到了喉咙,她号啕大哭了起来——她并非为了可怜的查尔斯而哭,而是因为连那最后的车轮声和笑声都渐渐听不到了。梅拉妮急匆匆地从自己的房间赶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把发刷,眉头因为担忧而皱成了一团。她那一向纹丝不乱的黑发,因为没有了发网的束缚,像一大团小卷发波浪式地披散在脸上。

“亲爱的!出什么事了?”

“查利!”噼里啪啦哽咽地说道。斯嘉丽的痛苦反而让她感到高兴起来,她把头紧紧地埋在梅拉妮的肩膀里。

“唉!”一听到哥哥的名字,梅拉妮的嘴唇微微地颤抖了一下,“勇敢起来,亲爱的,别哭了。啊,斯嘉丽!”

斯嘉丽已经扑倒在**,放开了嗓门哭泣着。她为自己已经失去的青春和被剥夺的欢乐而哭。她因为气愤和绝望而像个孩子似的哭个不停,她清楚地知道曾经靠哭泣能够得到自己想要的任何东西,现在却无济于事。她把头深深地埋在枕头里,一边哭,一边用双脚胡乱地踢被子。

“我还不如死了好!”她情绪激动地呜咽着说。面对这样悲痛欲绝的情形,噼里啪啦那不怎么伤心的眼泪停住了。梅拉妮赶紧跑到床边去安慰她的嫂子。

“亲爱的,别哭啦!多想想查利有多么爱你,你就会感到安慰了!还要多想想你的宝贝儿子呀。”

被误解而带来的愤慨和事事都被晾在外边的孤独凄凉感交织在一起,让斯嘉丽感到窒息,说不出话来。这真是太不幸了,因为如果能够开口说话,她就会用父亲那种竹筒倒豆子似的方式把真相大声地哭喊出来。梅拉妮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肩膀,而噼里啪啦则踮着脚尖吃力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想把窗帘放下来。

“别放窗帘!”斯嘉丽一边喊,一边从枕头上抬起那张又红又肿的面孔,“我还没断气呢,用不着把窗帘放下来——不过我可能也快了吧。啊,请离开吧,让我一个人静静!”

她又把脸埋在了枕头里。小声嘀咕了一下之后,站在她身边的两个人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她们走下楼梯的时候,她听到梅拉妮用压低的声音对噼里啪啦说:

“噼里姑妈,我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对她谈起查尔斯了,你知道这总是会让她伤心落泪。可怜的小家伙,她的表情那么古怪,我知道她在拼命地忍着不哭出声来。我们可不能再给她难上加难呀。”

斯嘉丽气得要命,但又不能发泄,她一脚踢开了床单,挖空心思地想找一句难听的话。

“真是活见鬼!”她终于骂了出来,随即感觉轻松了不少。梅拉妮怎么就能心甘情愿地待在家里,没有任何乐趣,还为她的哥哥佩戴黑纱,她才十八岁呀?梅拉妮好像不知道或者不在乎,生活正骑着骏马叮铃铃地走过。

“可她就是这么一个木头人,”斯嘉丽一边想,一边捶打着枕头,“她从来没有像我这样备受追捧,所以她不会怀念我所怀念的那些东西。而且——而且她已经得到了阿什利,而我——我却什么人都没得到!”想到这件事情,她更加难过,又开始放声痛哭起来。

她在房间里一直郁郁寡欢地待到下午。看见那些参加野餐的人归来,大车上高高地堆放着松枝、蔓藤和蕨类植物时,她一点儿也高兴不起来。每个人都看起来既高兴而又疲惫。他们再次向她挥手致意,她闷闷不乐地回应着。生活已经是件令人绝望的事情,当然也不值得过下去了。

一种她最不抱指望的方式解救了她。正餐后小憩时,梅里韦瑟太太和埃尔辛太太坐着马车登门了。这种不适时的来访着实吓了梅拉妮、斯嘉丽和噼里啪啦姑妈一大跳。她们赶紧起床,匆忙地扣好胸衣,梳理了一下头发,然后下楼到客厅里迎接客人。

“邦内尔太太的几个孩子得了麻疹!”梅里韦瑟太太猝不及防地说道,毫不掩饰地表明她觉得邦内尔太太本人对这件事的发生是有责任的。

“而且麦克卢尔家的几个姑娘都被叫到弗吉尼亚去了。”埃尔辛太太一边用有气无力的声音说着,一边懒洋洋地摇着扇子,好像这件事情或任何其他事情都无关紧要似的。“达拉斯·麦克卢尔受伤了。”

“太可怕了!”几位女主人一起喊道,“可怜的达拉斯是不是——”

“没有,只是打穿了肩膀。”梅里韦瑟太太刻薄地说道,“不过,事情发生的时间真是再糟糕不过了。姑娘们正到北边去接他回家呢。可是,老天在上,我们实在没工夫在这里闲聊了。我们必须赶回兵工厂去,把那里布置好。噼里,我们需要你和梅丽今晚来顶替邦内尔太太和麦克卢尔家几位姑娘的位置。”

“哎呀,可是,多莉,我们不能去啊。”

“别跟我说什么‘不能去’,噼里啪啦·汉密尔顿,”梅里韦瑟振振有词地说,“我们需要你监管那些弄点心的黑奴,那本来是邦内尔太太的事情。梅丽呀,你得负责麦克卢尔家姑娘们的那个摊位。”

“哎呀,我们就是不能去——可怜的查利才刚刚去世——”

“我知道你的心情。但是,为了我们的事业,任何牺牲都不为过。”埃尔辛太太插嘴说,她的声音是那么温和。

事情就这样定了下来。

“嗯,我们非常乐意帮忙,可是——为什么你们不找几个漂亮的姑娘来照管这些摊位呢?”

梅里韦瑟太太哼了一声,好像用鼻子吹喇叭似的。

“我真不明白这些日子里年轻人都中了什么邪,他们丝毫没有责任感。所有那些没有负责管摊位的姑娘都有数不清的借口,你都没法说她们。哼,她们别想糊弄我!她们只不过不想让你妨碍她们同军官们调情罢了,事情就是这样,她们生怕站在摊位后面就没办法炫耀自己的新衣服了。我真巴不得那个跑封锁线的——他叫什么名字来着?”

“巴特勒船长。”埃尔辛太太补充说。

“我巴不得他多运进来一些医疗用品,少弄些圆环裙和饰带之类的东西。要是我今天看到一件连衣裙,我就知道他走私进来了至少二十件。巴特勒船长——这名字让我直想吐。现在,噼里,我没工夫和你争论了,你一定得来啊,大家都会理解的。不管怎么说,没人会瞧见你在后面的屋里,而梅丽又不会引人注意。可怜的麦克卢尔家姑娘负责的摊位在最边上,而且也不怎么好看,所以没人会注意到你们。”

“我想我们应该去,”斯嘉丽拼命地压制住自己的迫切之情,让自己看起来非常严肃和单纯,“这是我们能够为医院做的最微不足道的贡献了。”

两位来访的女士原本连她的名字都没提一下,这时才转过身来机警地看着她。尽管极度缺少人手,但她们还是没想过让一位居丧还不满一年的寡妇出现在社交场合上。面对着她们犀利的目光,斯嘉丽睁大了双眼,带着孩子般的表情。

“我想我们应当去帮助他们把义卖会办成功,我们所有的人。我想我应该同梅丽一起去照管那个摊位,因为——嗯,我觉得我们两个人都在,而不是一个人,会显得更好看些。难道你不这样想吗,梅丽?”

“好吧。”梅拉妮无可奈何地说。服丧期间的人在一个公共集会上抛头露面,这样的想法真是前所未闻。梅拉妮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斯嘉丽是对的。”梅里韦瑟太太说,她注意到梅拉妮的态度软下来了。她站起身来,整了整她的裙箍。“你们俩——你们大家都得来。现在,噼里,别再推三阻四的啦。你只要想一想,医院多么需要钱来购买病床和药品,而且我知道查利会高兴让你们为他所献身的事业而出把力的。”

“好吧,”像往常一样,在比自己强势的人面前,噼里毫无办法,“只要你们觉得人们会理解就行。”

“太好了,都不敢相信是真的!好得叫人难以置信!”斯嘉丽的心中充满了欢乐。她悄悄地溜进了那个用黄红两色幕布围起来的摊位,那本来应该由麦克卢尔家的姑娘们负责。她真的出现在了一场集会上!在一年的与世隔绝之后,经历了身披黑纱,压低声音说话和几乎憋闷得快要发疯之后,她真的出现在了一场集会上,一场亚特兰大所见识过的最大规模的集会。她能够在这里看到许多人和无数的灯光,可以听到音乐,并且亲眼看见那位大名鼎鼎的巴特勒船长最近穿过封锁线带进来的美丽饰带、连衣裙和荷叶花边等。

她坐在摊位柜台后面的一张小凳子上,上上下下地张望着那个长长的展厅。今天下午以前,这地方还一直是个光秃秃的、难看的演练厅呢。那些女士们今天肯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收拾成现在这么漂亮的样子。它看起来太棒了,她想。今天晚上,亚特兰大所有的蜡烛和烛台都在这个大厅里了:伸出十几只弯胳膊的银烛台、底座上密布着生动人物雕像的瓷烛台、古色古香的铜烛台等。它们都庄严挺拔,擎着各种尺寸和颜色的蜡烛,散发着月桂树的清香。这些烛台都站立在直贯整个大厅的枪架、摆满了鲜花的长桌、摊位柜台,甚至在敞开的窗台上。夏天的阵阵暖风不大不小,恰好吹得蜡烛摇曳生辉。

在大厅中央,那盏难看的大灯挂在几根从天花板垂下来的锈迹斑斑的链条上。它已经被盘绕的常春藤和野葡萄藤装扮地完全变形了,而那些藤蔓在烟熏火烤之下已经开始枯萎了。靠墙堆放着许多散发着清香的松枝,墙角布置得像美丽的凉亭,那些年轻姑娘的伴护人和老太太们都喜欢坐在那里。到处悬挂着细长而又优美的常春藤、葡萄藤和牛尾藤等。墙上是用它们围成的花环,窗户上点缀着它们编成的流苏,所有色彩亮丽的粗布摊位上到处是它们盘成的扇贝形图案。在这万绿丛中,在旗帜和彩带上,南部邦联的璀璨星星在红蓝两色背景的衬托下闪闪发光。

那个为乐队搭建的平台特别富有艺术性。它被周围的青枝绿叶和缀满星星的旗帜隐藏了起来,人们几乎看不到它。斯嘉丽知道,全城所有栽种在盆盆罐罐里的植物,如锦紫苏、天竺葵、绣球花、夹竹桃、象耳蕨等,都在那里了——连埃尔辛太太当作宝贝的那四棵橡胶植物也被借了过来,光荣地守护着平台的四角。

和平台的光彩醒目相比,在大厅里平台的另一端,女士们则是相形见绌。这面墙上悬挂戴维斯总统和佐治亚州自己的“小亚历克”,南部邦联副总统斯蒂芬斯的巨幅肖像。在他们上方是一面巨大的国旗。长桌上是从本城的花园里搜集来的奇花异草:蕨类植物,盛开着红色、黄色和白色鲜花的成排的蔷薇,高贵的金色剑兰,一丛丛五颜六色的旱金莲,又高又挺傲视群芳的褐红色和奶油色的蜀葵等等。在它们当中,蜡烛像圣坛上的火一样静静地燃烧着。那两张面孔——属于领导着这一重大事业的两个人——迥然不同,但是都同样俯视着眼前这个场面:戴维斯两颊扁平,眼光冷漠得像个苦行僧,两片薄薄的嘴唇高傲地紧闭着;斯蒂芬斯的脸上深嵌着一双目光如炬的黑眼睛——这双眼睛深悉疾病和痛苦,并且凭着他的气质和才华战胜了它们。这两张脸都备受人们的爱戴。

委员会里的几位年长女士全权负责这场义卖会。她们拖着沙沙作响的裙子,像几艘满帆的船威风凛凛地走了进来。她们催促那些迟到的少奶奶和格格笑着的姑娘们赶快进入自己的摊位,然后迅速地穿过门道,来到正在布置点心的后屋。噼里姑妈气喘吁吁地跟在她们后面。

乐队吃力地爬上了平台。他们穿着清一色的黑衣服,咧着嘴,肥胖的脸上已经因为流汗而闪闪发光了。他们开始调试小提琴,带着预计成功的神气用乐弓拉着弹着。老利瓦伊是梅里韦瑟夫人的马车夫,从亚特兰大被称作马撒斯维尔的时代起,他就一直领导着管弦乐队参加每场义卖会、舞会和婚礼。现在,他敲着乐弓,请大家注意安静。除了负责义卖会的那些女士外,这时到场的人还寥寥无几。不过,大家的目光都转向了他。接着小提琴、低音提琴、手风琴、班卓琴和骨片呱嗒板儿配合着演奏了一曲舒缓的《洛雷娜》——节奏太慢,不适合跳舞。舞会要等到后来所有摊位的东西都卖掉了之后才开始。听到旋律优美而又令人悲伤的华尔兹舞曲,斯嘉丽觉得她的心跳加快了。

“岁月悄然逝去,洛雷娜!

雪又覆盖了草地。

夕阳在天边落下,洛雷娜……”

一二三,一二三,低回旋——三,转身——二三。多么美妙的华尔兹啊!她微微伸出双手,闭上眼睛,身子随着那萦绕不去的悲伤的节奏而摇摆。悲伤的曲调和洛雷娜失落的爱情中,有一种东西同她自己激动的心情混杂在了一起,使她的喉咙里好像哽住了一个硬块。

接着,好像是受到了华尔兹音乐的吸引,从下面月光朦胧的大街上飘来了一些声音:嘚嘚的马蹄声和辚辚的车轮声,温暖而又香甜的风中**漾着的笑声,以及黑人们关于拴马地点的轻柔但又刻薄的争吵声。楼梯上传来一阵**,轻快的欢笑声、姑娘们肆无忌惮的说话声和她们伴护人低沉的叮嘱声混杂在一起,还有愉快的招呼声,以及姑娘们认出朋友时幸福的尖叫声,尽管她们当天下午才刚刚分开。

大厅一下子活跃了起来。到处都是穿着像蝴蝶般鲜艳连衣裙的女孩子,裙箍被撑得大大的,底下的花边**时隐时现;圆润雪白的小肩膀**在外面,柔软的小酥胸在荷叶边的领口微露;花边的披肩随意地搭在肩膀上;洒金描画的扇子、天鹅绒毛和孔雀羽毛的扇子,都用纤细的丝带挂在手腕上晃**着;有些女孩把大堆的金色发卷都披散在脖子周围,让金耳坠在里面跟着它们一起摇摆和跳动。花边、丝绸、穗带、丝带等都是偷运封锁线进口的,因此显得格外宝贵,穿戴起来也更加骄傲。炫耀这些华丽的饰品就是对北方佬的公开侮辱,令人备感自豪。

并非城里所有的鲜花都献给了南部邦联的两位领袖,那些最小最香的花朵都给姑娘们打扮了。香水月季插在粉红的耳朵背后,茉莉花和蔷薇花蕾编成的小花环佩戴在波涛翻滚的卷发两边;有些鲜花端端正正地点缀着胸前的缎带,还有些鲜花等不到晚会结束就会作为珍贵的纪念品装进那些灰制服的胸袋中。

人群里有太多穿制服的军人。许多穿制服的军人都是斯嘉丽认识的,是她在医院的帆布床、大街或者训练场上见过的。那些华丽的制服缀着亮晶晶的纽扣,袖口和衣领上都有闪闪发光的交织着的金色穗带,裤子上是红黄蓝三色条纹。这些条纹因所属的部队不同而互有区别,它们把单调的灰色制服衬托得完美至极。斯嘉丽随着前后摆动的金色绶带摇摆着身体。闪亮的军刀碰撞着锃亮的长筒靴,马刺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

多么英俊的男人啊,斯嘉丽想着。看到他们大声招呼着,向朋友们挥手致意,弯腰亲吻那些年长女士的手,斯嘉丽内心涌起了一股自豪感。尽管蓄了一抹黄色的胡须或留了黑褐色的络腮胡,他们全都显得那么年轻,那么英俊,那么鲁莽。他们的胳膊挂在吊带里,白得吓人的绷带裹着头部,遮住了大半边晒得黝黑的脸。他们有的拄着拐杖,单脚一跳一跳地跟在姑娘们的后面。那些姑娘们关心地放慢了脚步来配合他们,让他们感到非常自豪。在这些穿制服的人中,有一个人穿得特别花哨,颜色非常鲜艳,连姑娘们的华丽服饰都相形见绌,就像人群中的一只热带鸟那样显眼。他是一个路易斯安那的义勇兵,穿着肥大的蓝白条纹的裤子、奶油色的长筒靴和又紧又小的红夹克,他是个皮肤微黑,笑起来像只猴子的小个子,一只胳膊挂在黑丝绸的吊带里。他是梅贝尔·梅里韦瑟的男朋友,名叫勒内·皮卡德。整个医院的人一定都来了,至少是每个能走的人,还有全部休假和请病假的男人,本埠与梅肯之间所有的铁路、邮政、医院、军需等部门的人也都来了。女士们会多么高兴啊!今晚医院应该会大赚一笔了。

外面的大街上传来了一阵低沉的鼓声、杂乱的脚步声和马车夫的叫好声,接着传来了嘹亮的军号声和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大声地喊着“解散”的命令。很快,穿着鲜艳制服的自卫队和民兵部队就挤得狭仄的楼梯都晃了起来。他们涌进了大厅,接着就是鞠躬、敬礼和握手。自卫队里有的是以打仗为光荣,并且发誓只要战争能够持续到明年这个时候不结束的话,自己就到弗吉尼亚前线的男孩子;也有但愿自己更年轻一些会穿上军装,并以儿子在前线而自豪的白胡子老头。民兵中有许多中年男人和一些年纪更大的人,以及小部分正处于服役年龄的人,但不像那些年长者或年轻人那么信心满满。人们已经开始犯嘀咕了,为什么他们没有跟随李将军去作战呢?

他们怎么全都跑到这个大厅里来了!几分钟前还显得那么宽敞,现在已经挤满了人。温暖的空气中弥漫着香囊、香水、头油和月桂树蜡烛燃烧的气味,还有花的芳香,以及许多踩踏原教练场的地板而腾起来的一点点尘土味儿。嘈杂声和喧闹声几乎掩盖了一切,什么都听不清了。仿佛感受到了现场的喜悦和激动,老利瓦伊暂时中止了《洛雷娜》的演奏。他重重地敲了敲乐弓,然后拼命一拉,乐队开始演奏《美丽的蓝旗》。

一百个声音一齐跟上,大声地唱着,高声地叫喊着,好像在欢呼似的。这时,自卫队的军号手爬上了乐台,在合唱开始时加入了乐队。那高亢而清脆的军号声震撼人心,盖过了众人的合唱,让大家**的胳膊上都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股寒意直透脊背:

“万岁!万岁!为了南部的权力,万岁!

为了那美丽的蓝旗,

只有一颗星的蓝旗,万岁!”

他们接着唱起了第二段。和大家一起唱着的斯嘉丽忽然听见了梅拉妮响亮而又甜美的女高音在她的背后飞扬了起来,像军号声那样清晰、真实而又动人心魄。转过身去,她看到梅拉妮站在那里,双手交叉放在胸前,紧闭着双眼,细小的泪珠从眼角慢慢地流出。乐曲终了时,她用手绢轻轻地擦了擦脸,同时奇怪地冲着斯嘉丽微微一笑,好像为自己的表现而略表歉意似的。

“我太高兴了,”她低声说,“我为这些士兵感到骄傲,因此禁不住哭了起来。”

她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深情的几近狂热的光芒,让她那张平淡的小脸有那么一刻变得神采奕奕,甚至有些楚楚动人了。

唱完那首歌时,同样的表情几乎浮现在所有妇女的脸上。当她们转身望着自己的男人,情人望着情郎,母亲望着儿子,妻子望着丈夫时,那些粉红的或皱巴巴的面颊上满是骄傲的泪水,嘴唇上挂着微笑,眼睛里闪着炽热的光芒。她们都很漂亮。当她被全心全意地保护着和热爱着,同时回报以千倍的爱时,这种令人目眩的美让一个哪怕最平淡的女人都会变得光彩照人。

她们热爱她们的男人,她们信任他们,她们至死不渝地信赖他们。有这样一道坚强的灰色防线站在她们和北方佬之间,怎么可能会有灾难降临到她们身上呢?自从世界的第一缕曙光出现以来,有过像他们这样英勇无畏而又温柔善良的男人吗?他们为之战斗的这种公平正义的事业,除了势如破竹的胜利之外,还能有什么结局呢?她们像热爱自己的男人那样热爱这一事业;她们全身心地为它服务,她们整天都在谈论它、思考它、梦到它;必要时,她们愿意为它牺牲自己的男人,并且像男人高举战旗那样骄傲地承担她们的损失。

这是她们发自内心的热爱和自豪之情的最**,南部邦联事业的最**,因为最后的胜利就在眼前了。“石墙”杰克逊在河谷的几次胜仗和北方佬在里士满附近的“七日战役”中的惨败,已经清楚地说明了这一点。有李和杰克逊这样的将领,怎么可能打不赢这场战争呢?再打一次胜仗,北方佬就会跪下来叫喊着求和,男人们就会骑马归来,到处都会是亲吻和欢笑了。再打一次胜仗,战争就结束了!

当然,家里会有空****的椅子和永远见不到父亲的婴儿;在偏僻的弗吉尼亚小溪旁边和静谧的田纳西的大山里,会有许多没有任何标志的坟墓。但是,为了这样一项伟大的事业,能说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吗?女士们需要的丝绸、日常生活需要的茶和糖等,都很难得到。不过,大家都对此一笑置之。而且,那些勇敢的跑封锁线者还在北方佬迟钝的鼻子底下不断地运进这些东西。不久,拉斐尔·塞姆斯和南部邦联的海军就会来料理那些北方佬的炮艇,港口就会大开了。英国正前来协助南部邦联赢得这场战争,因为英国的纺织厂由于缺乏南方的棉花已经闲置了下来。英国贵族自然都是同情南部邦联的,大家都反对像北方佬那样的拜金主义者。

于是,妇女们扭动着她们的丝绸衣服,笑着,满怀骄傲地望着她们的男人。她们知道,在危险和死亡面前夺得的爱是加倍甜蜜的,因为它伴随着一种莫名的刺激。

开始观看这拥挤的人群时,由于自己参加了聚会而感到异常刺激,斯嘉丽的心脏禁不住怦怦地直跳。不过,当她似懂非懂地看到周围人们的脸上那兴高采烈的表情和面容时,她的喜悦就消失了。每个在场的女人都焕发着一种她所没有感受过的**,这让她感到迷茫和压抑。不知怎的,大厅好像没那么漂亮了,姑娘们也没那么时髦了,每张脸上仍然闪耀着忠于事业的**——怎么,只不过好像太愚蠢了!

闪念之间,她忽然有了自知之明,这让她惊讶得差点喊了出来。她意识到她并没有强烈的自豪感,以及她们为了事业牺牲自己和一切的愿望。在恐惧让她思考之前:“不——不!我绝不能这样想!这些都是错误的——有罪的。”她认为这项事业对她来说没有任何意义,她听腻了其他人眼中带着狂热的神情来谈论它。对她来说,这项事业看起来一点儿都不神圣。战争也并不圣洁,只不过是毫无意义地杀戮、耗费金钱,并且使得那些奢侈品难以弄到。她知道自己已经厌倦了没完没了地编织,无穷无尽地卷绷带和挑选纱布,她的手指都变得粗糙了。唉,她真是已经受够了医院啦!那些令人呕吐的坏疽臭味和无休无止的呻吟,让她感到厌倦、烦闷和恶心。那些两颊深陷、濒临死亡的表情,让她感到害怕恐惧。

当这种叛逆的、亵渎的想法涌上心头时,她偷偷地看了看周围,生怕有人从她的脸上清楚地看出来。唉,为什么她就不能跟其他女人有同样的感受呢!她们对这项事业的忠诚是全心全意和真挚的,真的是言行一致。而且,如果有人要疑心她——不,绝不能让人知道!尽管自己对那项事业毫无感觉,她必须继续装出对它的热情和自豪感,履行自己作为一个南部邦联军官遗孀的义务,勇敢地承受自己的伤痛,假装她的心已经进入了坟墓,而且如果她丈夫的死有助于这项事业取得胜利,她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了。

啊,为什么她要与众不同,和这些可爱的女人不一样呢?她永远都不能像她们那样无私地热爱任何事业或任何人,这是一种多么孤独的感受啊——而以前她无论是身体还是精神上都从来没有感到孤独过。她起初企图遏制住这些想法,可是她那天生的忠实于自己的本性不允许她这样做。因此,在义卖进行当中,当她和梅拉妮一起接待来到她们摊位的顾客时,她的心里还在不停地思考,并想方设法地要证明自己是正确的。她以前很少发现这件事情这么难办。

其他女人都在傻乎乎地,歇斯底里地谈论着什么爱国主义和事业;男人们几乎一样糟糕,都在谈论什么重大事件和州权。只有她一个人,斯嘉丽·奥哈拉·汉密尔顿,才具有冷静坚定的爱尔兰人头脑。她不会在事业问题上让自己当一个傻瓜,但也同样不会当一个坦承自己真实感受的傻瓜。她冷静果断,在评估形势时会讲求实际,因此没有人会知道她内心的感受。如果这些义卖会上的人知道她此时的真实想法,他们该有多吃惊啊!要是她突然爬上乐台,大声宣布她认为战争应当停止,好让每个人都能够回家,去照管他们的棉花;他们可以再像从前那样举办聚会,拥有自己的男朋友以及大量的浅绿色的连衣裙,那会引起多大的轰动啊!

有那么一会儿工夫,自我辩解使她振作了起来,不过她仍然厌恶地环顾着四周。正如梅里韦瑟夫人说的那样,麦克卢尔家姑娘们的摊位一点儿都不引人注目,有时等了好久也没有一个顾客光顾这个角落,所以斯嘉丽无所事事,只能酸溜溜地望着那群快乐的人们。梅拉妮感受到了她的闷闷不乐,不过,梅拉妮以为斯嘉丽是在思念查利,所以就没有打算去和她聊天说话,仍在忙着整理摊位上的东西,让它们显得更加吸引人。斯嘉丽却仍然沮丧地坐在那里东张西望,甚至连戴维斯先生和斯蒂芬斯先生肖像下面堆放的那些鲜花都让她感到讨厌,心里不痛快。

“看起来像个祭坛似的。”她嗤之以鼻地说道,“他们对待那两人的态度,简直就好像是对待自己的父亲和儿子一般!”接着,她突然害怕地意识到了自己的这种大不敬,便赶快在胸前画了个十字表示道歉,并且及时地管住了自己。

“嗯,也许是吧。”她和自己的良心辩解说,“大家都把他们看得那么神圣,可他们只不过是普通人而已,而且还是相貌平平的普通人。”

当然啦,斯蒂芬斯先生由于终生残疾,他也拿自己的长相没辙;可是戴维斯先生,——斯嘉丽抬起头来望着那张浮雕般光净而骄傲的面孔。斯嘉丽最讨厌的就是他的山羊胡,对于她来说,男人要么刮光脸,要么蓄八字胡或者留个络腮胡。

“那一小绺胡子看起来好像他最多只能做到那样了。”她想。至于戴维斯脸上那种承担一个新国家重任的冷静刚毅的表情,她却视而不见。

是的,现在她很不高兴,尽管一开始她曾经为自己能够参加这场盛会而高兴过。现在,仅仅在场是不够的。她不是其中的一员,谁都不理睬她,她是聚会上唯一一个没有情人的年轻妇女,而她这辈子总是占据着舞台中心的位置。这不公平呀!她才十七岁,她的脚正在拍打着地板,想要上场跳舞呢。她才十七岁,可是却有一个丈夫正躺在奥克兰公墓里;有一个婴儿正睡在噼里啪啦姑妈家的摇篮里。大家都觉得她应当安分守己地认命。跟在场的任何一个女孩子相比,她的**更白皙,腰肢更纤细,双脚更小巧。但是,不管这些多么重要,她仍然只配躺在查尔斯的身旁,在她上面的墓碑上刻着“某某之爱妻”。

她已经不再是一个姑娘,不能够跳舞和调情了;她也不是一个妻子,不能同别的妻子坐在一起对那些跳舞调情的姑娘品头论足。但是,她还年轻,不应该当寡妇啊!寡妇应当是老年人——老得不想跳舞,不想调情,也不想招惹男人。唉,她才刚刚十七岁,却要端端正正地坐在这里,作为寡妇尊严和得体举止的标本。这真是太不公平了。当男人,帅气的男人,光临她们的摊位时,她必须低声说话,谦卑地垂下双眼。这真是太不公平了。

每个亚特兰大的姑娘都被男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的,甚至连长相最平平的女孩也神气得像个美人似的——还有,唔,最糟糕的是,她们都穿着那么美丽漂亮的连衣裙呢!

她像只乌鸦一样坐在这里,一身闷热的黑色塔夫绸,袖子长到了手腕,纽扣一直扣到了下巴底下,连花边或饰带的影子都没有。除了埃伦给她的那枚服丧用的黑宝石胸针外,她没有任何珠宝。她眼睁睁地看着那些俗不可耐的女孩吊着英俊男人的胳膊,这一切都只是因为查尔斯·汉密尔顿得了麻疹。他甚至都不是勇敢地战死在阵地上,所以她都没法为他吹嘘。

她把胳膊肘撑在柜台上,恨恨地望着人群,全然不顾奶娘曾经三番五次地叮嘱过她,这种姿势会把胳膊肘磨得难看和起皱纹的。就算磨得难看了又有啥关系呢?她很有可能没机会再显露它们了。她饥渴地望着一群连衣裙在身边飘过,其中有奶油黄的波纹绸,带着蔷薇花蕾的花饰;有粉红色绸缎,上面用极小的黑天鹅绒丝带镶成的十八道荷叶边;有浅蓝色的塔夫绸,后面拖着十码长的下摆,带着波浪形的花边。她们都**着胸部,戴着诱人的鲜花。梅贝尔·梅里韦瑟挎着那个义勇兵的膀子朝隔壁的摊位走来。她身上那件苹果绿的薄纱衣裳非常宽松,把她的腰身衬托得非常完美。衣服上镶满了奶油色的上等花边,那来自从查尔斯顿来的最后一艘封锁舰。梅贝尔大肆炫耀,仿佛偷越封锁线的是她而不是那位大名鼎鼎的巴特勒船长。

有那么短暂的一刻,她一直都在思考这种种的不公平。人的一生中,玩乐的时间,穿漂亮衣服的时间,跳舞的时间,调情的时间真是太短暂了!只有那么几年,极少的几年啊!然后,你就得结婚,穿颜色单调的衣服,生孩子并为他毁了自己苗条的腰身,在舞会上跟其他已婚妇女坐到角落里,偶尔出来同自己的丈夫或其他老先生跳舞,而那些老先生会踩到你的脚。如果你不这样做,其他的少奶奶们就会议论你,那么你的名誉就毁了,你的家庭也会因此而蒙羞。还是小女孩的时候,你的时间都花在学习如何变得讨人喜欢和如何吸引男人上,可是这些只能使用一两年的时间,这是多么可怕的浪费啊!想到埃伦和奶娘给她的全面而又良好的训练,总是能够收到很好的效果。有那么一整套必须遵守的规矩,只要照着去做,你的努力一定会大获成功。

跟老太太们在一起时,你要表现得可爱和天真无邪,显得尽可能的单纯,因为老太太们都非常精明,她们像老猫似的密切监视着女孩子们。只要口头或眉宇间稍有不当之处,她们就会随时扑过来抓你。至于老先生们,一个女孩最好是活泼和调皮些,而且可以稍微但不过分地卖弄点风情,这样就会挑逗起那些老傻瓜的虚荣心。这会使他们变得无所顾忌,觉得自己又年轻了。他们会动手来捏你的脸颊,说你是个小坏蛋。当然啦,在这种情况下你总会满脸绯红。否则的话,他们会捏得更加起劲,逾越规矩了;然后回头告诉他们的儿子,说你太**了。

对年轻的女孩和年轻的已婚妇女,你就得满嘴抹蜜,每次见到她们都要亲吻她们,哪怕是一天之内见了十次面。你伸出胳膊搂住她们的腰,并且容许她们也同样搂着你,不管你多么不喜欢这样做。你得一视同仁地赞赏她们的连衣裙,或者她们的婴儿,拿她们的情人开玩笑,恭维她们的丈夫,并且有节制地咯咯笑着说,和她们一比,自己实在没有什么魅力可言。还有,最重要的是,你永远都不要说出自己关于任何事情的真实想法,不要多于她们所说的。

至于别人的丈夫,你得敬而远之,即使他们是你已经抛弃的情人,也不管他们有多么迷人。如果你对年轻的丈夫们过于殷勤,他们的太太就会说你不检点,而你就会落个坏名声,从此再也得不到自己的情人了。

不,学了这些巧妙的花招以后,只用了那么短暂的时间就把它们束之高阁,这看起来太不像话了。要是可以不结婚,继续穿着可爱的淡绿色裙子,并且永远被英俊的男人追捧,那该有多好啊!不过,如果长期这样下去,你就会变成一个像英蒂雅·威尔克斯那样的老处女,每个人都会用那种沾沾自喜的、令人讨厌的口气说:“可怜的人儿!”不,即使你再也没有更多的乐趣可言,不管怎么说,还是结了婚并保持自尊比较好。

唉,人生真是一团糟啊!她为什么会是这样一个白痴,竟然让自己嫁给了查尔斯,在十六岁时就断送了自己的一生呢?

忽然,她的这种愤愤不平而又毫无希望的胡思乱想被打断了。人群开始朝着墙边纷纷后退,女士们小心翼翼地抓着她们的撑裙箍,以免被人不小心碰到,朝自己身上翻过来,以至于露出太多**并失了体面。斯嘉丽踮起脚尖从人群的头顶上望过去,看到民兵上尉正登上乐台。他开始发号施令,半个连的人很快排成了队列。他们精神饱满地操练了几分钟,练得额头上都渗出了汗,同时赢得了观众的阵阵掌声。斯嘉丽尽职尽责地跟着其他人鼓掌。解散之后,士兵们纷纷涌向潘趣酒和柠檬汁的摊位。斯嘉丽朝梅拉妮转过身去,觉得自己最好赶快装出一副关心事业的样子来应付她一下。

“他们看起来真棒,不是吗?”她说。

梅拉妮正忙着整理柜台上的那些编织品。

“要是穿着灰军装并且在弗吉尼亚,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会看起来更棒。”她说道,都没有想到要放低她的声音。

没想到这话居然出自梅拉妮之口,斯嘉丽吓了一大跳。

“哎呀,梅拉妮!”

“你知道这都是真的,斯嘉丽。我并不是说那些小孩和老先生们。不过,许多民兵是完全可以扛起一支步枪的,而那正是他们应该做的事情。”

“可是——可是——”斯嘉丽开始说道,她以前从来没有考虑过这件事,“有些人必须守在家里,以便——”威利·吉南曾经告诉过她的那些关于自己留在亚特兰大的理由是什么来着?“有些人必须守在家里来保卫这个州不受侵略!”

“没有人侵略我们,也没有人要侵略我们,”梅拉妮冷冷地说,望着那群民兵,“把侵略者拒之门外的最好办法是到弗吉尼亚去打击那里的北方佬。至于说什么民兵留在这里是为了防止黑人暴动——嗨,这是我听过的最愚蠢的事情了。我们的人民为什么要暴动呢?这只是那些胆小鬼的借口罢了。我敢打赌,如果各州的所有民兵都开赴弗吉尼亚的话,一个月内我们就能够打败北方佬。事情就是这样!”

“哎呀,梅丽!”斯嘉丽再次大叫起来,两只大眼睛睁得大大的。

梅拉妮那双温柔的黑眼睛里闪现着怒火。“我的丈夫不怕上前线,你的丈夫也是一样。我宁愿他们俩都战死疆场,也不要他们待在家里——啊,亲爱的,对不起。我真是太不体谅,太残忍了!”

她安慰地拍了拍斯嘉丽的胳膊,而斯嘉丽则睁大了眼睛望着她。不过,她心里想的可不是已经死去的查尔斯,她想的是阿什利。假如阿什利也死了呢?这时米德医生正朝着她们的摊位走来。她赶快转过身去,不自觉地冲着他笑了笑。

“哎,姑娘们,”他招呼道,“你们能来真是太好了。我知道你们今晚出来是做出了多大的牺牲啊。不过,这都是为了我们的事业啊。我现在要告诉你们一个秘密,我有一个令人吃惊的办法,能在今晚为医院弄到更多的钱。可是,我恐怕有些女士会为此而感到震惊的。”

他说到这里停了下来,捋着山羊胡子轻声地笑了起来。